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清醒的人都是一瞬间的愣神。
这一瞬间，青衫女子的眼中有微微的诧异，却没有太多的意外，仿佛只是因为突然而感到唐突。
凌啸的眼神更是几经变幻，甚至染上了浓重的杀气。
“凌公子，有几个病人发作的厉害，你该起来了。”青衣女直直看着凌啸带满杀气的眼，眼角带笑的开口，声音大的足够让任何一个沉睡的人立即清醒过来。
凌啸有些意外，反应颇快的起身下床，在凌殊揉着眼睛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安安静静的走出了房间。
当凌啸和青衫女子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一个冷酷而带着威胁的意味，一个笑意盈盈，淡静自如。
丑姑倒没说错，昨晚好几个病人又反复严重，情况确实紧急。两个大夫也是忙了一上午才控制住病情。
“早上的时候……”好不容易熬药休息一下，凌殊突然对身边的丑姑说:“今天早上你站在门口，背着光的时候，突然感觉好熟悉。”
丑姑挑眉淡笑，却只是漫不经心的回了句:“是么？”
下午的时候，病人都开始陆续睡去，房间里进出的人也变少了，慢慢安静了下来。
房间里一切都仿佛静止了，只有丑姑的指尖不断变幻，在一个病人的身上起伏游走，留下无数银针，她的动作优雅，下手扎针的时候却是又狠又准。
每到这个时候凌殊就呆在旁边看的入神，视线跟着她的指尖变化。
直到几天之后，丑姑突然将针递给他:“给你。”
凌殊看了看病床上安然熟睡的病人，微微一笑:“你敢让我来吗？除了我自己和我爹，我可没扎过第三个人。”
丑姑抬眸淡淡扫过他一眼:“你扎的是他，不是我。”
那一眼让凌殊晃了神，心底里又是那股奇怪又说不上来的感觉。
凌殊学医的天赋极高，但再怎么样，也不可能通过几天的观察，就掌握了下针的力度、深度等所有技巧。
“停。”
下到关键穴位的针，丑姑突然握住了凌殊施针的手，迫使他停了下来。
凌殊抬眼看向丑姑，而她正聚精会神的看着凌殊手中的针。两个人距离很近，凌殊正好能看到她睫毛下的眸子，一片温柔的青墨色，如浓雾中的远山，朦胧又清淡。
“角度要朝这边，不然会刺到旁边的死穴去。”丑姑握着凌殊的手转了个方向。
“刺入一寸即可，太深了可能会损伤他的视力。”
“然后每隔一寸再下针，用同样的方式。”
丑姑细细的讲解完才放开凌殊的手，转过脸却看到他毫无反应，只是看着自己。
“像你这样毫无保留的教我真的好吗？”凌殊的目光清澈无比，带着笑：“你甚至比书影教的还要认真，说起来，你算是我师姐。”
丑姑挑眉，而后淡淡道:“是么？”然后又笑道：“书影教你不认真么？”
“……”凌殊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也算认真吧。”
“哦？”
“可能是我不太容易集中精神。”
“你不像是容易分神的人。”
凌殊突然笑着摇头又补了一句：“因为书影是个好看的不得了的人，师姐你不觉得吗?”
这便是小小的凌殊第一次看见书影的感受。
“我觉得你更好看。”丑姑垂了眼帘，长长的眼睫遮住了青墨的眸子。
凌殊愣了一下，奇怪的看了丑姑一眼：“我这样的打扮不应该是高大威猛，狂放不羁吗？”
前些年因为扮作女儿身，凌殊便格外注重“外表不够男子汉”的问题，专门和清漓等人请教，然后这几年都是粗布青衣不修边幅的模样，头发也修的凌乱不堪，只用青簪随意一插，要普通人确实够豪放的。但以他俊秀的样貌，要“高大威猛”确实不容易。
丑姑看着他不说话了。倒是一直被针扎着眼皮的病人横在他们面前，冷不丁的开口：“高大威猛的大夫，你们可不可以先扎完这最后一针再聊天?我闭着眼等好久了。”
凌殊和丑姑看了眼欲哭无泪的病人，统统笑了。
“爹，有件事情，我总有点在意。”凌殊对着画布上的人体图凌空练习着扎针的技巧，凌啸则一刀刀的削着什么东西。
“那个苏姑娘的医术比我还好。”凌殊看着画布上的图，一边皱眉思索，但是清漓说书影只是教了她几个月而已，时间可能还不如我长。”
凌啸终于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凌殊不说话。
“书影是专挑天分极高的人来教授吗......而且苏姑娘出去了5年，听到我说我也是书影的徒弟，一点都不吃惊，性格好淡定。”凌殊歪着头想了想，又笑道：“而且她的针灸技术真的很好，也肯倾囊相授，实在是个难得的大夫。”
“殊儿。”凌啸突然用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似乎还带着隐隐的不悦。
凌殊回头就看到烛光中，凌啸的眸子有些发蓝。
“给你。”凌啸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始终还是仅仅将手中削好的桃木刀交给凌殊，低低交代道：“这些狐族人已经找到合适的安身之所，明天便能够全部迁移过去。明天一早，清漓需要我去他那帮忙，你弄完了这边的事情也早点回家，我等着你吃晚饭。”
“恩……”凌殊接过桃木刀，点头答应着，却总觉得凌啸的表情怪怪的。
说起来，用读心术读懂别人的心思很容易，但对于凌啸，他却总是难以看透，总觉得凌啸眼底藏着很深很深的情绪，却又找不到端倪。
就在两人沉默的时候，门口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来者正是青衣丑姑，苏离。
“明日下午，我便要跟着商队离开这里了，有本书我也用不着，就给你带了过来。”
苏离递了一本针灸的医书给凌殊，又道：“前面几页我闲着没事，把之前抓到的食心虫都画了上去，以后可以做些参考，你要注意多看看。”交代完毕，她便转身离开了。
等凌殊收了书，回到屋子里，才发现凌啸出奇的已经回里屋睡觉了。
平时他都是很晚才睡的才对啊？奇怪。
第二天一大早，凌啸离开以后就开始下起了大雨，淅淅沥沥的减缓了狐族人迁移的速度。
凌殊抱着族人送给他的各种礼物，眉头都快打结了，作为大夫救治大家是应该的，被强行塞下这些礼物，实在无奈又觉暖心。
“大哥哥。”一个小姑娘又跑了过来，拉着她的阿姐和奶娘。
凌殊还以为她也要送什么给自己，没想到她却让他勾下背来，然后在他的脸颊上大大的香了一口。
“大哥哥，我长大之前，你可不能找媳妇啊！”然后小姑娘又拉着自己的亲人跑了。
凌殊愣愣的看着，旁边的苏离忍不住笑了：“看来，凌公子以后的人生都被这小姑娘给预定了。”
凌殊还在僵直的状态，没有接话。苏离又道：“好了，我也该走了，以后可能见不到了……”
还没说完，苏离就发现凌殊的脸色白的可怕，笑容也有些勉强。
“你怎么了？”苏离上前扶着他，却感觉到凌殊全身冰冷，不住轻微的颤抖。
“没事。”凌殊还想摆摆手，说自己没事，但心脏那股不舒服的刺痛感实在逼得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抽着冷气装笑。
苏离立即拉过他的手把脉，一向温润的神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放开凌殊脉搏的刹那，她摸出银针就扎了凌殊心脏周边的几个大穴，下手又狠又准，不带一丝犹豫。
凌殊顿时舒畅了许多，刚要说话，便看见离去的狐族队伍突生变故，无数飞箭从林子里射向了他们，溅起无数鲜血染红了这雨帘。
那个刚亲了他的小姑娘走在队伍后面，正好被一箭射中，当场倒地便没有再起来。
周围是呼啸而至的吵闹声、呼救声，凌殊费力的睁着眼，只觉得像在做梦，却又是个无比真实和熟悉的梦。
心脏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一点点噬咬着他的血肉，传来尖锐致命的疼痛，凌殊本能的抓着身边唯一的人，艰难的喘着气，挣扎着：“救他们……”
视野中最后的事物是一片青色，凌殊分辨不出是草地的颜色、他的衣裳还是苏离的衣裳。
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喜欢穿青衫，苏离也是如此。
雨声不断，淅淅沥沥夹杂着耳边无数的哭喊。
“你还真是从不让人省心。”
这是凌殊听到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当消息传到狐族主宅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时分。
“你说什么？”清漓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来报消息的小狐狸边哭边道：“山那边其他部落的狐人迁徙时被偷袭，好多族人都被当场射杀。”
因为是午饭时分，凌啸也在饭桌上，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已经冲出了屋子。
“凌啸！”清漓知道他担心凌殊，但……
“我去帮他，你赶紧通知其他族人做好戒备吧。”何非弦拍了拍清漓的肩膀，也御风而去。
水流的感觉，轻缓又冰凉，包裹着全身。
心脏被撕咬的感觉慢慢安静了下来，凌殊也终于得到一丝喘息，慢慢睁开了双眼。
模糊的视野中，自己似乎被沉在很深的水流之中，光线无比昏暗，看不到水面也看不到底。只有一个青黑的影子起起伏伏的在自己身边，握着自己的手。
凌殊想要说话，却不能言语，他想要将那个青黑的影子看清楚，却怎么也做不到，水里的光线太暗。肺里的空气逐渐稀薄，胸口闷的难受，凌殊开始本能的挣扎开那个人的手，想要离开这水域，获得空气。
但那个人却握得非常紧，凌殊使劲了力气，尽一分也撼动不了。
胸腔里的压力越来越大，凌殊忍不住喝了几大口水，窒息的感觉却一丝一毫没有得到纾解，反而逼得他要抓狂。
那个人似乎也发现了，向他靠近了过来，可惜凌殊因为缺氧，眼前白白花花的也已经看不清楚了。
他凭本能拼命挣扎，想要张口要说话却被灌了无数冷水，想要逃离却动弹不得，这种被压抑的要死的感觉漫天而来，将他的理智淹没，就在他青筋暴起，睁开异色的眼睛时。突如其来的空气却像是一股清泉，浇灭了他所有的怒火和挣扎。
本来黑沉的世界突然安静了，一线光亮照了进来破开了这无边的痛苦，还原了明晰的颜色，凌殊贪婪的吸取着空气，直到肺部的疼痛和压抑感逐渐得以缓解，变得麻木。他才恢复了一些理智，张开眼。
清透的水色中，是苏离的脸，然后一切再次重归黑暗。
凌殊微微睁开眼，周围一片昏暗，只有不远处一个火堆在“噼噼啪啪”的给予些光线。凌殊懵懵懂懂的看了火光许久，才想起狐族被偷袭，自己被苏离拉着跳进水里，然后......然后......
为什么自己会在山洞里？
想要坐起身，却被心脏的刺痛感疼的直抽气。
“醒了？”洞外正走进一个纤瘦的身影，影影绰绰的但声音正是苏离。
“其他狐族人呢？”凌殊急道。
“你先担心你自己吧。”苏离拾了柴丢在火堆旁，淡淡瞟过凌殊一眼:“你的心脏被一只食心虫啃噬了好几日你都没感觉吗？”
凌殊白了脸，突然想起之前被放在纸包里丢失的小虫子。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已经用水将那虫子淹死了。”心惊的同时却又暗自庆幸还好自己的心脏比凌啸的更有吸引力。
苏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最后在躺着的凌殊身边走来走去，水一般的眸光在他心脏上晃来晃去。
“怎么了？”不知为何，凌殊突然想起了水里某些片段，耳根不自觉红了起来。
苏离突然蹲下身，用手指戳了戳凌殊胸口，疼的凌殊又是面红又是瞪眼。
“你就没发现这食心虫和古书上的不一样？它们生命力顽强，和古书上的食心虫不可同日而语，在你心脏里吃喝拉撒了许多天，要是一只母的，不知是否已经子嗣成群了。”苏离淡淡的，慢慢的一字一句说道，眉眼间甚至还带了丝笑意。
凌殊脸色由红转白，脑袋里瞬间都是小虫子在自己身体血管里到处爬的情形，后脑勺都是一阵透心凉。
“这虫子的繁殖力非常强，占据一个心脏之后便是成千上万的繁衍后代，然后幼虫们纷纷在孵化之后会以这颗心脏为第一顿美餐，在短短片刻之内蚕食寄主的整个心脏，连肉渣都不留。”
苏离细长的手指点着凌殊的心脏，微微抿唇笑着，凌乱的长发遮住了额边的红色胎记，倒是在火光中散发出别样的风情。
凌殊就这么看着她的脸，突然觉得后脑勺也不凉了，心脏也不疼了。
“你难道不怕吗？”苏离见他毫无反应，不觉又勾了勾唇角。
凌殊却依旧没说话，只是盯着她。
山洞外面似乎下着暴雨，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你放心吧，狐族人能逃的也都跳进水里躲避追兵了，只是暴雨倾盆，水流湍急，大家都被冲散了。”苏离似乎也觉得吓他没什么乐趣，挑了他之前的疑问答了两句。又补了句:“这次偷袭的人应该和放食心虫的人是一伙的。你受了重伤，我又只是个弱女子，只能留在山洞里等待救援，别无他法。”说着她将火光添的更盛了一些。
“我会负责任的。”凌殊看着她许久，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苏离微微一愣，挑眉看他。
“我、我是说你一个姑娘家，在水里救了我......”凌殊还从没碰到过这样尴尬的时刻，一时看着火光有些支支吾吾，唇红脸也红的模样倒是艳若桃李。
“我再不修边幅，也知道自己应该负起责任。”
苏离眸底满是笑意，她淡淡的勾唇问:“你要负责？”
“我、我在狐族有个草堂还有不少药草，那些药草都值不少钱。”
“这是要做嫁妆......不，聘礼？”苏离撑着额角好笑的看着他。
“你要是不愿意，那就权当是赔礼。”凌殊把头几乎埋到了地上，却又留了一线眸光看苏离，一闪闪的眸子很像只小鹿。
“我的长相配不上你，你娶我很吃亏。”苏离言笑晏晏样子慵懒而随意。
“我觉得你好看。”凌殊真心觉得自己才不好看，至少不符合理想中的高大威猛。
“那……我可有书影好看？”苏离问到。
“......没有”凌殊很少撒谎。
苏离挑了挑眉，有些哭笑不得。
“你确实没书影好看，但是也很好看。”凌殊很认真的又补了一句。
苏离微微眯着眼看他，低低道：“真不知道你的审美到底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凌殊却依旧有些紧张的看着她，等着她的回复。
山洞里一时安静的紧，只有洞外的暴雨声。苏离微微笑着，神色却是淡漠的轻叹了一声气，她慢慢的靠近凌殊，朝他的脸伸出手……
凌殊定在当场，呼吸有些急促，一向清明的脑袋里却不知道该怎么指挥自己的行为，只能呆呆坐着。哪知耳边一阵风声，苏离的眸色一转，杀气毕现。（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