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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9月16日的日记

9月16日,安德烈·安东诺维奇·斯皮留金

我现在才看到人们对一切东西的要求究竟是怎样的……当他们认为自己想要什么,正全力以赴地要求那些东西时,他们要的却恰好不是那件东西。这个可怕的偏差不是偶然出现的,而是全部的人在全部时间同时产生的一种现象。当他们要求对他人的权力时,他们却偏偏想要移动自己的脚离开那个地方,可是腿像是被黏住了一样动弹不得,说出的话就像是自己听到而非说出的一般。这时他们想要的仅仅就是一个逼仄的洞窟或者上了锁的漆黑屋子,能供他们在慌不择路、一头撞进去时,能提供给他们最起码的安静与他们认为安全的空间。当他们要求花不完的钱时,他们却打心底里对那些东西产生无尽的厌恶,但这些厌恶来得如此突然,仿佛这些情绪刚刚就在那里,只是现了形被他们看到罢了。于是一种难以控制的歇斯底里的欲望会使他们恨不得把它们统统抛掉、踩在脚下,踢入布满蚊子的恶臭泥沼里去。可是这时他们的动作却像是另一个人所做的,他们只是旁观者,控制不了哪怕自己的一根手指。这些情绪都是在一瞬间产生,又在一瞬间消失的……在消失的那一瞬间又离奇地四处产生出来,却又在那一刻同时消失。这就使当事人们认为,这些想法绝不是他们自己的——哪怕它不断地出现。

这时事实使他们惶惑,一个人只要认为自己有一丁点智慧,就不会重复地否认自己的这种矛盾。这时他可能怀疑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最后的责任则被全部推在自己的身上——和他人不会有一点关系。他会时不时地痛恨自己一番,抓耳挠腮,用各种方式惩罚自己(虽然有的无法表现在行动上,可他的意识与灵魂无疑已经被自己的攻击弄得千疮百孔),甚至(在某些事情催化导致的极端情况下)不住地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个人。这些作为对比参照物的“人”的形象,即便不是坐拥无法形容(的确无法形容,因为他并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样子)的幸福,也至少不像自己一样无可救药。在这反反复复的自我攻击与折磨中,他引以为耻的不是他自己这些胡思乱想的毛病,而恰恰是他仍旧“是个人”这一个事实。即使他多么无情地贬低自己,当他望着他完好无损的双手时,失败感会一次一次地包围他。他仍旧是个人——再卑劣不过的家伙了。他会说:“而这样的家伙竟然算得上一个人!”即使这个对象是他自己,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大吼出来。最后,同样是这个使他失望的事实令他痛苦地倒下,那时他倒觉得没有如此难受了。

荒唐吗?人就如此可悲地被分成两个部分,互相之间的争斗永无休止?不,这个人的确是一个人,也没有被分成两个部分;但是他的要求,对“一切东西”的要求却因为某种至今还无法探明的原因和过程分成两半了。这个人,没错,还认为自己的要求仅仅是一个“要求”而已,纯粹的要求,没有掺杂任何其他的东西。不过,在这个要求之下,却可以隐约地推测出一种基本的、却为他——以及人们所刻意却不自觉地忽视的要求,被所有人隐藏起来……但它只是隐藏起来罢了。权力还在它的手中,人无时无刻不在受它指使,但他们却不这么觉得。这分成两半的要求自然成为了几乎独立的个体,它们之间的纠缠永无休止——隐藏起来的可能是这一半,也可能是那一半;这一半先前还居于主导与优先的地位,就这么不为人知晓地舍弃了它的位置,而人们对这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清醒的认识。他们只是觉得自己要怎么去做:这么做!该这么做!角色之间的转换既突然而又悄无声息。人放纵着自己,将酒精肆无忌惮地灌入自己的喉咙,他的脑子并不是完全充斥着混乱的欲望,却有一点点所谓的理智在里面。他会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做,这句话会出现在恰到好处的时刻,使他的心理体验到无限的痛苦与后悔。但是,当他的生活又充满了规律与协调的东西时,一切都好端端地运行着,但他的意识中偏偏有这么一种东西横冲直撞——“我们破坏它,何不去毁掉它!放纵!有什么值得顾忌的呢?尽情地抛掉这一切……”拼命的压制往往是有效果的,可这造成的心理伤害是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无法想象的。这两种力量一直在倾轧往复,一方得胜,另一方却又毫无道理地强大起来,将那得胜的一方推下悬崖。可是它会再次爬上来,抓住那正在发号施令的一方,把它拖下去,自己又站上来……

那些要求显然与人们表面上的愿望是矛盾重重的。这就使人每时每刻都在自我怀疑,并毫不节制地贬斥自己。这些表面上的要求显然更多地来自一些更加原始和朴素的因素,然而在后来的入侵者被它勉强地镇压之后,它却越发不受它自己的控制了。那些本以为已经平息了的火焰,不知何时便会毫无预兆地骚动起来,人们扑灭它的努力就如抱着木柴去救火,越对它们施加压力,它们反而毫无顾忌地野蛮生长起来。人的意识时时刻刻充斥着种种相互交错的、缠成一团的矛盾,人们既不可能完全认识它们,就更不可能去幻想解决它们了。于是人本身产生了一种矛盾的混合体;人的意识因它的这种特点而不断地生长出枝节,丰富它的形象。于是人就走上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不幸的道路……每个人,我们,都为自己是这不幸的一分子而感到困惑——这种困惑本身就值得一提——因为它的重点并不在每个人自身的生存上,而是奇怪地指向了与他们并不相干的,那些显得巨大而不可动摇的事物上:宇宙,地球以及生物的规律——一种不知来源的动力促使他们仰起头来观望天空,星辰在那里转动,而最古老的故事,神的化身,就从那里而来,降临在他们奔跑的大地上。于是就这么出现了人——人照着人的样子造出了神,神又造就了他们。

现在来看,达尔文主义的一切特点中,最重要的——或许也是唯一重要的,就在于人与其他动物在本质上并没有显著的区别。人甚至是他们的近亲,那些无可救药的狒狒与猩猩所繁衍的后代。达尔文主义使人认识到了本就存在、却令人们实在无法相信的事:他们与动物并没有区别,他们是动物。而人们将“人”这个字冠以高等动物之名,就完全没有其实际价值了。人若是人,他就是人,而不是什么动物,更不是什么高等动物。如果是动物的话,那就更称不上是个人了。但他们又不得不痛苦地意识到:他们的所有特点,这些业已成为人类骄傲资本的特点,无一不是因两种最原始和普遍不过的生物本能:生存和繁衍,而他们生存的价值,可以说是唯一被自然规律肯定的价值,竟是努力使种族存续下去!这种想法只要产生于任何一个认为自己有智慧、有良知的人的头脑中,就绝不会被姑息原谅。一种莫名其妙的耻辱感会油然而生,他会因自己是个人类而感到痛苦,感到绝望而没有出路;试想哪一种生物会为自己所属的物种而感到耻辱不甘呢?它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一种东西,成为什么样的一个种族的一分子呢?不,这样说来,人的这些耻辱的所有来源莫过于他是个生物这一点——只这一点就会令自大的先生们暴跳如雷,因为他们虽然承认他们是生物,自己深层的意识中却根本就不相信这一点。换句话说,人想要成为的根本就不是生物。

这种离奇的特点来自于哪里?人们会爱慕神,而其他生物则不会。神是什么呢?神是人根据自己的模样造出的东西,那些高贵的人来自他们所仰望的星辰与月亮,来自不敢睁开双眼直视的太阳,来自任何一个使他们赞叹而为之激动的自然事物。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是神根据神自己的模样造出来的,他们的血管中也流着来自星辰、月亮与太阳的血,至少他们的祖先是这样的。土狼猎杀森林中的鹿,人猎杀草原上的野牛,他们认为这是神赐给他们的,他们与他们的神保持着某种即使已经在物质上断绝,也至少在精神上仍然存续的联系。这就使得人类能够组建一种超乎生存必要关系的群体组织,它与土狼的族群最重要的不同点就是它的存在并不一定全部来自生存的需要。人的一切从他们的神那里萌芽了,经过个体之间的碰撞变得丰富起来,并呈几何级数增长。于是人就与他们科学上的祖先切开了一条巨大的鸿沟——人变得高贵起来,至少自认为变得高贵了。

这些在无人能望见的蒸馏瓶里发生了数万年的化学反应有谁能够准确地描述呢?那些分子之间随机的碰撞与不可预知的现象,即使大范围地发生,也不一定会在整个人类社会的层面上被表现出来。它将人锻造得与之前完全不同了,并且这些变化一日胜过一日,它的程度根本无法被形容出来。但是,作为承载这一新的产物的载体,人继承于他们祖辈的身体已经渐渐无法承载这种日复一日的压力了。来自身体的是另一种力量,两股灼热的岩浆流——生存与繁衍的基本欲望仍然从生命的火山口向外涌流,毁掉不计其数的精巧的意识产物。人类花样越来越繁多的力量与它们斗争了数千年,矛盾被不断地燃烧起来,又不断地被熄灭。而那两股熔浆流并不知晓这些变化,它们仍然裹挟着无可匹敌的力量摧毁沿途的一切,使人类那些来自天上的高贵祖先们自惭形秽。如果要我选择一个事物来准确地描述“矛盾”这个词的话,我一定会——并且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人类,只不过这个事物几乎是无法描述的。它显得那么可笑,显得如此难以协调,却这样日复一日地存在下去……我想,一种不起眼的物质会在这个蒸馏瓶中的某个角落产生,它的质量虽然小到可以忽视,却是蒸馏瓶运转了数万年的产物。这种物质最终会毁掉它,将它的玻璃外壳毫不怜惜地炸开。现在所缺少的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PS:10月14日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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