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一言不发地将小星星抱进马车, 等着马车缓慢驶开，她才摸了摸小星星的头，问：“那你希望他是你的父亲吗？”
小星星点头, 凹一对小梨涡，软糯糯地笑：“喜欢他。”
音晚便再没有话，将小星星搂进怀里，目光涣散, 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星星虽然年纪小，但他知道母亲这个模样就是有心事不开心，虽然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爹爹, 犹豫了犹豫, 伸出舌尖舔舐了唇, 却没有追问。
马车一路略微颠簸，快到宫口时, 小星星突然环住音晚的腰，奶声奶气, 一本正经道：“娘亲, 星星永远最爱娘亲了。”
音晚一诧, 低头看他。
他小小的一团, 睛里雾霭霭的，像是染了困倦, 打着哈欠，斜身往音晚身靠。
音晚也有过幼时，知道小孩子不是想象中那么好糊弄，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一直瞒着他，只是每每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说。
大人的恩怨总不能让孩子来承受, 可除去恩怨，好像又没什么可说了。
她倒是想过要问一问小星星，若跟着父亲便会有享受不尽的荣华，众人钦羡的功名利禄，若是运气好些，还有可能登至尊，他会怎么选？
可小星星在太小，他就算再聪明，也无明白得到这些东西所要付出种代价。
说到底，音晚是不忍将儿子架于两难之间，让他提前承受人世间的无奈抉择。
怀中传来轻微均匀的憨息声，音晚温柔地抚住小星星的背，心道，算了，她与萧煜的三月之约还剩两个月，到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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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元节朝政便走正轨，三台部司公务流转，萧煜从早到晚总得不着闲，有时中午赶来仙居殿陪音晚和小星星用一顿午膳，还未等将小星星哄午睡，前朝的事便催着他不得不匆匆返回。
音晚惦记着珠珠和玉舒的事，好几回想张口问，可看着他神色疲倦，迹匆忙的模样，又难以开口。
父亲还在外面盯着这件事，他总归是稳妥的，到如今还没有新消息那便就是好消息。
夜深人静时她仔细想了想，依照韦春则那鼠胆蛇心的性子，他不敢跟萧煜正面对抗，好不容易抓住了这两个妇孺为人质，必然是要用他们做一番文章的。
到如今这个程度，远远不够，必然还有文。
只要还有利用价值，珠珠和玉舒就是安全的。
这一晃便到了正月尾，天色渐暖，院子里的海棠开花了，枝桠斜伸，花团簇锦，晚风一拂，扑簌簌落了满地，煞是好看。
小星星喜欢围绕着海棠树嬉闹，孩子心性，无忧无虑的，花穗儿却多想了些，倚靠着阑干，道：“也不知咱们柿饼巷里的那两棵桃树如今怎么样了？今年能不能结出甜一些的果子。”
青狄笑道：“临走时已托付给邻居，他们会帮们照看的。”
花穗儿呢喃：“真是奇怪，在柿饼巷时总嫌那里简陋窄小，可离开得久了又想，昨天还梦见咱们回去了，一家人没有烦恼快快乐乐的，要多好有多好。”
青狄宽慰道：“还有一个多月，陛和娘娘的约定就到期了，到时候们就能回去了。”
花穗儿蓦地担忧起来：“陛说话能算数吗？”
青狄轻搡了她一把，看看音晚，凑近她，不知两人低声絮絮说些什么。
音晚正陪着小星星玩，紧跟在他身防他跌倒，正是月色皎皎，满园幽静时，萧煜来了。
他眉间浮掠着疲色，但一见着音晚和小星星便蓄满了温柔笑，小星星如今与他熟了，立即扑来抱住他的腿，晃悠悠地蹭着。
萧煜弯身将星星抱起，掂了掂他，笑说：“怎么觉得比年前了些，哦，好像也长高了些。”
小星星脆生生答：“每天都听娘亲的话，好好吃饭，快快长大。”
他如此乖巧，萧煜自是爱怜得不得了，抚着他的发，想了些什么，笑容微淡，染些许惆怅：“是啊，快点长大，长大了才能保护你的娘亲。”
音晚看出他有心事，便让青狄和花穗儿抱着小星星进屋，而问：“怎么了？”
前夜淅沥沥落了点雨，院中石凳微湿，望春领着内侍用锦帕擦干，又铺了薄绵垫子，引萧煜和音晚去坐，捧一壶茶。
萧煜亲自揽袖斟了两杯，道：“也没什么大事，明日要去白马寺礼佛，祈求风调雨顺，大约要去个几天，照旧把望春留，让他照看你和星星，不会出事，你别担心。”
音晚立即想到是与擒拿韦春则有关，她这样想，也立即这样问出来了。
萧煜笑了笑，轻描淡写：“原本不想让你因这些小事而烦忧的，不过一个韦春则，有什么？你在家里等着，等过几日定会把你的嫂嫂和侄儿带过来见你。”
人命关天，音晚怎得可能放心，非要问出个详细章程。
萧煜拗不过她，便说了。
这计划听去边角齐全，思虑周详，但其中一节却让音晚甚是惊讶，她原先以为那夜萧煜说要利用伯暄反制韦春则是一句戏言，没成想是当了真，伯暄不光参与了这个计划，还在这个计划里扮演了极要的角色。
她不禁有些担心：“你为非要这样？伯暄能担得起这件事吗？”
萧煜生怕她再因为伯暄而与他生出芥蒂，忙解释道：“韦春则这个人狡猾，想要把他引出来不容易，用伯暄是最好的办，你父亲商量过，他也了。”
音晚默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萧煜凝着她的侧颊，灯芒在畔，肌肤如玉，自是秀美动人的。他看得心痒，多想将她抱进怀里缠绵一番，强自忍住了。
只剩一个月了。
多么可笑，他当初亲自定的期约如今却成了悬在自己头顶的一柄剑，将落未落，压得心惶焦灼，寝食难安。
怎么办啊？日子一到，他当真要睁睁看着音晚离去吗？
这一别，怕就是咫尺天涯，两人再无相聚之日了吧。
这一别，他又还有什么由再去纠缠她？
萧煜痛苦难解之际，冒出来个念头：要不把星星留？这一别，他既不打算再娶，也没兴趣跟别的女人生孩子，留星星陪着他，解他余生寂寥，再好好栽培，将来让他承继大统。
但他想着想着，就把这个念头否了。
他需要星星解余生寂寥，音晚又尝不需要？他的人生将是一望到底的悲凉寡味，音晚又比他多剩什么？
不过就剩这么一个她拼了命才生来的孩子，他又怎么能夺走？
音晚睁睁看着萧煜缄默不语，唉声叹气，问：“你这又是怎么了？”
萧煜抬眸看她，斟酌再三，试探着开了口：“晚晚，觉得这些日子小星星过得开心，你有没有觉得，他需要父亲，他也挺喜欢的。”
音晚伏在石桌手猛然紧绷。
萧煜见她没有立即反驳，眸中燃起一点期冀，若萤火之光，幽幽亮着，语气越发温柔：“已与陈桓他们说好了，待这件事情一了，他们便会带着伯暄回归乡野，再不涉朝政。会立星星为太子，再不会让你们受一丁点委屈，你……可不可以再给一次机会？”
沉寂了一会儿，音晚弯了弯唇角。正当萧煜以为希望降临时，听到了音晚平若沉水的声音飘过来。
“听去是挺不错的。”她紧盯着萧煜，道：“若当初没有离开未央宫，没有让你体味到失去的痛苦，也没有今天将要得而复失的恐惧，你会这样吗？”
“你对星星好，可你有没有想过，这里面又夹杂了几分愧疚，又有几分想要挽留的故讨好？”
“他是你的儿子，难道这些好不是一开始便是他应得的吗？若你一开始便能对他这样好，们会走到今天吗？”
萧煜不说话，他低了头，心底甚是清透，都是他活该，自作孽半点怨不得旁人。
看着他这副模样，音晚突然觉得怪没思的。翻旧账没思，指责萧煜没思，她明白得，有那么一瞬间她其是动了心的，她想过和萧煜回去，让星星在一个父母双全、富贵安逸的环境里长大，可是她怕。
她没有了十几岁时的痴心勇气，不敢再走一回回头路，她惧怕这条路走到底候着她的仍旧不是一个好结局。
到那时她又该怎么办？比从前多了一个孩子，没有第二个耶勒来救她。
她历尽艰辛生出来的羽翼，可以让她不必依靠任人活来的本领，怎舍得亲手折断？
这才是她心中难消的痼疾，那般色厉内荏地提小星星，不过是借口，夹杂着她对萧煜难以放的执念与怨恨。
她当然怨他，曾经有多么爱他，这份怨恨便有多么深刻。
音晚透彻且绝望地发现，这个世真正能牵动她的深度悲欢，让她陷入两难之境自撕扯的至始至终都只有萧煜。
她可以风轻云淡地面对生命中的任人，唯独无与他如此。颇为感慨摇头，心道情之一字，可真是害人。
音晚道：“们还是不提这件事了罢。”
萧煜觉得她的语气又不像方才那么尖锐了，好像转之间气就消了，他生怕再惹她生气，不敢久留，便起身要告辞。
他看了看寝殿，盈薄的茜纱透出昏黄烛光，正是万家灯火温馨相伴的时刻。他走得极不甘心，却又不敢指望音晚会开口留他，慢吞吞的，脚步格外沉。
音晚站在原地目送着他离去，杳长的回廊，层层铺叠的藤蔓树影，月光慢镀其，落幽沉影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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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龙抬头。
千年古刹白马寺早就禁绝香客，寺外帝王仪仗浮延数里，五锦华盖连缀如云，安静而肃穆地拥簇着通往寺院正的大道。
韦春则一早得了伯暄的信，买通寺内沙弥带人潜了进来。
他开始不太相信伯暄。
虽然宫禁森严，但还是有零星碎语传了出来，皇帝将康平郡王羁押在了宫，不许他外出，可来又莫名其妙地要来白马寺香，这看去像极了一个圈套。
伯暄给出的解释：“父皇怕是要处置了，心里难安，在处置之前想来祭拜的生父，告慰泉亡灵。”
韦春则盯着伯暄看了许久，他面的那几分怨恨与惶恐铺陈得极为生动，他开始犹疑，觉得这小废物不像是能演出这么好戏的样子。
来，韦春则又打听出来萧煜曾派人秘密回长安，自昭德太子陵寝里取来了陪祭之物，想供奉在白马寺中。而且，他来寺中特叫了雪郡主作陪。
一切看去都那么自然，韦春则慢慢觉得这事有那么点味了。
他不想和萧煜正面冲突，不想将自己置于险境，但又太想看这出父子反目相杀的好戏。而且萧伯暄那小废物说了，此事悖伦大逆，韦春则已经把他拉进来，不能自己置身事外，至少得露个面帮衬他一把，若有幸博来荣华富贵，两人一起享便是。
韦春则含笑应着，心里悠悠道：昭德太子一世英明啊，可真是让人看得怪不落忍。
他有底牌，手里掌控着那对母子的生死，早就设计好了退路，不管萧伯暄有没有本事成事，至多两个时辰便归，若他回不去，底人就会把人头送到谢府前。
桐安巷九曲八折绕得，易守难攻，是他精心选择的巢穴，而且即便回不去，他与那边也有独特的联络方式，瞧去万无一失。
韦春则站在耳房里，隔窗遥遥看向正堂，宫服素裙锦绣成堆，根本看不清天子真容。
不过无妨，等待会儿打起来，就什么都清楚了。
萧煜将四哥生前玉冠奉在香案，跪于蒲团，手握香烛连拜了三拜，将香烛贡。
主持深谙帝，准备贡设衣冠冢，常年香火敬奉，佛音不绝。
本以为会博得龙颜大悦，谁知萧煜只是淡淡一笑，让他退了。
他让所有人都退，只留了伯暄和雪儿在身。
“朕曾经堵着一口气，经受了非人的苦难折磨，就想着替四哥和朕自己讨一个公道。朕甚至还想过，若有朝一日登临帝位，必令天缟素哀昭德之丧，必大修史册巨典言昭德之贤，要狠狠地出一口气，解了心中的遗憾。”
雪儿和伯暄安静跪在他身，都没言语。
萧煜摇了摇头，释然道：“但遗憾就是遗憾，只要人死不能复生，遗憾总归是在的，消解不了，天子也有无可奈的时候啊。”
“大修史册被百官驳回了，天缟素也是不成的，毕竟朕还活着。”萧煜心中释然，渐品出些趣味，少年时那点子顽皮讨人嫌的性情又回来了，吓唬雪儿和伯暄：“不如让四哥再等个几年，等朕死了之，你们给你们的父亲柱香，告诉他，这天缟素也是给他的，们兄弟一场，自应该死哀荣享。”
雪儿倒还算沉稳，伯暄本就心虚，吓得险些向前扑倒，雪儿忙搀住他，轻声道：“弟弟不要怕，叔父与们开玩笑呢。”
伯暄借着雪儿的力勉强跪稳，痴痴看向她。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自然也知道身侧是自己的亲姐姐，想起从前的小心和疏离，不禁有些懊丧。
雪儿从来没有与他计较过，冲他微微一笑：“们也给父亲柱香吧，告诉他，们活得好，还会继续好去。只要活着，天地之大，总有合适一个人的容身之处，不是在这里，便是在别处，你说对不对？”
望着姐姐恬静温甜的笑靥，伯暄心中一暖，连日来惶惶不安消减了大半，他乖乖地跟着雪儿前奉香。
萧煜欣慰地看着他们，将陆攸召到跟前，问：“谢润那边有消息了吗？找到人了吗？”
陆攸面色沉：“润公那边不顺利，那屋子内外围满干柴，浇遍了油，一个不小心就能烧起来，而且……他们似乎有固定的联络方式，不必见面，见到信号，便会杀人灭口。”
萧煜心中一咯噔，眉宇微蹙，抬手将伯暄招呼到了身前。
这出戏还得继续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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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春则等得几乎不耐烦了，正堂那边才传出打斗的声响，离得远，看不清具体战况如。他本就没抱太大希望，萧伯暄那废物若能在萧煜手讨得便宜，那才真叫见了鬼。
他就是想看这么一出好戏。他亲人离世，前程尽失，连身体都残破不堪，这一切都是拜萧煜所赐。他有生之年能看见萧煜被他倾心栽培的侄子反了，那可真是太痛快了。
看完这出戏，回去他就宰了谢家那对母子，他要送给谢音晚和谢润一份大礼，然领着人出海，再也不回来了。
正遐想着美好未来，他蓦地一滞，觉出些不对劲。
他将手召到跟前，问：“你们觉不觉得有些蹊跷？”手茫然对视。
打斗的时间太长了！
萧伯暄怎么可能有本事跟萧煜僵持这么久？
他冒险抻头往窗外看了看，禁军与僧众围拥，根本看不清正堂那边的情形。
他默了默，神色渐渐恶毒冷冽，摸向袖中的毒气筒。
竹筒已被攥在手中，却迟迟没有拔.出来。
因为他自窗外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窈窕若柳，姿容绝美，没戴羃离，生怕他认不出来她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