音晚慢腾腾地走过。
她觉得今晚着实别扭。她方才在偏殿突然想到, 对于韦浸月和谢太后之的渊源，自己想到了，凭萧煜的城府, 应当也想到了。所谓月下幽会可能是另一番景象，故而想。
谁知耽搁到今，气氛却变得古怪起。
萧煜低眸看她，眸中倒映着粼粼星光, 清隽容颜缓而浮现一丝意：“晚晚，你觉得戏看吗？”
看，精彩绝伦, 高潮迭起。
她腹诽着, 面上却沉静若水, 什么都没说。
萧煜接着道：“你摒退宫人，独自追过, 可是不放心我？”
音晚仰头看他。
“你是不是也怕我心里会有别的女人，就像我怕你三心二意那般？”
夜色沉沉, 月光洗, 晕染在天边, 映照在肩头, 显得宁谧而幽静。
平心而论，萧煜着实生了张皮囊。剑眉凤目, 颌线优，若不知他的秉，单看副面庞，其实他长得跟谢太后很像，肤若凝脂，阴柔秀气, 像天生就该被奉在云端，被护在锦绣堆里娇养着，一辈无忧无难。
音晚移挪开目光，淡淡道：“您想得太多了，我只是一时奇。”
萧煜抓住音晚的手腕，把她拖进了石亭。
亭中四面开阔，有嘉树渠水环绕，夜风拂，氤氲着融融湿气，夹杂着草木清香。
萧煜捏住她的下颌，迫她抬头直视自己。
“晚晚，我从便生活在深宫里，见惯了嫔妃争宠，勾心斗角。那时我就想，若我长大了，我便只娶一个女，一心一意待她，以真心换取真心，护她一安稳幸福。”
“在苦难中蹉跎了十年，少年时的那点念想早就忘干净了，可今夜看着满殿娇娥，不知怎么的，又突然想起了。”
“我当时就在想，若我当真了母后的愿，在她们中挑选几个充入内廷，那我的晚晚怎么办？难道要让你去过孤枕天明、泪沾满襟的日吗？”
音晚觉得喉咙有些发涩，说不出话了。
萧煜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我知道，我混账，我辜负了晚晚曾经待我的一片真心，我对不起你。可是，你可不可以静下心再看看我？我是你的含章哥哥，也许我的身上还有些优点……”
他将头埋入她的鬓发，吸允着清馥馨香，声若叹息，许久不散。
音晚安静靠在他怀里，淡淡道：“我们还是回席吧，样都出，也太不成体统了。”
萧煜的眼睛一瞬黯下去，星矢自沉沉天幕坠落，说不出的怅然，他握住音晚的手，道：“。”
不管何风云暗涌，启祥殿中依旧莺歌燕语，繁若四月花。音晚留心找了一圈，没再见着韦浸月的身影，大约是躲到哪里哭去了吧。
她突然觉得心累，见旧时人累，忆旧时更累。
宴席散时，萧煜依旧拉着她同坐步辇，路过濯缨水阁，音晚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水阁浮于渠上，歇山卷棚式，雕栏画柱，漆顶穹梁。凭栏而立时可以看见游曳的红鱼，若是撒下一把饵料，红鱼们齐齐攒涌，游到跟前，团花锦簇，热闹极了。
音晚五岁那年曾受邀入宫，就是和一群年龄相仿的姑娘们在濯缨水阁玩。
她母亲早逝，是跟着二伯母和堂妹音柳一起的，那两人刚进宫就遇上了相熟的宫眷，不知躲到哪里说话去了。
便只剩下音晚自己，徘徊在水阁里，趴在雕栏上，托腮看湖中的鱼儿游。
同玩的姑娘们中有一个是国监祭酒家的千金，随身带了一只银丝金箔灯笼，巴掌大，刚搁在掌心里。八角镶犀，缀下细碎繁多的珊瑚、玛瑙珠，明光熠熠，奕耀生辉，像个珠宝匣。
孩们都很喜欢，音晚也喜欢，她们一一摸过看过，可是不知怎么的，后那个灯笼不见了。
仆从们手忙脚乱找了一圈，皆无所获。
音晚那是还，不懂太多人情故，只知那些夫人们各个护着自己的孩，都说没看见。只有她孤零零一个，没人护。
慢慢的，气氛就变得古怪起。
大家畏惧谢氏权力，不敢轻易招惹她。嘴里都说着一个灯笼而已，不值几个钱，有什么要紧的。那些孩们却自觉开始疏远音晚，她站在湖畔，身边三丈内无人再靠近。
音晚心思细腻敏感，猛地觉察出什么，把饵料搁在一旁，由侍女们陪着，上了浮桥，躲进了旁边的芍药园里。
萧煜和韦浸月路过时，音晚正把侍女们赶得远远的，独自蹲在芍药花丛旁，轻轻抚摸着沾露珠的花瓣，喃喃自语。
韦浸月就濯缨水阁的命名，吟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萧煜着接道：“‘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两人隔着花海湖水，正怀古风雅，萧煜倏地看见音晚蹲在花园里，抱着膝盖，蜷缩起，的一只，像被遗弃的灵兽，可怜巴巴的。
他看了看湖心水阁里的热闹景象，上前去问：“晚晚，你是怎么了？”
音晚本正在竭力安慰自己，多大点，没什么的……可不知怎么的，一见到萧煜，什么话都说不出，登时哇哇大哭。
萧煜吓坏了，忙把她抱起，拍着她的背，温声问：“怎么了？告诉表哥。”
音晚抽噎着把情原委说给他，萧煜当即大怒：“岂有理！我找她们去！”
韦浸月拦住了他。
那时她也不过十四岁的年纪，满腹诗书，是长安名远播的才女，人也端静娴雅，沉稳大方。她瞧了眼水阁里正嬉交谈的宫眷贵妇们，道：“本就是孩们之的，再说了，人家也并没有指名道姓就说是谢姑娘偷的，殿下以何名目去管？”
萧煜抱着音晚，低头看了看她，雪嫩白皙的脸蛋上还挂着泪珠，一双眼睛葡萄珠似的，被泪水洗刷得亮晶晶，眨巴眨巴看向他。
他略作沉吟，道：“我有办。”
萧煜独自上桥进水阁，说自己得了个新鲜玩意，要请孩们去赏玩。
他是颇负圣宠的皇，人人都想巴结，自然无二话地把孩们都交给他。
他领着些孩去了外湖畔，让他们围着湖边站成一排，煞有介道：“瞧见水里的红鱼们了吗？跟你们说，可是煞星变的，最爱吃撒谎孩的心。”
些孩中最大的也不过七岁，被萧煜么一诓，皆奇地去探看水底。
萧煜等着他们看够了，才道：“我现在问你们一个问题，有谁知道那金灯笼哪去了？”
孩们面面相觑，齐齐摇头。
萧煜一，道：“传闻煞星栖在湖底，耳力极强，时刻着岸上的动静，若有人说谎，月圆之夜就会去家里找他，拿么长的刀——”他比划了比划，严肃道：“划开撒谎孩的胸膛，取出血淋淋的心，咔嚓咔嚓一口一口嚼烂了咽下去……”
话未说完，便有一个孩吓得哭起。
萧煜单提溜出孩，半是诱哄半是吓唬地问了许久，才从孩乳母随身带的衣包里把金灯笼找出。
萧煜斜身坐在水阁里，不许大人插手，一手转悠着玉骨折扇，一边让些孩儿挨个向音晚鞠礼道歉。
他紧盯着，要是道歉态度不够诚恳，会叫回重新道。
席宴散罢，众人陆续出宫，水阁很快只剩萧煜、韦浸月、音晚三人。
韦浸月对萧煜的做很不赞成，一个劲儿摇头：“不过一件，闹出样的动静，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传言是非。”
萧煜眉宇微蹙，依旧噙着温雅意，将音晚抱起，冲韦浸月道：“我送她回去，劳烦你待会儿向母亲做个说明，晚些时候的琼花宴我就不去了。”
韦浸月当即面露不悦，正想再劝一劝，萧煜已飞快抄起音晚，疾步登上了浮桥。
马车微微颠簸，音晚赖在萧煜怀里，手攀着他的肩膀，软糯糯地道：“他们都说含章哥哥要娶韦姐姐的，那怎么办啊？含章哥哥娶了韦姐姐之后，还能不能等我长大了之后再娶我啊？”
萧煜一手护着她的腰背，防她从自己腿上摔下去，道：“你个孩家家的，知道什么是娶？以后可不许胡说，女清白名节重要，让旁人见是要话你的。”
音晚嘟嘴：“我不管，等我长大了就是要嫁给含章哥哥。”
萧煜抬手划了一下她的鼻梁，满目宠溺：“等你长大了，会有比含章哥哥更的郎君娶你。”
音晚仰头看他，粉嫩嫩的腮鼓起，一本正经，坚深笃定：“上没有比含章哥哥更的，含章哥哥是最的。”
梦中童音宛若铃铛，稚嫩清脆，在耳边阵阵回旋。
音晚猛地惊醒，环顾四周，纱幔影摇，烛光幽晃，她已经躺在昭阳殿的拔步床上，拆过发髻，洗过妆容，换上了寝衣。
她迷茫地捂着头，外面传进声响：“醒了？”
循声看去，萧煜正坐在黄花梨佛头瘿案几后，对着灯烛批奏折。案上摞满了奏折，只余出一点地方搁放墨砚。
萧煜边奋笔疾书，边道：“你又在步辇上睡着了，许久没见你睡得么安稳了，是做梦了吗？梦见什么了？”
音晚原本怔怔看着他，到话，目中的光蓦地冷下，躺回床上，拉过被衾将自己蒙住，翻身对着墙，再不理他。
她想，她一定要离开里，要离开个人。
趁她还有得救。
正想得咬牙切齿，被衾被拉动，传进萧煜半是担忧半是疑惑的声音：“你是怎么了？不舒服吗？”
音晚想说：滚开，不要碰我！
可她忍住了，紧拢着被衾，瓮声瓮气道：“烛光太晃眼了，您能不能不要在里批。”
萧煜愣了少顷，回头看案几上暗弱的烛光。他刚刚已让望春灭了两盏，只留下一盏，生怕扰到音晚安眠。
可她还是嫌晃眼。
不，她不是嫌晃眼，她是在嫌他，想让他走。
萧煜头脑清晰，飞快得出个结论。再看横卧在床上的人，缩到墙边，背对着他，背影写满疏离。
他回忆了一遍今天都发生过什么，想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哪里惹到她了。可是没有，他没有与韦浸月暧昧，没有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没有忘记要在众人面前维护她，为什么她还是个样？
萧煜生气了，他原本就不是什么脾气的人，走出皇后寝殿，人人惧怕他，奉迎他，普天下除了谢音晚还有哪个敢样对他？
喜怒无常，动不动给他甩脸。
他是不是错了，不该么没脸没皮地缠着她，该冷一冷她，让她懂些，知道些厉害。
他敛回袍袖，后退了几步，站在床前，冷声道：“，朕就走，用不着你在明里暗里嫌弃朕。”
说罢，霍得转身拂帘，头也不回地阔步走了。
过了约莫一炷香，望春领着内侍进把案上奏折收走。
待殿里彻底恢复宁静，音晚才能安然入眠。
自那夜后，两人就开始冷战。
期，太史局核算的立后吉日到了，由长史亲自测算，是六辰值日之时，主鸾凤和鸣，翔于九天之兆。
纵然崖州等地旱情严重，萧煜还是力排众议，风光操办，让五品以上京官命妇皆入宫参拜。亲授玺绶，大赦天下，大封皇后父兄。
玄纁陈幕上，六马陈幕南，执奉谷珪。
萧煜给足了音晚排面。可以说，即便是大周国力最鼎盛的时候，皇后册封的仪仗也不过。
表面风光无限，两人私下里却一句话都不说。
萧煜想，他不是不可以纵容她，宠溺她，可她不能总践踏他的心。那夜他不让旁人插手，忙活了将近半个时辰，给她散髻洗净妆容，又给她换上寝衣，其生怕把她弄醒，动作放得轻之又轻。
他几时做过等伺候人的？还伺候得么卑微，伺候完了舍不得离去，干脆把奏折搬守着她批，结果她醒了就给他那么一出。
萧煜告诫自己，一回怎么也得出息些，沉住气，让音晚先低头。
他样想着，尚宫局送新制的秋衫珠宝，他没有像从前那般盘问过目，便草草让她们送去昭阳殿。
音晚懒懒应付些，正心不在焉，见尚宫局一个奉衣宫女发髻插了一支梅花簪。
簪形甚是别致，五瓣粉晶合抱珍珠，边缘鎏金。
那宫女自始至终低眉敛目，不曾僭越。音晚却悄悄记下她手中抱的衣衫，待众人退下后，她支走荣姑姑，从里面摸出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清泉寺，祭天。助卿脱囚笼，成败一举。
落款处有她和父亲约定的梅花押。
可是笔迹和语气……瞧着不像父亲的，却是西舟的。
音晚暗自忧愁，心道父亲怎么能让西舟再回，再搅进她的。上一回已是堪堪脱险，若再被萧煜抓到，哪怕她集九天之力，也保不住他啊。
她心烦了几日，前朝果然传消息，皇帝陛下要入清泉寺摆坛祭天，为大旱三州祈雨。
皇后伴驾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