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坟头上开了一株花，黄灿灿的好看，谁都不认识，二叔仔细看过了说是菊花，三叔马上站出来反对，说菊花在秋季里开花，清明节哪来的菊花。姑姑说是金盏花，我刚想到了狗尾巴花，话到嘴边忙咽了回去。小叔说：“这是吉兆呀，当年苏家堡子苏进士老坟里就开过一朵花，难道咱们家也要出大喜事了？”二叔“呵呵”大笑。三叔说：“别买你那狗皮膏药了，当年娘眼巴巴看着，你就是考不上大学，我就不信你能学好阴阳。”小叔也不生气，笑道：“没听过秀才学阴阳，拍手笑一场吗？麦黄口上寒雨要考大学，说不定喜事应在他身上。”二叔说：“这话我信，寒雨，一定考个美美的大学，叫你奶奶那世里也高兴高兴。”
我笑笑，没说话，帮他们压花纸，背土培坟。
这老弟兄几个在一起就没法消停下来，老吵架抬杠，再不会有意见统一的时侯。几个人嘴巴上讨论，不分高下，手底下没闲着，摆放好了供品，给坟堆上培土，收拾了杂草。父亲没来，自然轮到二叔点火烧纸，火烧到旺处，一个旋风卷过，纸灰漫天而上，姑姑高兴的说：“真灵验哪，娘这就拿走了。”三叔说：“人死如灯灭，没有鬼的。”小叔接口道：“爹经书上说了，行善之人不下阴曹地府，会成仙的，娘是成仙了。”
这个话题几个人都感兴趣，关于有没有鬼魂，有没有阴曹地府，几个人又开始热烈议论起来，并且一直议论到纸烧完，并且一直议论到回家，到家里还没停下来，结果爷爷也加入进去。爷爷说到高兴处，翻腾出他的几本经书，打开来念上一段，引经据典的说：“看看，书上讲的，就是有嘛。”
我只觉得热闹好笑，却没有参与这场大讨论，因为我急着要赶回学校去，离高考只有两个月时间，学习任务越来越重了。所有的课程都已上完，现在就是抓重点，于是一份份模拟试卷潮水般涌上了书桌，做试题做得同学们手脚抽筋，筋疲力尽，乘着清明节给奶奶上坟，我回来休息两天。母亲和紫嫣过完春节就搬到县城里去了，回来上坟这两天我住在小叔家，偶尔也去小荷家蹭顿饭，她娘似乎感觉到我跟小荷关系有点不一般，所以对我格外亲，青眼有加，偷偷给我做了顿好吃的。
紫嫣转学到县城枝阳中学上学，母亲在县城的新家里，给父亲和紫嫣做做饭洗洗衣服，倒轻松自如。父亲好像没有在乡上工作时忙了。我听杜胜友说过，作为领导干部就要忙，如果一位领导干部闲下来，就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马上要休息的，调到人大政协去养人，或者干脆退休回家打拳养鸟。第二种是没权没势的，这种现象又有两种情况，要么能力太强，惹了顶头上司的忌讳，不叫你干工作；要么没本事没能力上司不放心交代工作，所以没事可干。我不知道父亲属于哪一种，他应该是有能力的人，他的性格也不是争强好胜的那种，跟谁都谈得来，连看大门的老汉都打招呼，大概不会招惹顶头上司忌讳吧，他也不到退休年龄。管他呢，随他去吧，官场好像复杂的很，没事干了少惹人，说不定是好事。我还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吧。
回来时给爷爷捎了两斤茶叶五斤白糖，都是我私房钱买的，现在的物价可真敢涨啊，原先四块钱一斤的茶叶现在卖到十五块，四毛一斤的白糖卖一块八了，真是个子不长啥都涨。爷爷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夸我这个大孙子孝顺，我实在有点惭愧，因为这都是杨小荷提醒了买的，买完了我还一路后悔，想着怎么把花出去的钱弄回来。爷爷一表扬，我心想算了吧，反正都是父亲的钱，我用自己父亲的钱讨得他父亲高兴一下，也值了。
爷爷平日话少，这一天却跟我说了一中午话，天南海北、清明典故、乡间礼俗都讲了一遍，我才知道爷爷知识丰富，笑着说他老人家如果参加高考，一定能考上大学。爷爷听了“哈哈”大笑，我看见他只剩下一颗牙了，合上嘴巴，活似一个瘪嘴老太太。我说考试进城见了父亲，叫他给你配一副假牙装上，这次爷爷听了没笑，却抹了一把眼泪，说：“娃的话听着心里畅快。”
说话逗起了爷爷的兴致，起身颤巍巍从炕柜里摸出三个铜钱，说要给我算一卦，我其实不大相信这玩意儿，看爷爷高兴，不想驳了他老人家的兴头，只好陪着乐呵乐呵。我前后摇撒了九次铜钱，爷爷闭上眼睛默念一阵，说：“今年能考上大学，但不是名牌大学，不过也说得过去。大学毕业后跟你爹一样是个当官的。不过你干不过你爹，最多就是个乡长科长之类的小官儿。”
这不是我现在考虑的，我问道：“那我将来媳妇咋样？”
爷爷又默念一阵，手指头骨节上指指点点，说：“你有个好媳妇，她福命比你强，你事业上还得靠人家呢。”
呵呵，我后悔给他买茶叶了。
“你这啥卦呀，一点都不灵。我将来肯定比我爹强，他才是个副县长，我将来咋说也要混到市长那一级别。”
“有志气，唉，只怕爷爷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打了个哈欠，我扯过被子，伺候他躺下，翻了一阵子他的雕版印刷书籍，十个字中认识不到两个，没劲极了。等爷爷响起轻微的鼾声，便轻手轻脚出了门，时间已到下午三点了，还得去一趟小荷家，然后回学校。
时间这玩意儿，你珍惜时它快得不得了，你不珍惜时它就慢下来了。在同学们拼死拼活为高考奋战复习的时候，我却觉得无聊起来了，该学的都学了，现在只能是随便翻看一下巩固巩固，不要忘记就行了，几年时间没学会，这点时间能够么？说不定给你搞个脑神经衰弱什么的，平时睡不着，一进考场瞌睡来了，怎么办？可气的是婵月老师已渐显老态，眉头松松垮垮的耷拉下来，说话嘴碎，一道题翻来覆去讲几遍，听得人直打盹。婵月老师人越发瘦了，尖嘴猴腮，看着没劲极了。最可气的是柳春晓老师回家生孩子去了，他娘的，这时候她好意思生孩子么？生孩子也不挑个清闲日子，几年奋斗就为今朝，她在起码我学习起来还有点心劲。她不在，小荷又忙得前脚打后脚，我一到身边她就摔出一句“一边呆着去”，听听，这就是女人，没一点同情心。
别人忙，我不能过于逍遥，还是假装着忙点什么吧。
我找到杜胜友，打听怎么上大学才算是上大学了。他听了一怔，仰起头回想一阵子，说：“学习肯定不紧张，一学期六七门课程，只要不是弱智，闭着眼睛都能过。至于其他的事，那就是要抓紧时间谈一次恋爱，否则同学们会笑话你有什么毛病，然后处男之身毕业了慢慢后悔去吧。”
好，真好，我喜欢，这才是我想要的大学日子。
我忽然怀疑杜胜友是不是在吹牛，大学生不是说是天之骄子吗，那么个上法，跟社会上混混有什么区别？接着，我忽然发现杜胜友不对劲，那晚上睡半夜忽然肚子疼，急急忙忙起身上厕所，乡政府大院厕所在食堂背后墙角里，去厕所要经过食堂和一排职工宿舍。我酣畅淋漓解决了内急问题，从厕所出来时，忽然看见一个男人从秀秀房间出来，那时间可是半夜两点钟，秀秀又没结婚，怎么半夜三更的宿舍里有男人？悄悄跟上去，一直跟到大院后面那一排房子，就是我和杜胜友住的那一排，虽看不清楚，但那走势，特别是那身影进了杜胜友的房间，不是他是谁？
老天，哈哈，柳春晓老师，你就生孩子去吧，你老公在这儿跟别的女人制造孩子呢。
这一发现折磨得我那晚上又换了条短裤，第二天很迟才起床，头晕眼花，匆匆跑进食堂吃早餐，看见秀秀满脸春色，比院子里盛开的杏花都灿烂。
我走到秀秀面前，问道：“昨晚上你房间那个人是谁？”
秀秀顿时臊得满脸通红，打饭勺子掉地上了都不知道，木桩子似的呆立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心中特满意自己的做法，“呵呵”笑着自己换了个勺子打了饭，毫不客气的多拿了几块牛肉和一个花卷。老邢喷着酒气过来，他昨晚上跟几个村上的干部喝酒，喝到凌晨四点半才结束，这会儿酒劲儿尚未过去，一步三摇的走了过来，大声喊叫秀秀打饭，喊了几声不见反映，气得老邢直接伸手去抓牛肉和馒头，高高磊了一碗，端回办公室吃去了。
我大口吃完饭，笑呵呵去学校。
路过老周家铁匠铺子，老周还在老地方打铁，叮叮当当，响得街坊邻居怨声比鸟叫声还热闹。父亲上县前，在骡马市场给了老周一间铺面，他儿子小周却要开小卖部，说那么好地段打铁可惜了，老周犟不过小周，掏钱给儿子开了一间小卖部。我跟老周小周关系都好，只是爷爷不再放羊了，再没找老周打过家当，小周那边是个杂货铺，什么都有，我有时进去坐坐，也买点纸笔糖茶什么的，最近学习紧张，就去的少了。大清早的，我急急忙忙往学校赶，从铁匠铺子走过，看见铺子旁边围了一群人，却极为安静，一个个伸长脖子张望什么，那群人里还有公安局、派出所的警察，只见一个个衣整帽齐，雄姿威武，好像在出警。那个专管撬门扭锁的小王警官，现在已是乡派出所的副所长了，他也挤在人群中间，指指点点说着什么，一会儿，两三个公安警察扭着小周的胳膊，从他家中出来，几把塞进警车里，然后“呜呜”响着开走了，却不是去乡派出所，而是向县城方向去了。
人群渐渐散了，只丢下老周老两口子，老周女人抽咽着进屋里去了，老周蹲在地上嘬巴烟锅子，眼睛里全是惆怅和无奈。
“怎么了，周叔？”我看他神色黯然，那是极度悲伤的表情，便小心问了一句。
老周白眼珠子瞟我一眼，要哭了，嘴巴撇了撇，忙烟锅嘴儿塞进去，眼泪已巴巴掉下。
“娃不争气，犯错误了。唉，抓起来也好，接受教育了能变回来，还是个好娃。不听话呀，呵呵……”
我听得云里雾里，看老周要继续伤心，没时间陪他了。
进了教室，还没坐稳当，就听见几个同学正谈论小周的事，这才知道，小周跟哪个姑娘谈恋爱，没想到那姑娘脚踩两只船，一边跟他缠缠绵绵，一边又跟派出所的谁勾勾搭搭，小周气不过，先打了那姑娘一顿，然后强X了她。本来过去一段时间了，没想到派出所的那个谁跟姑娘上床，办了事儿后嫌弃她不是处女，要断绝关系，那姑娘委屈，哭哭泣泣说是小周强X了自己。这下惹恼了派出所的那个谁，打了报告，就抓起来了。
呵呵，他娘的又是一桩风流艳事，我拍一巴掌脑门儿，想今天或许不走运，从半夜到现在尽碰见些偷情强X的怪事，该提防着，万不敢自己出什么憋屈事儿。
我小声给小荷说了自己的担心，小荷瞪我一眼没说话，低头继续看书去了，我掏出一小塑料袋牛肉给她，那还是乘着秀秀脸红发呆的机会偷偷多拿的，说道：“补补脑子吧，可别为考个大学把自己搞成神经病，不值得。”
小荷牛肉吃了，话还是不跟我说，眼睛就没离开过书本。
“你这方法不对的呀，”我故意大声喝道：“你这是疲劳战术，效果不好，没听过这么一句话么，小考小耍，大考大耍，不考不耍。平时不好好学习，临阵磨刀哪来得及。”
这次小荷终于说话了，她瞪我一眼，道：“作死呀！”然后我胳膊上重重的挨了一拳头，我又故意喊一声疼。她嗔道：“一边玩去，干扰人家，考不上大学唯你是问？”
我只好躲开去，别人都在学习，也只好妆模作样的学习了一会儿，能学的都学过了，哪里有心思学，实在无聊透顶，想起那个常占美，他是个不学习的，干脆找他找去。我现在跟这个家伙关系铁，至于原因，那还是因为他爹常主任，去年供销社要改制，须分流下岗一批人员，县里面先画了两条线，一条上面的，分流领导，一条下面的，下岗年轻职工。职工们还没闹，领导层先自己掐着玩起来，几个副主任咬住常主任，说你先分流，你分流了再分流我们。常主任又不是傻子，能把自己分流出去？事情就卡在这儿了，两不相让，只好把事情往上汇报，到了县里，恰好是父亲分管负责这摊子事，不知道常主任用了什么办法，没过几天工夫，常主任调进乡人大当副主任去了，丢下一个烂摊子让那几个副主任去折腾。几位副主任这下傻眼了，没戏唱了。然而按照亘古不变之通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斗争，几个副主任斗争的方法，先是散布了一通老常同志的流言，虽骂不着你了，也要叫你走道防着挨板砖。然后他们几个相互掐架，总之原本红红火火的供销社，现在搞得乌烟瘴气。我听见乡政府大院里风言风语的传，说常主任跑县里找父亲时，花代价请了乡卫生院那个漂亮女大夫一起去，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大院里现在传言，常主任跟那个女大夫什么什么的，我该提醒一下父亲。
自那后，常占美热烈的跟我套近乎，三天一只烧猪蹄，五天一只烧鸡，我都在他的供养下胖了好几斤，不吃还不行，什么看不起哥哥了，程叔在县里都给我爹面子，兄弟你就不能不给哥哥面子。他娘的，他什么时候成我哥哥了。小荷嬉笑说我：“吃他的肉，不听他的话就行了。”就是这话，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难不成他小子找我把他调进我们班当班长？
哈哈，真有意思。
找了一圈，一直到学校操场墙旮旯里才找到常占美，他居然抱着一大堆书埋头苦读。我的眼珠子快蹦出来了，真是奇观趣闻，他干什么我都相信，就是不信他会学习。
我大笑起来，嚷道：“呵呵，你小子也想考大学？别做你常家宗祖八辈子清秋臭梦了。”
“别打扰我，好兄弟，哥后悔以前虚度光阴，如果以前像你一样好好学习，现在就不这样难堪了。”
他瞥一眼我，又低头看书。
我说：“你也有后悔的时候？我还羡慕你以前多么潇洒呢。”
这话是真的，以前看他一天自由自在，爱学不学，东逛西荡，心无作业之苦，体无饿肚之忧，身穿名牌服装，腕戴时尚名表，整日乐山水之美，夜有靓妹青眼相加，嘿嘿，多滋润呀。
他无奈一笑，说道：“就别挖苦哥了，有一件好事想告诉你，但你得保证不说出去，我才告诉你。”
我想听故事，便垫一张报纸坐他身边，盯着他等他讲，他却坚持要我先保证。我说：“那就看值多少钱，值钱的我就保证，不值钱的不保证。”
他一本正经说道：“老值钱了，对我来说，可比我们班的任何一个丽姐靓妹都值钱。”
这家伙，迟早死女人身上，又拿女人来作比较。男人是不是都这样，遇到什么好事大事，就拿自己喜欢的女人来作比较，如果那件事比自己喜欢的女人重要呢，是不是会拿女人出去交换？不过，为了听故事，我还是点头答应了，发誓不说出去，因为听个故事总比无所事事瞎晃荡叫人愉快。
他神秘兮兮说道：“我爹有个同学，在西京大学当副校长，前段时间爹专门去了一趟西京，找到他家里，他已答应今年特招了我，当然，还是有前提条件的，要我考过一定的分数线，起码不能叫人家副校长难堪。这不，哥哥后悔当初呀，要是我有你小子一份水平，用得着这时候吃这份苦吗？”
我忽然对常占美刮目相看了，因为全县四所高中，参加高考的五千多学生中，这会儿只有他一个是准大学生了，其他学生不管学习多好，没进考场，成绩出来之前都是未知数。比如杨小荷，学习累得已有点精神不正常了，万一一个失手，……这社会真没地方说理去了？我也懒得骂他娘的了，也不想理常占美了，丢下一句话：“那就恭喜你了，赶紧好好学习吧。”然后怅然离去。
既然大家都认真学习，连常占美都要用功了，我还是看会书吧，千万不能他上大学了，我却打起背包回老家修理地球去，丢不起那个人哪。（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