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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八章 长河向前(10)

回归纪五百六十年最后的一个阴雨季悄无声息地到来了。似乎是某个不经意间推开窗户的早晨,细密的雨水扑面而来;或者是出门时不得不穿上厚实防水的斗篷并且时刻谨记戴上兜帽;好像是偶尔抬头张望时漏进视野中的灰色天空和沉重的,似乎将要压到贡弗雷维尔的山顶的厚重乌云——这座被苏伦森林之外的人们成为克拉伦西亚的山峰,被苏伦森林称为贡弗雷维尔,意思是“雪山顶”。

多维尔脚步匆匆,他惦记着和伊斯戴尔的约会——他们约定在午饭后第三个卡比的时间在幼星的房间喝喝茶,但现在,年轻的沙弥扬人抬头看了看天色,但从天亮以后便翻滚着乌云的天空不可能让他估算出准确的时间,多维尔只能大概判断现在也许已经是三个卡比以后了。

该死。年轻人诅咒一定要和他在鹿棚里来上一场的阿伦,当然,他是最后的胜利者,但并不比阿伦好过多少——多维尔不得不重新回家在阴寒潮湿的天气里哆哆嗦嗦地洗了个澡,换上最后一套干净的内衫和外套——湿润得过分的空气让他不得不将湿透的衣服挂在屋子里,以至于被褥摸上去就像被足足浇水的田地。

必须更快点儿。年轻人对自己说。他左右看看,然后猫腰冲进了一栋大木屋的后院——这是长老维尔瓦的院落,没有得到主人允许不得擅自进入。但多维尔认为无关紧要——起码在年轻人濒临失约的现在,主人苛刻的条款并不能阻止一个一心赴约艺高胆大的沙弥扬年轻人。

他只要穿过整个后院然后向左拐,穿过一条隐秘的小路之后就能到达星塔。多维尔轻手轻脚——其实他并不需要如此过分小心,荒草丛生的地面意味着很长时间根本无人来过,但是年轻人仍旧毫不放松警惕,习惯如此,并且维尔瓦也并非一个宽容的长者。

很快他就感谢了自己在森林中常年养成的习惯——一个魁梧高大,垂下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的男人出现在后院的一角,而木屋的主人紧跟在男人身后。多维尔立刻停下了脚步,并且将自己密密实实地藏在柴堆的背后。

“你确定是他吗?”这是个低沉并且冷酷的声音。

年轻人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他甚至不敢冒险稍微探探头看看对方的长相,莫名的,强大的危机感将他的心脏揉成一团。“你可得小心啊多维尔。”年轻人死死咬紧牙关,放缓呼吸,“亚当在上,这可太不对劲儿了。”

“不。”维尔瓦的声音里带着不满和某些没能藏住的恐惧,“我不确定是不是他。”

“你得确定这一点!不然我不会付给你半个铜子儿。”

“亚当啊!你怎么敢!你这个——!唔”长老似乎被男人捂住了嘴巴。多维尔也立刻伸手捂住自己的嘴——这个动作让他的心脏跳得险些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

“闭嘴吧维尔瓦!”柴堆发出一声闷响并摇晃了两下,就好像有什么人将另一个人抵到柴堆上,顶上有两根木柴摇晃了两下,掉在了多维尔的脚边。

他的脸色瞬间一片惨白。

有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探头过来看了看——多维尔不敢肯定,他躲在柴堆的最里面,一个阴暗且潮湿的夹角,如果看得不是非常认真,那什么都不会发现——那个男人看来也的确如此,他很快将头缩了回去。

“别以为你是什么该死的长老——维尔瓦。”男人的声音更清晰了一些,“你知道我不在乎那个,我的主人也并不在乎这****一样的头衔。好啦,”他似乎放开了维尔瓦,并在他的身上重重拍打两下,“现在好好想想,是不是那男孩。”

多维尔的胸膛里似乎有只兔子蹦了蹦。

“我的确不确定——毕竟没有画像什么的。”维尔瓦的声音带着潜藏的谄媚和讨好,“不过我觉得那男孩并不太像是你要找的人。”他似乎笑了笑,但多维尔只听到了一声急促的气声,“他整天和小崽子还有半身人混在一起——说真的,”年轻人光从沙弥扬长老的话里就能听出鄙视和轻忽,“我可想象不出一个贵族少爷和那些下等人在一张桌子上抢着吃黑面包和粗奶酪。”

“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呢?”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烦躁,“如果不是他,那他去了哪儿?”

“也许是星塔?”长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我觉得,你要找的那男孩也许被密泽瑟尔保护了起来。”

“大星见……”

“我不认为那男孩是——他看上去就像个忠诚的贴身男仆,却还要努力做出一副教养良好的贵族少爷的派头。”多维尔听到维尔瓦继续说道:“不过如果是那位所谓的幼星可就没有任何疑问啦——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星塔会突然接纳一个陌生人。”

陌生的男人沉默了片刻。然后他说道:“我会去验证这一点。”他的声音很沉,听上去就像是被藤蔓缠住了内脏一样让人从身体开始发紧,“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我发誓!”维尔瓦的声音似乎是愤怒,但年轻人认为这个曾经的战士首领已经陷入了恐慌,“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他嚷嚷起来,“你可以随便找谁问问,谁都知道有密泽瑟尔多么偏爱那孩子!”

“好罢好罢,我会去问问看。”男人不耐烦地安抚道,声音里的勉强和轻视满得简直能溢出来,“你和那半身人应该再多些往来,别小看那商人,每个半身人都是戏剧的爱好者,那是因为他们就是这世上最好的演员!”

“好啦好啦,我该走啦。你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应该紧紧闭上嘴巴。”男人的语调忽然变得温厚而开朗起来,“维尔瓦长老,这真是一次愉快的会面。”

“好孩子,你该和你的兄弟多喝喝茶。”比起那男人,维尔瓦的姿态则僵硬而笨拙,他故作欢喜地大声说:“回家去吧,你应该去看看你的小兄弟!别让你的老父亲难过!”

“您可真是个温柔的好人。”男人回答道,“感谢您的招待,茶的味道一如既往地好。”然脚步声由重转轻,最后多维尔什么也听不到了。

维尔瓦低声咒骂起来,絮絮叨叨并且毫不迟疑。都是些肮脏并且邪恶的字眼,任何一个单词都是正派人绝对不会想要提到的,而一个正直并且恪守道路的沙弥扬人则根本不应知道这些——多维尔愤怒地浑身发抖,他甚至咬着自己的手腕,就为了防止有什么声音漏出来。

“看来的确没什么人。”狡猾的老者忽然停住了咒骂,低低的,粘稠的声音就像一条冰冷的蛇爬上了多维尔的后背,“那家伙在山外呆得实在太久,小心得过了头——他和这森林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年轻人已经尝到了类似于铁锈的味道,手腕上的疼痛提醒他应该立刻松开牙齿,然后让星见看看好为伤口撒上药粉再用绷带好好包扎起来。但多维尔只是更加用力更加深入地咬住手腕,防止自己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发出任何声音。

嘟嘟囔囔的声音终于随着脚步声消失。但多维尔依旧安静地带着那个潮湿黑暗的角落里,并且尽量蜷缩起身体,森林中常年狩猎和战斗的经验告诉他,外面看似空荡荡的无人院落这里并非看上去那样安全——“真没人?”突然冒出来的声音让多维尔吓得狠狠咬了自己一口,然后不得不痛苦地将无声的呻吟和着献血咽下了肚子。

“好吧好吧,我得喝杯热茶——实在是太冷了,差点冻伤我的耳朵……”维尔瓦踏着重重的步子,这次他终于彻底离开了后院。

多维尔以最快的速度——年轻人发誓,哪怕他在森林里躲避一条头狼的追杀——因为多维尔杀死了头狼的妻子和孩子——也不会像今天跑得这样快了,喉咙里憋着一口带着血腥的气息,而心脏则好像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内脏则不停翻涌——多维尔从不知道自己还能跑得这么快,就好像所有的重量都已经消失,他翻过围墙,在主妇的谴责声中打翻装满土豆的木盆,惊走林鹿,最后,年轻人毫不停留,冲进了星塔的大门。

他瘫倒在圆厅的地面上,大口喘息,汗水争先恐后地从每一个毛孔中冒出来,似乎在这一刻血液也全部变成了汗水——多维尔摇摇晃晃地从地面上爬起来,他的视野模糊极了,而年轻人也累极了,他只想躺在一张松软的床上,灌饱甘甜的****,然后沉沉睡去。

但是,多维尔还是坚定地迈动沉重的步子,沿着不断螺旋向上的楼梯一步步向着伊斯戴尔的房间走去——安静的星塔里只有他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他在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幼年时,他和一群沙弥扬幼童趁照顾的大人疏忽时偷偷进入了圆厅,他们不断惊叹于辉煌美丽的穹顶,叽叽喳喳吵吵闹闹,比画着星辰的轨道,快乐的气氛充盈着寂寞的圆厅,但这群孩子很快被闻讯赶来的成年人带出了星塔。

直至今天,他仍旧记得那位星见弯下腰,他虽然面带微笑,眼睛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地对他说:“多维尔,那不是你和你的朋友能涉足的领域。”

但此刻,他正打算到一个幼星的房间去,而仅仅十年前,除非长老和战士的首领,普通沙弥扬人被禁止接近星塔,更枉论进入。

“这个世界的确改变了,”多维尔对自己说,他觉得沉重的双脚又生出了力气,“这证明不需要那些人——那些山外的人我们也能改变,变得更好。”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摇摇晃晃朝自己的目标前进,他胸中憋着一口气,“不需要那些那些人,靠我们,还有星见——伊斯戴尔,我们也能做得更好!”

他终于扑到了幼星的门前,然后年轻人撕心裂肺地锤响了房门,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回廊上,“伊斯戴尔!”他手腕上的伤口再度裂开,鲜血胡乱地涂抹在赭色的门板上,“伊斯戴尔!”

他疯狂地大叫,恍若无人。

天空依旧阴沉,但这份阴寒并未影响星塔中的人们。星见仍旧按照星辰所预示的轨道安稳地前行,几乎每个房间里都燃起了一个火焰熊熊的炉灶,上面不分黑夜都烧着茶水,这有效地缓解了因为过度温暖而带来的干燥。

大星见的房间与夏仲最初所见并无不同。书架上堆到天花板上的卷轴和书籍,那枝黄金树枝叶仍旧娇嫩且绿意盎然,而茶叶香醇的味道飘荡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米斯特拉瑟告诉我,你希望能够跟随他学习星见的法术。”大星见为幼星倒了一杯茶——他喜欢用醇厚的茶水招待客人。“因为你告诉他,你对星塔的力量独有兴趣。”

夏仲点点头——如果说他在星塔真的学到什么,那首先就是坦率——“我认为星塔的法术和塞普西雅的体系有微妙的相同,”他谢过密泽瑟尔的茶水,“坦白说,我认为也许通过星塔的法术,我能找到如何能解决那该死问题的方法。”

“你认为你现在已经足以学习法术了吗?”密泽瑟尔问道。

夏仲有了一个微妙的停顿,“我认为,”法师谨慎地开口,“我认为现在足够了。”

密泽瑟尔看着他,眼神中有某些夏仲不了解,也不愿意去了解的东西,“好吧。”他最后转开了视线,“我想你也许可以去试试——就像塞普西雅的魔网一样,星塔的法术学习也是异常艰苦并且复杂的。”

“感谢您。密泽瑟尔。”夏仲按照传统低头向大星见致意,“愿您行走在星空之下,愿亚当庇佑您的道路。”

贝纳德紧了紧腰带,再次确认直刀安稳地呆在最顺手的位置。晨星看了一眼大弓,犹豫着是否应该带上,最终女战士还是放弃了这个选择——毕竟她呆在苏伦森林,呆在沙弥扬人的故乡。

“直刀就够了。”女战士嘀咕道,“而我要去的地方可是苏伦的中心。”

她将大弓放了回去。

出门之前贝纳德为自己穿上了一间斗篷——冬季最后的阴雨季让人心烦意乱,从早到晚的雨水并不足以泛滥成灾,但却能让你的任何外套都从里湿到外,即使是贝纳德也对此感到厌烦。虽然她并不喜欢斗篷——“不过我们总有没得选择的时候。”

道路在阴雨到来之前被仔细地修缮过,人们用碎石和木板加固道路,铲平泥泞的路面,填上任何可能在未来的日子里成为水坑的坑洞。因此,在阴雨到来时,人们至少没怎么为出行而发愁。

“你的动作变得迟缓。”在门外等候已久的伊维萨和贝纳德并肩走在一起,“在以前,你甚至比我的动作更快。”

“我不打算让自己整天活在紧张的气氛中。”贝纳德轻松地回答了朋友善意的诘问,“适当的放松不会对你有什么伤害,相信我,佣兵并不比森林中的生活来得轻松。”

伊维萨沉默了一会儿,他踢开路面上的一颗碎石子,“我不明白。”巡林队的首领抬头对前佣兵说道:“长老和星见都告诉你,你迟早能成为幼星的侍从,而不久之后就能成为战士首领——不是巡林队,而是战士的首领之一。但你却放弃了一切,独自离开森林成了一个佣兵。”

他停下脚步,直视着女战士并不美丽,但却隽永而坚强的面孔,“在很久之前我就想问你——而今天就是一个好机会。”

贝纳德想了想——然后她平静地说道:“我期望改变,”她在伊维萨惊讶的神情中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你觉得惊讶。噢,对,我也觉得惊讶。那时候,我是说在你的兄长,”巡林队的首领的脸色瞬间有了难看的扭曲,“对,他的确是个混蛋——但哪怕是这个混蛋也有一句正确的话,我们的确需要一些新的东西。”

“我不认为他能得到什么成功。”贝纳德骄傲并且轻蔑地说道,“我听过关于伊托格尔的某些传言,要我说,他已经不是一个沙弥扬人了,他把自己彻底卖给了那些贵族。”这句话成功地赢得了伊维萨的认同。

“我走过三个大陆的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当然,我觉得最骄傲的是我居然能够带回一颗幼星!”贝纳德的脸上闪过一阵狂热,她兴奋极了,“你能想象吗?我居然能在苏伦之外见到一个幼星!”

伊维萨露出一个搞怪的表情——他捏起脸颊,张开嘴巴吐出舌头,“对,我嫉妒极了——当我听说晨星的来信,我就对其他人说,噢,贝纳德得到了亚当的青睐啊!我多希望那个人是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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