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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伽的笔记(5)

3:55 S

叶伽,

于联合355年2月3日,维尔里斯,布拉斯柯维尔

在夜晚总会看到许多东西。或许是身体中包含着一种精神的载体,只存在于一种低密度的环境中。夜将这种浓度凝聚,将澄净的空气中那些冰凉的水抽干净;于是暗就会变得浓重、粘稠。临时承载着知觉和意识的、看不见和摸不着的东西,就被这样逼出形体而独自存在。发生在它身上的事情,总是光怪陆离的;这或许是两种不同的形态带来的理解差异。通常我会忽略它们;可是我发现,它在夜被赶走之后,在空间的密度变低、水一样的东西再次涌入我们的躯体时,就会随着黑夜而流走、消失。于是我决心记录下来一些,或许就能使这种奇妙的事物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下来。

记录

叶伽,

联合301年

不知道是在哪一条街道上——或许是在义务学校那儿。第一次从义务学校的大门走出时,那条后街对面是一片不高的建筑,偶尔遇到天上无云的黑夜,有些屋子的灯会亮着,看起来像是星星点点地从破了洞的帐幕后透出的。后来它们便全部废弃了;仅有的住户都已经消失,不知前往了何处。那天,太阳正好直直地从这条街道的尽头升起,两旁的房屋都染上了些面积相等的彤红。这使我发现有什么挡住了太阳。光中影影绰绰地有些东西,遮挡了这条直接通往大海的街道。

接着我就能够看到,那时许多公民排成了几行长长的队伍。他们站得离我很远,沉默、驯顺、安静地站在那儿。空气没有流动,我向前望去,队伍也没有尽头,人数多得难以描述,堵塞了整条街道。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等待着什么;这种等待是凝固着的,令我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我跑过去,回头望见义务学校的大门,它好像关着,又像是虚掩着的。接着就有一些征兆从海那边显现,因为天空渐渐地变了颜色:太阳周围的天色开始变得昏暗,云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它。可是遮住了太阳之后,街道上的光却仿佛更亮了,能使我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脸。于是我发现,他们并不是公民:穿着各异的衣服,有的干净而体面,也有的脏兮兮的;有的个子巨大,也有的身高几乎是那些人的一半。他们的脸和五官都是不一样的;仿佛人人都戴着发套,因为有各种颜色的细丝从他们的头上生长出来,形成各种形状。他们的脸有的是光滑的,有的是粗糙的;就连皮肤的颜色,也有很大不同。总之,细细看来,他们是一群大相径庭的东西。

那些云聚拢了,变成枝杈展开的样子;接着就有光,有强烈得无以复加的光从那些枝节的尖端闪耀出来。有声音响了,仿佛很轻松地就响彻天际,贯穿了我的听觉和思想。“在这里的人们,你们都要受到审判;”有些人开始抬头,有些人张大了嘴巴——“拣选出来一个人来到我的面前。其他的,都要被扔进……”

人群躁动起来;我头一次见到如此夸张的混乱场面。他们几乎瞬间开始大喊,叫嚷着我根本听不懂的东西:一种难以发出的、不规律的声音。这可能是他们的无法理解的语言。我看到他们之中有人拔出了刀,听到尖叫与呼喊同时迸发出来,一个人直直地倒在地上,捂住不断地涌出血的伤处。接着他就变得青紫,变得熏黑;变得腐臭。我奔跑过去,却看到他几乎已经消失,只留下地面上一个惨然的轮廓。接着一切都爆发了:撕心裂肺的哭叫,跪倒在地,受伤却还没有致命的人躺在地上的哀号;无数人拿出了武器,捅进那些没有拿武器的人的身体。那些人被剖开,被卸成醒目的块状物,从他们的身体中掉出闻所未闻的东西出来。而那道声音大笑着,大叫道:“继续,继续啊!”它仿佛极其快乐……我听懂了有些呼喊,他们大叫:“这太残忍!”却在瞬间被淹没到了不知哪里去。渐渐地,不知不觉地——我已经置身人群的中间,他们推着我移动。我被推搡、挤压,却感受不到痛苦,仿佛我只是观望着他们的举动,却丝毫没有激发出我的情感来。突然我发现——远处,在我最初站立的地方,义务学校的大门那里有两个人:他们中的其中一个死死地按着另一个,拔出刀来。我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突然极为难受。我跑到那儿,看见那个倒在地上的人的眼睛无助地大睁着,头发凌乱地躺在地上,露出绷出肌肤的一条条肋骨与雪白的大腿。我想那是古里斯丹特所说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形体和意识像白天与黑夜一样,交缠着形成了“史前”这个意义。我看到握着刀的那个人,他的全身极为剧烈地颤抖着,我无法形容那张扭曲的脸,从上面我望到了无比的混乱、残忍、怜悯,以及极度夸张的痛恨与欲望。他掐住女人的脖子,毫不犹豫地挥起刀刺过去。我大叫一声奔上前去,挡住那只拿刀的手,死命地与他抗衡。有人抓住我:“没用的,没用的!”回头时,我看到那是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他也同我一起来到了这儿。我感到手臂陷入了一种冰冷与炽热混合在一起的状态,接着是剧烈的、钻心的疼痛。那把刀穿透了我的手臂,他像一根棍子一样倒下了。我抱起那个呆滞的人,她的身体柔软而滚烫,轻得像一张纸片,就那样滑落下去,传来短促而沉闷的撞击声;地上洇开一片浓黑的血,长发黏成极为丑陋肮脏的一团;接着就像被火炙烤了一般变得焦脆,崩裂成碎块与灰尘,消失不见。

我看到了那个下命令的人:站在路尽头的高台上,全身发出刺眼的光芒,在那团光中扭曲成一个个相异的形象。而路却好像变短了:看得到边际,近在咫尺。而我跑过去,古里斯丹特跟在我身后。我的全身缠绕着愤怒,扯着我向前奔去……我们爬上高台,无数的台阶……可是它消失了;于是,站在高台上,我们望到了广大的、闪耀着血红色火焰的巨湖,铁链一圈一圈地围绕着它;接着我望到了四周的无数条街道,它们汇集到这片大湖来,而每条街道上都有无数的人挣扎着掉下去。掉进湖中后他们仍然在挥舞着手臂,我从未见到过如此激烈的斗争——对于什么呢?直到他们的头顶没入涌动着的热浪,完全消失之前,他们一直在竭尽全力地嘶吼着。后面的人们涌上来了;他们急不可耐地拥挤着向前奔去,仿佛这样就能够得救。我们被推搡着,马上就要掉下去。那时我望到了热浪后隐隐约约的景象,如此熟悉却又那么陌生:那是维尔里斯,耸立着巨大的、突出的塔尖,以及密集的六边形格纹。我想到了什么,却又无法描述。我猛地回头——街道成了一片火海,令人难以忍受的热气开始缓慢地向高台上爬行。高温使空气分了层,层的表面游动着细微的丝线;它们挡住了那些东西,一切都变得模糊。我们只得跳入湖中去……出乎意料的是,我并不觉得热;甚至感到冰冷,就像奔跑在一片结了冰的荒原上,冷气从四周侵袭过来,使我猛然惊醒。我出了好多汗,被子滴下淋漓的水。

这些记录的存在,的确是一件麻烦:记录时花尽心思去形容的事物,在一个小时之后就变得模糊了。这并不意味着是我写下的文字被抹去;而是与这些文字关联着的印象不知为什么地消失了,使我难以把文字和印象联系在一起,去理解那些感受。于是重新阅读过去的记录,就会因此变成一件完全失去了意义的事。可是当我从梦中猛然醒来时,犹然存在的记忆中的那些完全不相容的暂留品,看起来却是那么的宝贵,使我不得不加倍地珍惜它们,唯恐将它们失去。

记录

叶伽,

联合355年

他带着我在一条狭小的街道上行走,两边高耸而间距狭窄的建筑挤出夹缝中逼仄的漆黑天幕。“觉得闷吗?”他说道,并没有等待我的回答便拉起我的手来:“抓紧它。”

他继续走,比之前走得更快了;不知不觉中我们走出了那条小道,走上了一条大街,那儿却并没有悬浮车经过。街道直通向极远的地方,那儿有间断地闪烁的微光。我们沿着大街向那些光走去。我惊异地发现有人出现了——好多人,成群的公民在街道上行走。这是夜里,一般来说这是绝无可能的;况且街道旁的建筑黑洞洞的,看起来已经被抛弃多时了。那些公民若无其事地行走着,对我们毫无反应。“不要担心,”他说,“他们既看不见,也听不到我们。”接着我发现我们走路的速度快得夸张;我们甚至超过了前面一辆行驶着的悬浮车。他走在前面,我惊异地看到,我们并不在大街上,而是在两三层楼高度的空中行走着——踩在无物的空中,却像有一些软绵绵的东西托着我们的脚步,乘着不知名的浮力越来越快地急速行进。转眼间我们越过了大交通线,那条莹白色的光带轻盈地将下面的空间分成两个部分。这时整片区域仿佛都约好了似的,光芒从我们脚下虚无的地面上铺开,我们甚至可以因此望到远处的地平线:啊,不,时间已然接近早晨;喷薄的光已经将地平线渲染成了一条锋利的割纹。大片大片的建筑群,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象重复在我的脚下,这是无限大的、无限宽广的维尔里斯。

我惊叹于这种宏观的美,但他却笑着回过头:“让我们继续走,走上那里。”那时幕墙的六边形栅格开始显现;在初升太阳的光,维尔里斯一天中最耀眼的金色微波里泛出一层层涟漪。难道我们是要上那儿去?“是的,是上那儿去;拉紧我的手。”那使我感到一种悬浮着的不安全感,一种在伟大空间中存在着的个体必然产生的渺小与无助的知觉。“不要怕!”他笑道。我感到速度陡然加快了,越来越快;细密的栅格变得宽大而稀少,曾经显得无限远的它们看起来也正与我越来越接近,像是要撞上了,而我还没有准备好迎接一场惨烈的撞击,我本能地闭上眼睛——可是时间仍然不受阻碍地流动着。我睁开眼,好奇地四处张望,发现它已经处在我们的脚下——看起来它只是骨架,而没有玻璃——他哈哈大笑,松开我的手,伸出双臂;我们旋转起来,不受阻碍地舞蹈。这时我看到了维尔里斯,流动在金银的光色中的半球体,薄纱似的云带穿过它,而我们的头顶正是盘踞在它上空的那朵粉红色的电离云,轰隆隆地发出巨响。我们轻盈地穿过它的混沌,跃出云层,悬浮在一片原始而令人震颤的色块组合之中。科马洛夫海,我从未见到过它如此庞然的景貌,此时它正伏在那里,占据了陆地,仿佛也占据了天空:它们之间的界限是不太分明的,淹没在一种模糊的灰蓝色中,在两际红彤彤的高地间截然中止。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彼岸的山脉,据说在通往塞波托斯的大交通线列车上能够隐约地望到它的形象。

可是那个人走远了,消失了;最后望见他时,他的轮廓已经变得破碎,融入了被照耀着的大海中去。我踩在云朵的地板上,无休无止地漫步,新异的感受很快被替代为无限的空间与时间中产生的怅然迷狂。

这时从天空的彼端,从月亮仍然保留着的黑夜领地中走来了一个人,走到我的面前来。我看不清他;事实上,当我转过身去时,我就已经忘却了他的形象,再次看到他时就像见到了一个全新的人:好像他总是会变成另一种形象而出现;但时间过了很久,我便记住了他。

“你是从下面来吗?”我问他,他点点头。我们在荒凉的天地间漫步,牵手而立,相对而坐。高空凌冽的大风刮来,寒冷使我们拥抱在一起,躺在云朵上相互取暖。他的嘴唇在抽动:我不明白那是什么含义,可接下来他便松开了手。像是无形的地面突然被抽走了似的,我坠落下去。回望他时,我在混沌的云气间望到了一张无喜无悲的脸。我感到出奇地绝望与愤怒,不再挣扎,任凭自己向不见底的深渊落去……

PS:11月25日。结果我还是鸽了两三天……第四卷还剩余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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