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雀山
三千年光阴飞逝，累累旧事透过墨迹掀开一角，深埋地底的记忆终于破开一隙，得以重见天光。
米曜缓缓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过冰凉的竹简，停留在“泽”字上，半晌，深深呼出一口气。
那坐在石凳上的美人仍在垂头沉思，米曜指腹摩挲“泽”字，一步绕到石桌另一边。他目光朝美人投去，美人恰好抬头，虚空中两人视线相对。不过，米曜的确在注视美人，美人却似乎望向另一个地方，露出淡淡笑容。
米曜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楚泽制造或保留的幻象，他凝视美人的脸，恍惚中喃喃道：“九曜？你是我的前世？”
米曜试探地抬起手指去触摸美人，果不其然，在挨到美人脸颊的一刹那，他的手指直接穿过人影而出。美人的虚影不受一丝影响，依旧维持原先的动作表情。
由于之前心脏跳动过快，等米曜意识到，他全身都有些麻痹，跟吃了麻沸散似的。米曜干脆一个翻身，不客气地坐上桌沿，近距离观察曾经的自己。
“我原来长得这么好看啊。难怪楚泽会喜欢我。”米曜打趣地想，忍不住翘起嘴角。
他环视石屋，恨不得将空气中细小的尘埃都一并印入脑海。不论是记忆还是直觉，不论是梦境或是现实，一切都表明，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
而且很可能，当时楚泽也住在这里。
米曜心道：“这么说，其实我们早同居过？”
他跳下石桌，推开木门走出去。门外没什么稀奇，唯有墙角立有一约一尺高的黑陶罐，估计要么是储水罐，要么是花盆。
米曜仰起头，极目远眺，天边九颗星辰闪烁，其中七颗尤其明亮，另外两颗稍微黯淡，好似在暗处的守护者。
米曜掏出星盘，按照之前运气的方法，尝试建立自己与北斗九星的联系。事实证明，他的命宫果真对应北斗九星。这一次，米曜汲取的灵力更加纯粹充沛，待到运行完一周天，只觉浑身无比舒畅，甚至隐隐有飘然欲仙之感。
米曜收好星盘和匕首，往前走约百米，来到悬崖边。他好奇地踩在凹凸不平的岩石边缘，埋头俯瞰，下一秒，一股猛烈至极的风呼啸地擦过他的脸，几乎将这张帅脸吹变形。
米曜连忙后退，心道：“真是一道深渊，不会通到地底吧。”
他虽然不恐高，但刚才站在边缘往下一探究竟时，脑袋也一阵眩晕。这里的地形地势都颇为诡异，天似紫色穹庐，一望无际，脚下深渊好似飓风黑洞，深不见底。
米曜思考片刻，决定先回去再作打算。毕竟时间不早，他也不确定楚泽何时回来，以防万一还是不要久留为妙。
米曜踱回小石屋门前，美人恰好打开门，米曜对他笑道：“九曜……星君。再见！”
我还会再回来的！
美人当然不会有任何反应，过了一会儿他又回到屋子，不断进进出出，似乎已重复了上千年。
一股酸胀的液体咕噜咕噜冒出，米曜快步往回走，心道：“我不在的日子里，楚泽一直与幻象为伴？”
三千年啊……他这么傻地一直等自己回来？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叫两人蹉跎如此之久才得以重见？
楚泽……楚泽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如此，越是细思越是胆战心惊，米曜不受控制地回头一瞥，石屋已然化作一个黑色小点，他眼眶却唰地红了。
回到家后，米曜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事实上经历过一些事后，他已不像以前那样沉不住气。
他早早洗漱完，换上睡衣，把星盘牢牢抱在怀里。本来在酝酿睡意，但小石屋中他亲眼所见的一切还是挥之不去。
米曜鼻子发酸，起来喝点热水揉揉眼睛才继续睡觉。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但这晚，可能由于之前的经历冲击力太强，米曜居然梦见了前世的自己。
深蓝夜幕，众星拱月，九曜星君站在他面前，好似一个玉人。他眉目温和，薄唇微张，吐露的话音好听到无法描述：“你要……”
米曜眼眸里水光一闪：“什么？”
星月入怀也比不上他清浅一笑，九曜星君缓缓道：“你要好好待他。”
米曜点头如捣蒜，急道：“可以告诉我前世发生过什么事吗？”
九曜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题，继续道：“告诉小泽，我一直很惦念他。”
语毕，九曜星君深深看一眼轮回为人的自己，衣袖轻挥，踏云而去……
早上醒来的时候，米曜觉得脸颊上有点潮，不太舒服。他抬手一抹，摸到一掌潮湿，不由地怔住了。
今天是周一，他要上班，是不确定楚泽会不会来。
米曜拾掇一下心情，努力让自己乐观起来。他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特意换上一套鲜亮帅气的衣服，把脑袋上最前面一撮毛抹上发胶，整个人化身二次元美少年，怀揣某种不可言说的心情来到公司。
攻陷楚泽的行动才刚刚开始，他要冷静，随机应变，一点一点贯彻计划，把楚泽收入囊中。
他没有急吼吼地跑去楚泽办公室确认楚泽在不在，而是按部班，先去自己工作室整理文件，初步安排下期直播看点，和小水等同事插科打诨，等晃到十点半，才不徐不疾地捏起计划表，出门找楚泽。
楚泽办公室在旁边，里面亮着灯。米曜轻叩三下门，直接推门而入。
“楚大人，最后一期直播，我列出一些直播重点，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他不再直唤其名，而是和其他人一样叫楚泽“大人”，态度也和以往不同，比较轻松随意，倒像是刚遇见楚泽时的模样。
一抹复杂的光从楚泽眸子里划过，他抿起唇角，沉声道：“坐。”
两人对话十分简单客套，生疏地像刚认识不久的点头之交，不到半个小时探讨完毕。米曜尽完下属本分，没有丝毫留恋地和楚泽道：“好，那周五见。”
楚泽声音有点闷，顿了顿还是道：“嗯，再见。”
后来连续三天两人都没有见面。没有人知道这几天楚泽去了哪里，也不会有人知道米曜私下的考虑。他没有去找胡眉，也没有像往常一般自乱阵脚，某种坚定的、牢固的、不会因外界甚至不会因为楚泽态度变化而改变的东西，渐渐打磨成型。
周五，最后一场直播如期而至。
这次直播地点是妖界的雀山，说白了是妖界各类鸟妖的混居地。雀山上有一溪涧，名为凤鸣涧，溪水淙淙如凤鸣，且终年悬挂彩虹，如一道仙桥直通天际。传说上古凤凰一族曾游玩于此，常栖于雀山梧桐树上，每当长长的凤翎从空中划过，会留下一道道五彩的光。久而久之，仙气汇聚，彩虹缭绕，成雀山一大美景。
两人自妖界入口处碰面，一见面气氛便充满一种难言的尴尬。米曜客气地寒暄几句，楚泽硬邦邦地回话，后来两人干脆都不多说，只是闷头赶路，很快到达雀山。
按理说雀山也算米越的大本营，他在人界住久了不想回老家，某种程度上，米曜作为他的儿子却算是借工作之便“回乡探亲”。他一路上眉眼弯弯，十分雀跃，好像一点也没把楚泽最后一次直播秀当回事儿。
楚泽一如既往地冷着脸，浑身没有放松过。他的两只手全部紧握成拳藏在袖中，剑眉微压，目光森寒，似乎在竭力抑制什么。
此时，两人到达山脚入口。雀山比蟒山好得多，一条清晰的小路从山脚逶迤而上，很容易能上山。米曜停下脚步，笑道：“大人，你打算用拍摄器还是我直接用手机自拍？”
楚泽冷冷道：“随你。”
米曜不可置否，微笑着掏出手机，点开《妖界直播间》，露出自己神采奕奕的脸：
“大家好，我是主播米曜，一周不见，你们想我了么？”
一切都是套路，但是粉丝们很吃这一套：
[主播！呜呜这都七天了你才出现，想死我们辣（泪眼汪汪/玫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你说呢，美人？（勾勾小指）]
[……？……？我眼睛没瞎吧，米大……好像真的……又变帅啦？？？（黑人问号脸）]
米曜露出八颗大白牙，嘚瑟道：“哈哈哈，你们很有眼力啊。最近我悟得人生真谛，每天吃饱喝足睡得香，开开心心没烦恼，颜值蹭蹭蹭往上涨，拦都拦不住。”语毕还长叹一声：“哎——真是没办法。”
直播观众：[哟哟哟……]
躲到视觉死角的楚泽：“……”
这时，敏锐地观众发现异常，纷纷发问：[咦？米大米大，左上角怎么飘来黑气？有人在烧火？]
米曜抬头望去，黑气制造源头——楚泽先生，唇角紧抿，一言不发，浑身上下散发黑色怨气，简直像一颗巨大的劣质炭在燃烧……
米曜：“……”
他话题一转，道：“哈哈，哪里有黑气？我怎么没看到？回归正题，本期直播我们将造访雀山，了解各族鸟妖的日常生活。你们最期待见到什么鸟妖？”
观众嘻嘻哈哈，各执一词：[孔雀啊！想看雄孔雀开屏！看他们怎么求偶~]
远在人界的米越：“阿嚏！”
[虽然是妖界……但是，有凤凰么？（星星眼）]
米曜摇摇头：“应该没有。”
[我对鸟儿们木有兴趣，我只想知道冰山监制今天在么？]
米曜灿然一笑：“在啊，在我旁边。你们的执念将监制大大呼唤回来啦，他叫我代他向大家问好，说很想你们哦！”
不远处楚泽投来幽幽一眼，继续沉默：“……”
米曜压根不看楚泽，笑道：“现在，咱们来欢迎几位老朋友！”
米曜调转摄像头，只听天空传来扑棱棱扇动翅膀的声音，七只云雀从天而降，落地时光芒一闪，化作七位穿着白裙子的妙龄少女。
她们一齐对着手机镜头打招呼，笑容灿烂，声音甜美划一：“大家好，我们是少女组合——‘云中雀’！”
目睹这一幕，观众瞬间爆炸，屏幕被鲜花礼物淹没：
[卧槽！！！七仙女也来啦！！！天噜啦我死而无憾咧！！]
[啊啊啊啊啊！！米大是不是也太幸福了啊啊啊我好嫉妒啊！我也想和七仙女在一起直播！！]
[左手抱三个，右手抱三个，下巴还夹着一个，哈哈，仙女们都是老夫的！]
[楼上哪来的猥琐男（抠鼻）癞□□想吃天鹅肉……]
[ls1]
[]
[10010，明明都是我的~你们抢不走哒！]
“云中雀”组合有七位成员，出道以来热度非常，粉丝众多，由于又仙又美，得到粉丝们的称——“七仙女”。七人向米曜挥手：“小米小米！”接着恭恭敬敬地转过身，对楚泽施礼道：“楚大人好。”
楚泽颔首，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米曜还是没有分一眼给楚泽，而是热情地招呼七位同事，笑道：“走走走，这儿你们熟，有你们几位在，今天直播收视率肯定爆表。”
女孩子们咯咯笑得花枝乱颤，楚泽默然不语地跟上，十分没有存在感。
米曜想了想，走到楚泽旁边，凑上去耳语道：“大人，开心一点啊，毕竟最后一期直播了，留点美好的回忆不好么？”
“……”楚泽静静看他一眼，眼神莫名地深沉。
如果近距离观察，会发现他的瞳膜覆有一层极薄的水光，像一层即将融化的、脆弱的冰片。
几个女孩子察觉气氛不对，互相交换几个眼神，笑声收敛许多。米曜被那眼神刺激得心脏一抽，面上却仍然表现得不以为意，一边笑闹，一边和众人朝山中府邸行去。
按照计划，他们要先拜访鸟妖一族几位分量很重的长老，再去凤鸣涧或其他地方自由直播。他们脚程很快，约莫一刻钟到达目的地，只见正门口两侧立着不同鸟妖，似乎在恭候他们到来。
米曜有些奇怪，心里一个个数过去：“海东青长老、丹顶鹤长老、孔雀长老、白鹭长老、雪鹄长老还有黑雕长老，这么多长老站成两排做什么？”
他忍不住问身边的云雀：“雀山弄这么大的排场是要干什么？”
云雀捂住嘴，悄声道：“小米你不知道么？”
米曜正摇头，见高大的梧桐木漆门正中，凤头环发出清脆的碰响，随即两扇门自动朝两侧大开，一位身着翠色轻纱，身姿曼妙的少女从中走出，远远便喊道：“楚泽！”
随着她走进，两侧长老纷纷向她行礼，少女微微点头，神态傲居，快步走到楚泽边。
这下米曜看清了她的面貌——头顶凤髻，由一根翡翠簪挽起，乌发雪肤，面色娇美如三月桃花。
尤其那双丹凤眼，朝鬓角斜斜飞起，目光睥睨。
她仰起头，对楚泽道：“你出关快一个月了，怎么都不通知我？”
楚泽还没来得及回话，她美目一扫，用下巴点点米曜，语气狐疑道：“怎会有凡人在此？他是谁？”
楚泽面无表情道：“普通同事罢了。”
米曜心脏一沉，听少女继续道：“他手上拿着什么？”
楚泽道：“手机，用来直播，会把眼前的景象拍下来，传输到人界。”
“那也会拍到我？”
“……嗯。”
他们两人一问一答，旁人压根插不上嘴，米曜直接被无视。他努力维持笑容，那笑容却没有到达眼底，同时某种奇怪的感觉升腾而起，让米曜对面前的少女产生莫名的敌意。
少女轻轻蹙眉，思考一小会儿，忽然抬手，葱白五指朝米曜手机一挥——
下一刻，“嗞嗞”的响声从手机上传来，米曜惊讶地低头，发现手机直接黑屏了！
他心里一声“卧槽”，正要开口质问，那少女却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牢牢盯着楚泽，微笑道：“好了，现在没什么外人，我直接问你。”
她也不避讳米曜，或者说压根不把他当回事，语气傲慢又带有一丝极深的紧张与期盼：“楚泽，你肯定还没找到那个人，对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