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毒的太阳，今天的买卖，大概又惨到不能看了。(看到网www.23us.com)”
哈桑盘腿坐在仓库门前的条石上，百无聊赖地伸了个懒腰。
他背倚的库门上，三把生锈的头号铁锁轻轻晃悠着，膝前炭炉上的茶壶里，煮沸的茶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这是阿尔哈只家族的仓库群，前后左右，库房一座捱着一座。
哈桑并不是个懒惰的人，本来这个时候，他是宁可待在又挤又闷，站着不动都出汗的铺子里卖布，也绝不情愿坐在这库房前的荫凉地里饮茶的。
“可爸爸毕竟是爸爸，再，他总是有道理的……”
他一面心里盘算着，一面伸手去摸茶盘里的茶盅。
“突突突～～”
汽车、摩托车的引擎声裹着大团尘土，从巴扎方向腾腾滚来，哈桑一激凌跳起来，瞬即重又慢慢盘腿坐下，不紧不慢地摸出手机：
“哈姆都莱拉，他们真的来了。”
适才在路上，达乌达本已酝酿好一番辞，准备好好训斥一下自己这位为老不尊的兄弟，一来自觉这次理直气壮，师出有名，二来同行的足有三十多人，其中还有好几位年高望尊的长老、阿訇。
当这一大群人风风火火拥到库门前，却只见烹茶方沸，哈桑抱膝独坐，正悠闲地诵读着《可兰经》。
达乌达不由得一怔，满腹辞，忘了个干干净净：
“浑子，你爸爸呢？”
哈桑经卷一合，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
“撒拉马里贡，几位老爸爸，我父亲在市场啊，这会儿怎么会来，我这就打电话，这就打电话——您几位先喝口热茶？”
“谁有闲功夫喝茶？”一个老者喝道：“阿尔哈只在不在都一样，快，把库门打开，让长辈们瞧瞧！”
“噢噢，老爸爸们赏脸光临仓库，本来是应该让瞧，应该让瞧的，”哈桑一面斟茶，一面哆哆嗦嗦摸出手机，手忙脚乱地按着：“可我把钥匙丢了，正等着父亲大人配了送来，我这就催他老人家快儿，您几位先喝茶，真正上好的珠茶（1）呢！”
“胡！”达乌达胖手一挥，险些儿弄翻了茶水：“钥匙丢了，谁信？是怕我们看见些什么，不敢开罢？”
哈桑一叠声叫起屈来：
“真主在上，穆斯林是不能谎的，若不是真的丢了钥匙，大白天铺子里那么多生意不忙，我哪儿不待，待在这又远又荒的仓库作什么？”
几个老者一时语塞，杰乌鲁却跳了起来：
“算了罢哈桑，你也就欺蒙爸爸们心善，却瞒不过我，你开不开？不开我们几个兄弟就动条石砸了！”
哈桑双臂抱在胸前，微微一笑：
“好，杰乌鲁大哥，你要砸，就先从我胸膛砸起。”
他一面，一面往前跨了几步，他跨一部，杰乌鲁便退一步，脚下一绊，险些撞在自己摩托车上：
“你、你别以为我真不敢砸，哼，我看，你的心里，八成装了魔鬼了！”
“谁别人心里装了魔鬼？”阿尔哈只清亮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这是一个穆斯林对另一个穆斯林该的话么？”
众人愕然，不由地自动让开一条甬道，让阿尔哈只径直走到库门前，杰乌鲁更是噎得不出半个字来。
“杰乌鲁！不许这么，没儿家教！”达乌达狠狠瞪了侄儿一眼，旋即转过胖脸笑道：“阿尔哈只兄弟，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待会儿我教训他——话回来，这心里边没有魔鬼，难道库里边也没有？”
阿尔哈只抹一把额上汗水，端起一盅茶饮尽，这才悠悠地道：
“达乌达大哥，这个你我兄弟心里有数，你库里有的，我库里自然有；你库里没有的，我库里自然也没有，是不是魔鬼，那得安拉了才算。”
达乌达又是一呆，身后几个老者却不由地交头接耳，连连头。是啊，做埃拉吉这么久，政府条文又这般繁琐，谁的库房里，没有些见得人情、却见不得王法的货色呢？
“我的不是这个！”达乌达很快缓过精神，大声喊道：“兄弟们同行公议，这卡诺城，巴扎里不能有外国人的铺子，巴扎外不能有外国货的仓库，你这个哈只是怎么做的？这个”
“我是怎么做的？”阿尔哈只反问道：“巴扎里的商店，不还是我阿尔哈只的？这库房的钥匙，不还在我阿尔哈只手里？”
“算了罢阿尔哈只爸爸，”人群里，一个年轻的声音：“有人都看见了，您这仓库，早就暗地借给了那个中国女人，里面的中国破烂，大概早已堆满了罢？”
阿尔哈只愕然转身：
“有这事么，哈桑？”
“安拉在上，绝没这事，再我钥匙什么时候丢了都不知道，怎么能进货呢？”
哈桑连连摇头，一脸的惶恐。
“也许阿尔哈只兄弟真不知情，给那不肖的儿子蒙了，不管怎么，这个好机会绝不能白白错过，哼。”想到这里，达乌达缓和了一些语气：“兄弟，不是我们几个不相信你这个哈只，只是一来这事关系重大，二来我们这么多人大老远跑一趟也不容易，不亲眼进去看看，我们老兄弟几个不什么，晚辈嘴里怕也不好听呢。”
“开门，开门！”
杰乌鲁等几个年轻人，一面拍手跺脚，一面齐声鼓噪起来。
“真的要开？”
“要开。”
阿尔哈只不再话，从大袍里摸出一串钥匙，抛给杰乌鲁。哈桑一边解释着：
“涂黄色的开上面，绿色的开中间，白色的开……”
“别罗嗦，我自己不会试么？”
杰乌鲁一面不耐烦地嘟囔着，一面咬牙切齿地打开三道生锈的头号铁锁，搬开沉甸甸的铸铁闩，“吱扭扭”地拉开两扇铁皮门。
众人摸出手电，争先恐后地一拥而入，一看之下，却不由得呆了：
仓库空着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整整齐齐堆放着面袋和油桶，已薄薄落了一层浮尘。
“这都是上个月从迪拜（2）进的面粉和大豆油，怎么，也犯了兄弟们约定的规矩么？”阿尔哈只不紧不慢地道，手里不知何时，多了盏巧的电池提灯：“到底是谁告诉你们，我这里借给中国人放货了？”
“杰乌鲁，你看清楚了没有？”一个老者看向杰乌鲁：“我们可都是听你的。”
“我我我没看见货，但但、但千真万确看见那个中国女人过来！”
杰乌鲁底气依然很足，口齿却很有些不清不楚了。
“这就是了，是我请她来这里和我的哈桑谈买卖，至于她为什么偏要半夜来，她一个外国女人，心里怎么想的，我们就不好多问了。”
众人听罢，不由地都有些泄气，达乌达却兀自不太甘心：
“老弟，你蒙谁呢？有让人到仓库谈买卖的么？”
“嘿嘿，不是你、你、还有你，你们这些老哥哥逼我这样做的？”阿尔哈只伸手环指着一众长老、阿訇们：“不是你们成天‘这个异教徒中国女人，不要让我在巴扎见到她’？难道你们要我把这么一个异教徒女人请到自己家里去谈？”
库门外，炭炉边的木炭余烬犹自泛着火星，茶盅里的残茶却早已冷了。
众人一言不放，悻悻地散去，达乌达双眉倒竖，竭力压低了声音，喝斥着杰乌鲁：
“瞧你干的好事！，是不是又偷偷犯戒喝酒了（3）？”
“我、我只喝了两罐啤酒而已，下次再不敢了”
仓库里只剩下阿尔哈只一人，对着忽明忽暗的电池灯光。
“都走了——这个达乌达爸爸，自己新买的电视，不就是中国货么？”哈桑闪进库门，脸上带着笑意：“爸爸，您这招真厉害。”
“听着，我没有欺骗他们，欺骗了他们的，是他们自己的眼睛和心，阿尔哈只是从来不欺骗别人的，”阿尔哈只脸上，忽地泛起一股不清道不明的神色来：“可谁又能知道，有朝一日，那些中国人会不会欺骗我们呢？”
也许是电池耗尽罢，灯光忽地一暗，瞬即熄灭，库房里霎时漆黑一片。
库房外，晴空万里，一片白花花的太阳。
注释：
1、珠茶：紧压茶的一种，将绿茶通过特殊工艺紧压成颗粒状，西非许多国家的穆斯林酷爱此茶；
2、迪拜：阿联酋迪拜酋长国首都，自由港，穆斯林世界最大的物资集散中心；
3、伊斯兰教以饮酒为恶习，在许多教派中是严禁的，即使不禁止饮酒的教派，也认为最好戒酒，或最多饮用无酒精啤酒和麦芽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