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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第二节

昏暗的大屋中,老人默默的坐着。23us.

并非天黑,甚至也不是黄昏,若走出这高逾三丈,纵横各七十步的大屋,会发现到外面实是艳阳高照,但,阳光却透不进来。

这大屋,是如此的顽固,如此的坚厚,竟能够将外部的一切全数隔绝。

甚至,连时间,和历史也被隔在了外面。

地上的青砖尺寸较普通砖大出三成,质地细密,全无裂纹,正是享誉天下的临清贡砖,若在一千多年以前,这种特制的大青砖就不是金钱所能买到,唯有当高居九五的帝者想要显示他的信任或慷慨时,这种青砖才会被运向其它的地方。

但,早在六百来年以前,临清的砖业便已因韩州青平地方开发出了制造金砖的技巧而衰落下去,时至今日,早已没没无踪。而在这个地方,也可以很容易的看到,贡砖确实仍然坚固,但砖缝之间却已有苔藓甚至是小草在悄然滋生。

大屋昏暗,老人蜷坐在巨大的太师椅中,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一切,都如同静止了一样,直到脚步声从外面响起,直到有人在外面低声的禀报:家主,有三人求见。却正是当初在南湖边训斥解珍解宝兄弟的那人。

没提三人的身份,没提三人的来意,但老者仍是微微抬手,道:请进。

就听得沉重的脚步登登而入,还有着隐约的低语:好神气么,教咱们等这许多时间说着已见三人推开大门,并肩而入,禀报人却没有进来。

老人咳嗽几声,将头抬起些,眯眼打量三人,见都不过三十左右,皆着青色箭衣,蹬快靴,腰间袖口扎得一丝不苟,连脸上神色也差不多,都是冷冷的,透着倨傲。见老人抬头,当中一人微微扯动一下嘴角,拱手道:晚辈柴义,见过先生。左右两人也一起拱手,却未通姓名,老者也不多问,只是颔首道:哦原来是扬骑推锋军的柴将军,久闻推锋军无坚不克的大名,今日得知,才知道大将军原来对将军器重如此一边眯眼打量一下另外两人,缓声道:这两位哦,原来是凤祥朱家的高手,那想来是朱子期朱将军了,这边的嘿,居然是大将军亲卫营中的哥儿,不知是姓管还是姓边一边厢三人脸上都已变色。

所谓扬骑推锋军,乃是平南九道军马当中的一军,以善于攻坚著称,这柴义实名柴大纪,正是推锋军的主将,那两人一个是他亲信副将,一个是被主帅遣来随行相助,正是姓管,三人身份皆如老者所说,端得是一点不差。

平南九道兵马驰名天下,将校多有骄横之辈,这柴大纪更是其中翘楚。他乃是九军主将当中最为年轻的一个,一向深得主帅信重,因此养成个高傲秉性,今番受令前来,只知道到瓜都城外依暗号寻人接引,连对方是谁也不知道,心中其实颇怀不满,见着这老者已是垂垂如此,更没多少尊重意思,不料他竟能将自己三人身份信口说破,惊惧之下,气焰倒收了几分,不觉躬身道:先生神目如电,晚辈献丑了。

老人仍只是蜷坐在太帅椅中,咳嗽几声,咳得肩膀也在剧烈震动,道:柴将军客气了又道:三位一路赶来,真是辛苦了便不再说下去,总算柴大纪一时智生,忙道:大将军手书在此,请先生过目说着却不探袖,更不解衣,只将手伸进嘴里,听喀一轻响,取出时手里已多了一颗牙齿,被他在手上磕了几下,居然从中滚出一粒极小的蜡丸来,这一下连另外两人也都侧目:他们虽然一路前来,却也都是至此才知信件居然被收在此处。

那想那老人连头也不抬,只是道:手书么哦我见着了说着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听扑一声轻响,那蜡丸竟已碎作齑粉,在柴大纪手心摊作一堆,却那里见着有什么手书了

那老人却仍是在叹道:唉,大将军的要求咳老儿勉力罢直听的三人愈发糊涂,老人却又抬眼看看他们,忽然笑道:大将军对柴将军真是信重,将来一定是前途无量的。

那姓管的忽然啊了一声,道:难道说却立刻住口,脸上神色颇有些阴晴不定。

老人干笑道:这位小哥终于明白了。又看看朱子期,笑道:朱将军瞧来也明白了。也不理中间柴大纪,仍是缓声道:可惜,两位却明白的晚了一点儿。三人都一怔时,又听老人道:要不然,早可以将这消息送将出去,也不用干冒奇险跟到最后了一句话说得三人面色同时大变,柴大纪正待发问时,忽觉背上一紧,同时颈子上已架了一把短刀。

用匕首顶住柴大纪后胸的是姓管的,以刀比颈的则是朱子期,两人此时却都没了适才镇定神情,眼中都有恐慌之色互相看时,却也都透着不信任朱子期嘶声道:前辈神算,无所不知,我我等也不敢开罪,只求前辈看在柴将军面上,放咱一条生路

老人垂首叹息道:所以我才说,大将军对柴将军真是信重他这句话已说了好几遍,真听得人人肚里都要冒出火来,终是不解其意,却听他又道:杀了罢。轻描淡写一句话中,柴大纪尚不及惊惧,已听左右两人同时闷哼,已软倒在地,打眼看时,却不见伤口,左右张望也不见屋中有人,到底不知两人怎样死的。他毕竟是阵前猛将,也是终日在生死关头上打滚的人,怔一怔,已收住心神,抱拳道:先生援手,晚辈多谢,但老人截声道:那姓朱的底子是凤祥朱家的不错,却暗练了单阳朱家的功夫,而且很扎实,大约还和锦帆贼的人有勾结,至于那姓管的他是十三衙门的人。

柴大纪张口结舌,道:但,这,大帅

老人道:大将军当然是知道的,不然怎会专程派他们来送死

他似已很是疲惫,说着话已将眼帘垂下,身子弓的也深了些,慢慢道:但你不要担心,大将军对你依然信重,所以才苦心积虑,送你来这里练一次兵柴将军平日里不爱读书的罢见柴大纪怔怔的点一点头,叹息道:年轻人还是该多读些书的好,便是洗寨子杀人,用书本杀起来往往也是比用刀剑杀得快杀得彻底见柴大纪如痴如呆只是点头,挥手道:柴将军请回罢,大将军的意思我已知道了。柴大纪再不敢打话,转身便走,到底不明对方究竟知道了什么意思。

柴大纪前脚出门,那两具尸体后脚居然也不见了,老人始终没有离开过椅子,也不见有人进来收拾,那两具尸体却已经不见了。

一片昏暗当中,甚么也没法看清,一片昏暗当中,甚么似乎也在蠕动这大屋,几乎象是在活着的。

过了约半杯茶的工夫,先前那声音方从门外传入,低声道:回家主,两个家伙都已埋作花肥,柴大纪已离府走了。

老人哦了一声,却道:子范,你怎么想

那子范安静一会,道:竟然是要我们推锋,真是没有想到老人不觉也微微颔首,道:我刚才见着居然是推锋军的人,也有些意外,咱们原觉着要求大约只会是藤葛,至多是泥丸,没想着他现在便打算要推锋嘿,这一下出手,立刻便都没了忍让作戏的余地,难道他真的已有万全之策

顿一顿,又道:客人来得怎样了

那子范低声道:英正和敖家的两位现在落脚百猫坊,子路先生和王七公子暂居状元巷,曹家的朋友已到城外五十里外,午后大约便会入城想一想,又道:还有,自昨日起,单阳朱据禹章陆康洛江杜袭三人先后入城,皆寄宿文台巷左右。

老人皱眉道:六郡子弟一下子出动了一半也不事先知会,孙无违这是怎么啦,真以为瞒得过我们想一想又道:但既然锦帆贼还没有动,也就是他们到底不打算闹大,瞧来是皇命难违,面子上应付一下说着声音渐低,忽又道:正主儿呢听门外仍是低声道:正主儿前夜见过了子路,昨夜去会了英正和敖椒图,但说些什么还不知道老人点头道:这就可以了。子范静一静,却又道:但家主,这次的事老人已斩钉截铁道:便依他,推锋那子范声音中明显一震,道:奉家主令。便再没了声息。

昏暗的大屋中,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老人蜷坐在巨大的太师椅中,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却较刚才亮了一些:柴大纪等人推开的门没有完全掩上,使微弱的光得以从门缝中透进来,隐约照出老人脸上的皱纹:那是如同青州群山一样千波万壑的纠缠,每一道每一折,都写满着风霜的侵蚀。

那光,也使老人身后的墙壁隐约可见,那上面挂了幅巨大的中堂,非画,只有七个似醉狂后迸出的大字,一气呵成,若一群癫狂的剑士,一个个急待要破壁而出。

那是一句诗。

为君谈笑靖胡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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