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一来就把先生的朋友都赶跑了。”
“没关系。”高泰微笑，“他们都是些粗人，你不要见怪。”
“骂我可以，不能骂小王爷。”
“是他们错了，我替他们向你赔礼。”高泰诚恳地说。
沐弘摇摇头。高泰和他那些朋友曾是吴王旧部，吴王逃离燕国，他们也都受到牵连，被流放贬黜，对慕容皇族自然心怀怨恨，乐见其倒霉。
沐弘本想与高泰叙旧，聆听他的教诲，此时只觉兴致索然，把带来的包裹放在高泰面前，“这是小王爷让我带给先生的礼物。”
“多谢。”高泰当场打开，挑了挑眉毛，喜道：“这块砚台石质细腻，雕工精美，价值不菲。”
“先生喜欢就好。”
“替我谢过中山王。”
沐弘点点头，问道：“高先生这就回邺城了？”
“是，这里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高先生在阳平公手下担任什么职务？”
“高某一介布衣，无官无职。”
“哦？”沐弘倒是没想到。高泰既然是平民，为何要为苻融奔走，莫非是要讨好苻融来谋取官职。
“之前阳平公派了一位李主簿，不料他半途病亡，只能让高某勉为其难。”高泰解释。
“我听说这位李主簿怕自己搞不定，在途中愁死了。”居然有人会得愁死，沐弘忍不住翘起嘴角。
“沐君觉得很可笑吗？高某倒是相当钦佩他呢。”
“为什么？”沐弘不解。
“李主簿忠君之事，不避艰险，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样的精神不值得钦佩吗？”
“但是把他吓死的事情，高先生轻轻松松就办完了，这人是不是太没用了。”
“人的能力有高低，力量有大小，但是勇气和执着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沐弘想了想，好像是那么回事。
“高先生不考虑留在长安吗？小王爷说，他可以向陛下推荐您。”
“我已经见过陛下了，蒙陛下恩准，返回故地。”
原来已经朝见过了，凭高泰的口才，一定是舌灿莲花，为他的主子开脱。
“高先生帮阳平公解决了难题，回去定能得到重用。”
高泰笑笑，“高某在学校里当老师，帮阳平公走这一趟，只是为了保住学校。回去后还是继续当我的老师。”
沐弘一愣，立刻恢复了对高泰的敬仰，说道：“还有十多年太平日子呢，高先生定能桃李满天下。”
高泰深深看了他一眼，“高某当尽力而为。”
沐弘想想没什么可说的了，起身告辞。高泰说：“我也要动身去渭水码头，沐君可愿送我一程？”
沐弘答应了。
两人下楼，高泰的两个伴当背着行李在店外等候。一行人沿着华阳街往北，高泰观察着沐弘的脸色，问道：“沐君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呢？”
一股愤懑之气从胸口窜到顶门，沐弘的声音变得尖厉：“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只把眼光盯在小王爷身上？他还是个孩子呢，他能怎么办？抗旨的后果你们能想到吗？他是被侮辱被伤害的一方，却要受人嘲笑。他献祭了自己，来保护家人和族人，受到恩泽的反而来指责他丢脸……呼，我怎么能不生气？”
高泰默然良久，缓缓说道：“和中山王相比，我们所做的事微不足道……即使是沐君，也是我们这些人远远不及的……”
沐弘发作了一通，情绪得到纾解，也知道自己不该怪罪高泰，赔礼道：“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此事和高先生没有关系。”
“世人都是欺软怕硬，畏强凌弱，对强权卑躬屈膝，对弱者横加侮辱，从古至今，历来如此……高某只是个普通人，虽不至于混淆黑白、是非不分，也只能做到明哲保身。”
沐弘仔细想想，高泰确实是这样的人。他足够聪明，看得清形势，辨得明方向，但他的聪明才智只是用来保全自身。燕国灭亡，他提前半年就离开邺城。他拒绝留在长安，也是不愿涉及波云诡谲的权力斗争吧。沐弘其实也很想像他这样过闲云野鹤的生活，只是和宫里的那个人牵绊太深，割舍不下。
两人一路讲些闲话，高泰说他去拜见过慕容垂，见他缠绵病榻，衰老不堪，很是震惊。沐弘心想慕容垂也病了么，渠上的秋风够凉，把两人都吹坏了。
“丧子之痛，对王爷的打击太大了，过去了这么久，仍不能释怀。”高泰叹道。
“吴王不是另立世子了么？”
“二殿下软弱，远不如令世子，吴王后继乏人。”
“慕容令这样优秀的人，是不会再有了。”沐弘感叹。他见高泰认同慕容令，感情上更亲近了些。让沐弘纳闷的是，高泰对旧主不仅有眷恋之情还关心他的继承问题 —— 慕容垂只是个将军，家里已经没有王位要继承了，谁当世子不都一样，谈不上后继乏人。
两人走到横门，正要出城，忽听背后马蹄声急遽，一个声音喊道：“高先生请留步！”
沐弘回头看时，只见一骑奔到面前翻身下马，拱手行礼：“请高先生稍等片刻，丞相一会就到。”
听到王猛要来，沐弘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缩。高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沐君怎么了？”
“没什么，丞相怎么来了？”
“是来给我送行的吧。”高泰淡淡一笑。
宽阔的长街上，一队人马飞驰而来，中间一人头戴冠帽，身穿紫袍，似乎刚从朝堂上跑出来。
“子伯怎么急着要走，也不知会我一声。”王猛朗声笑道。
“丞相日理万机，政务繁忙，高某就不打扰了。”高泰上前见礼，“此处事情已毕，高某该回去向阳平公复命了。”
见到王猛，沐弘心里突然生出惧怕，想为慕容令复仇的雄心顿时消失。看到王猛温厚儒雅的面容，就像看到一个恶魔，恨不得立刻逃走。他缩到伴当身后，只盼没有被发现。
“王某与子伯一见如故，可惜不能相伴左右。”王猛叹道，“就让我送子伯一程。”
两人携手出城，王猛的侍卫跟在后面保护。沐弘不能不告而别，只好混在侍卫群里。
高泰雇的船已经等在码头，伴当下船安放行李。
王猛再次劝留：“高子伯大才，在阳平公那里任职，岂不可惜。陛下很欣赏你，要留你在长安当尚书郎。”
“多谢陛下厚恩。高某只是个书生，百无一用。”
“子伯过谦了。”
王猛待要再劝，高泰却慷慨陈词起来：
“自晋室东迁，胡马南下，六十年山河破碎，经史子集毁于战火，百姓十个有九个不识字，文明消亡危在旦夕。所幸陛下雄才伟略，一统中原，兴办学校，教化民众。高某毕生的愿望就是在学校里当一名老师，传道解惑，用这种方式来报答陛下的恩德。”
王猛知道劝不动，笑道：“如此甚好。子伯专心治学，必成大家。等到天下安定，王某就卸下官职，来向子伯求教。”
“高某是普通人，只能做做学问。”高泰回头看了看，把沐弘拽出来，“这位沐君才是真正的高人。丞相可曾听说他名字？”
沐弘气得翻白眼，心想，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只能躬身行礼：“微臣见过丞相。”
王猛笑眯眯看着他。
高泰说：“沐君年纪虽小，天赋惊人，是太史令的不二人选。”
王猛点头：“我早已知道。”
沐弘明白高泰是一番好意，想帮他推荐，殊不知他现在最不想面对的就是王猛。（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