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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卜测

若木华坐在案几前,正仔细的翻看一本已经泛黄的书卷。奉常令千阳泽一阵风似的跑进房来,到若木华跟前施了一礼,看若木华连眼皮都没抬,他便跽坐在了一旁。

若木华又翻了一页手中的书,少顷才合上,转头看千阳泽一眼,方才开口道:“我昨日所占那卦,你呈递上去了吗?”

千阳泽拱了拱手,笑得一脸的谄媚,“回国师的话,呈上去了,可是,王上看完,并没有说什么。”

“一句话都没说?”若木华皱起眉头,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王上笼共就说了三个字,”千阳泽伸出三根手指,在若木华面前比划了一下,“知道了。”

“这事……”若木华轻轻的叩了叩案几,面上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来,“我怎么觉得,近来有些看不明白王上了……”

千阳泽闻言,赶忙满脸堆笑道:“以下官之见,王上很是倚重国师啊,自庆典以来,大小事宜,总会让国师卜测吉凶。”

若木华却是一瞪千阳泽,抬手在他额角一敲,“愚蠢,卜测是卜测了,可是越发的不管用了!近来的王上所下的几项政令,有哪一条不是他自己的意思?就算与卜测结果相背,那也依然颁布下去了。”

“这个,这个……”千阳泽抬手挠了挠头,仿佛是在心里仔细琢磨着,也不知道琢磨出了些什么,回道:“国师一说,下官才明白……”

若木华冷笑一声道:“王上是个擅于谋算人心的,此次,我是大意了。”

“国师,下官有个法子,”千阳泽凑近若木华,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一边说,还一边抬眼瞅着若木华的神色,“只是,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那就别说了。”若木华没好气的瞪了千阳泽一眼,让千阳泽哑口愣怔在了当场,眼中尽是不解。

晾了千阳泽片刻,若木华才冷冷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在我面前,不要吞吞吐吐。”

“下官知错,”千阳泽立即向若木华一揖,虽然还是满脸堆笑,但多少有些尴尬,“下官想说,不如我找几个人,去给王上递个奏表,要求没用以前钧天国的旧制。”

若木华挑眉问:“哪项旧制?”

千阳泽忙讨好的笑答道:“国师忘了,钧天国设有天官署,权职甚至高过丞相。若是能沿用此旧制,别说咱们天玑并未设丞相一职,就算是有,那也得低国师一头啊……”

若木华总算是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有些志得意满的说道:“这话,倒是有点意思。你这就着人去办吧,挑几个靠得住的。”

千阳泽应了声“是”,便站起身退出了房间

天枢国·王宫

偏殿里一个内侍也没有,只有三大氏族的家主与孟章四人各自静默着。孟章笔直的坐于上位,看阶下的苏翰、崔琳、沈旭三人。苏翰表情桀骜、崔琳与沈旭面色凝重,一言不发。

孟章见那三人都不说话,便问:“本王决定明日颁旨,设立通事署,主理与别国通商事宜。”

苏翰瞪着眼、上前一步,语气很是强硬的打断了孟章的话:“王上,此事,臣不敢苟同。”

孟章心中已经微怒,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与情绪,转瞬之间竟是面露微笑,“苏上卿,认为有何不妥呢?”

“敢问王上,这通商,通的是什么商?又是为何要专设一个署衙?”苏翰说着,便有些激动起来,向前又跨出一步,“我天枢,并非实行锁关闭国之政,不管是本国商户、抑或他国商贾,生意往来时时有之。况且,从来也没出过什么乱子,为何此时要另行管理?”

苏翰的话音一落,崔琳与沈旭二人连声附和道:“苏上卿言之有理;微臣也不赞同王上此举;还请王上收回成命……”

孟章在心里冷哼一声,略微提高了些声音,道:“本王今日召三位来,只是提前告知此事,本王心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了。”

苏翰飞快的与其他两人交换眼神,接口继续追问道:“那么,敢问王上,既是要设置专署,那么由何人出任署官?”

孟章的目光在这三人面上来回扫巡了好几次,半晌才一字一顿道:“仲堃仪。”

这三个字尤如是凉水溅入油锅,苏翰怒道:“此事万万不可,那仲堃仪不过一介寒士,如何能当此大任?”

沈旭立即跟上附和道:“王上三思,我国原就设有商会,向来由我们三大氏族之人出任。所行的,也是沿袭多年的规矩。若是贸然更替,只怕难以服众。”

“苏上卿与沈大人说得极是,敢问王上,可是对我三大氏族有何不满之处?”崔琳倒不显得特别着急,他待苏、沈二人说完后,顿了顿才接过话来,“又或是对天枢商会所依之规有何不满之处?竟突然改弦更张?”

“既然你问了,本王不妨说与你们三位知道。”孟章待的就是他们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当下一扬声,平静的说道:“天枢商会,名为商会,实则由氏族大家掌控各大行当。商会每年得利多少,缴交国库几何,三位家主想必都清楚得很。本王设置这通事署,何来改弦更张之说?只是主理与他国通商之事务。你们三位,可要想清楚了回话!”

这番话一说,那三人登时就沉默下来,彼此间飞快的传递着眼色,都不曾留意到,孟章的眼底已聚起了怒意。

孟章见他们不说话,深呼一口气后,稳了稳心绪,继续言道:“不错,仲堃仪的确出身寒门,然而,本王早已颁布政令,广缴天下贤士来我天枢效力。若是连自己国内的一介士子,都出头无路,你们让天下人如何看我天枢?!”

说到此处,孟章猛的一拍案几,恰巧苏翰正欲开口反驳,崔琳被这一声动静给吓了一跳,忙悄悄的拽了下苏翰的袖摆,以眼神制止他继续与孟章唱反调。

崔琳上前一步,朝孟章跪拜,道:“王上息怒,微臣等目光短浅,未及多想,还请王上恕罪。”

沈旭见势不妙,也慌忙下跪,还不忘拽着苏翰也跪下,沈旭垂首连道:“王上息怒。”

苏翰虽被两人拉了跪下,确是腰身笔直的瞪着孟章,一言不发。

崔琳朝着苏翰靠近几分,压低了声音劝道:“苏上卿,王上想给他个官职给他便是,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职位。再说了,如果这事他给办砸了,咱们大可将其处置。到时候,还能借了王上今日的话头行事,”

沈旭也在一旁小声道:“区区竖子翻不起什么大浪。为这事跟王上翻脸,不值当、不值当。”

见苏翰的态度不再是那般的强硬,崔琳又连忙对孟章一揖,语气无比诚恳的回道:“王上,微臣等目光短浅,未替王上着想。听王上这么一说,也觉得通商之事非同小可,既然王上对这位仲堃仪很看重,想必他也有过人之处,微臣等,谨遵王令。”

沈旭见崔琳说完不住冲自己使眼色,一下子反应过来,忙不迭的搭腔道:“王上,苏大人也是怕仲堃仪年轻,为官不慎,如果万事都由王上定夺,那下官自然遵命。”

孟章冷冷的看了那三人一阵,缓缓站起身来,以勿庸质疑的语气说道:“此事,就这么定了,你们都退下吧。”

高大的屏风后,凌世蕴淡定的坐在矮几旁,有些玩味的转动着手中的茶杯。仲堃仪微微垂着眼眸,只是他那双平放在膝上的手,久久的紧握着。

凌世蕴的目光,从仲堃仪的头上落到了手上,良久才轻声道:“你心中也无需动怒,只怕日后,这样的言论,还多的是。”

仲堃仪咬咬牙,抬眼看凌世蕴,“司空大人说的是,在下……”

凌世蕴摆了摆手,示意仲堃仪不必多言,“你知道王上让你来此的意思吧,这通事署的位子,可不是那么好坐的。”

“在下一早便知,”仲堃仪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起来,他迎上凌世蕴的视线,“唯有迎难而上。”

“果然是个有志向的,”凌世蕴不禁点了点头,叹息道:“王上时常被这些氏族大家掣肘,每每想要推行政令,总是阻碍重重。”

“门阀、氏族,如今已是新政推行最大的绊脚石,”仲堃仪气语凝重、眉头紧锁,“他们所仗,无非就是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

凌世蕴点头道:“俗话说,牵一发而动全身,于之朝政亦是同样道理。快刀斩麻固然果决,却也难保不伤及其他……”

“在下并非想说直接铲除阻碍,”仲堃仪解释道,他想了想,又说:“在下少时,在乡间,曾见过蚕农剥茧,明白徐徐图之的道理。”

“孺子可教……”凌世蕴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抬手一指连接花厅的门,“你且回去好好想想要如何在这位置上坐稳当吧……”

过了一阵子,孟章走到屏风后,凌世蕴欲起身,孟章摆手制止,走到凌司空身边坐下,凌世蕴替孟章斟茶,安静的放到他面前。

孟章拿起茶杯,微微转动着,却不饮,“你们方才都听到了?”

凌司空微笑颔首,“听到了。”

“他是何反应?”孟章挑了挑眉,看向凌世蕴。

“起初听苏上卿说及他寒门出身颇为不忿,”凌世蕴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说:“不过,胜在能忍。”

“那么之后呢?”

“他脑子够用,微臣觉得,王上可以重用此子。”凌世蕴抬手点点自己的额头,然后端起茶杯饮一口,却忽然用手帕掩面剧烈咳嗽起来,半天才缓过来。

见凌世蕴这模样,孟章顿时焦虑起来,“本王着人来给爱卿瞧瞧?”

凌世蕴努力的止住咳嗽,微微喘息着对孟章摆了摆手,“不用了,微臣并不大碍。”

“凌爱卿今日且回府去歇着吧,”孟章起身扶起凌世蕴,目光里是掩不住的关切与担忧,他想了想又道:“这几日都歇歇吧。”

凌司空却是微笑着对孟章躬身施礼,“王上无需担心……”

见凌世蕴这般情形,孟章还是有些不放心,便陪了他一路沿宫道走向宫门,内侍已领人抬着一乘软轿过来,停在宫门口。

凌世蕴朝宫走两步,仿佛又想起了什么,退回孟章跟前,“王上,过两日,微臣便启程往边关去了,那两处防御要塞,几近完工,臣要亲眼看了才能放心。”

孟章闻言不由得皱眉,“爱卿不于急于一时,该当将养些时日才是。”

“就是时日无多了,微臣此去,只怕是回不来了。”凌世蕴淡淡的说道,似乎自己所言涉及生死的是旁人,“所幸,王上如今并非孤家寡人,惟望仲堃仪能早日为君分忧……”

“爱卿……”孟章有些哽咽,眼眶中隐隐泛起了水气。

“回头微臣将那两处防御要塞的图纸呈给王上,这些事,往后只怕是要托付给仲堃仪去办了……”凌世蕴的语气虽然还是淡然,但看着孟章的目光里掺杂了些许慈爱与不舍。

“好……”孟章握住凌世蕴的手腕,紧紧用力道:“爱卿,一路保重。”

凌世蕴不再多言,又望了孟章一眼,转身上了那乘软轿。看着晃晃悠悠出了宫门的轿撵,孟章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天玑国·王宫

骑射城中尘土飞扬,齐之侃一身劲装骑乘一匹矫健黑马,拉弓引箭,连中靶心。蹇宾坐于不远处高台观看,数度拍手喝彩。这时,一名内侍捧着一摞奏折走近,放到蹇宾面前,再躬身退下。

蹇宾拿起几本快速看完,面露厌烦,将奏折丢回桌面。他抬头看到齐之侃一箭射出,直直击裂了坚实的靶盘。蹇宾对身旁的内侍招了招手,轻声道:“去叫小齐过来。”

齐之侃打马转身,却不想看到内侍小跑而来,连忙勒马顿住身形,听说是蹇宾唤自己,当即跃下马背,快步走上了高台。

蹇宾招齐之侃在自己身边坐下,先是递了一方丝绢给他,而后才把方才看的几份奏折放到他面前,“小齐,你看看。”

齐之侃接过丝绢擦拭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仔细的叠好丝绢揣进怀中后,才翻阅起那数本奏折来。

“你说,国师的胃口,近来是不是有点大了?”蹇宾面上挂着些许笑容,语气却是冷淡得很。

齐之侃很快就翻看完了所有的奏折,好看的眉毛紧蹙起来为,他望着蹇宾正色道:“王上,此事断不可同意!”

蹇宾见他的模样,脸上的笑意真切了些,微微歪了歪头,问:“小齐与本王说说不同意的理由。”

齐之侃抱拳道:“属下并非对神鬼之事不敬,只是,设立这天官署,万万不可。天玑的君王是王上,权不可分,更不可让!哪怕是昔日的钧天朝,往上溯三代,天官署都形同虚设,除了节庆祭祀之外,根本不会让他们再参与到朝政当中。恢复旧制,还是已经烟消云散的旧朝,借神鬼之口言国事,这要传出去,我天玑国,如何立足于天下!”

见齐之侃越说、语气越是激愤,蹇宾便拍他依然抱拳的的手,笑道:“怎么小齐比本王火气还大。你所言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本王又何如不知?只是,你看看这些奏表,哪一个不是官居要职之人。足见国师操纵此事,是深思熟虑过的,若是本王否了此事,还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弯弯绕绕来。”

“王上,难道就这么准了?”齐之侃闻言面露疑惑之色,他有点闹清蹇宾的意思。

“本王幼时念书,记得有那么一句话,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蹇宾声调和缓,仿佛是在安慰齐之侃,“国师如今风头正盛,何妨再顺他意一次。不过就是换个名字的事,顶多花块匾额的钱,让他先高兴一阵子也罢。”

“可是,可是王上若就此准了他们的奏表,”齐之侃觉得蹇宾的打算,听起来似有隐患,便又急急出声,“难保他们不会得寸进尺,图谋更多。”

蹇宾笑意渐浓,朝齐之侃勾了勾手,齐之侃不明所以,却是下意识的将头凑了过去。

蹇宾在他耳语低语数言,方才坐起了身子,拍着他的肩道:“当然不是能这么轻易就答应,小齐你可要陪本王做场好戏才是。”

隔日的朝会上,蹇宾拿起一份奏折,扫视一遍殿上群臣。他淡淡道:“本王近日收到好几本奏表,内容嘛,不约而同都是劝本王恢复使用钧天朝的旧制。”他停顿片刻,看这殿上的一多半人都垂下头去,在心里冷笑一声,继续道:“尤其是,要重设天官署,诸位,今日朝会,不妨都说说自己的想法。”

“王上,臣认为此举不可为。虽然我国崇尚巫仪,事无巨细都要卜测天意。”蹇宾话音一落,齐之侃率先出列,他朗声道:“然则,这天官署却不可设,若是让他国知道,我天玑立国之后还沿用钧天旧制,王上身为一国之君,却还需依卜测行事,那岂不是会沦为天大的笑话。”

“郎卫此言差矣,”千阳泽见齐之侃开口,便也急忙出列,对向蹇宾躬身示礼后,转向齐之侃,“国师卜测天意,那是代天行事,怎能说是笑话。”

千阳泽这话一出,半数大臣纷纷附和,只有若木华垂眸不语。

“王上为君,自是受命于天,说出来的话就是天意!”齐之侃大声言道,他声音清亮,一时间殿中更是安静,他顿了顿,看眼千阳泽,又转头对若木华道:“国师却又是要代行哪里的天意?”

“这个,这个……”千阳泽一时语塞,他万万没想到,平日里沉默寡言的齐之侃,聊聊数语便能噎得自己说不出话来。

见千阳泽哑声,若木华施施然出列,对蹇宾道:“王上,郎卫想必是误会了,无论是奉常署,抑或天官署,臣所得之事,并无不同。只是,我天玑国,数代以来,奉行的是巫仪古礼,代天所传,亦只涉吉凶与否。断不敢左右王上的旨意,还望王上明鉴……”

“哦……”蹇宾盯视若木华片刻,目光又逐一扫过群臣,一众朝臣纷纷低头。蹇宾的目光最后落在齐之侃脸上,轻轻的眨了下眼,才道:“罢了、罢了,听你们说了这么一大堆,不过就是个署衙的称呼,改就改了吧。国师,你着人去办吧。本王累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蹇宾说完便起身离殿,朝臣们躬身唱喏。待他离去后,才三三两两的散去,千阳泽走过齐之侃身边,挥袖冷哼,而齐之侃只是面无表情昂首而立。

天权国·王宫

向煦台的水榭中,慕容离盘腿坐在长条几案旁,案上堆着卷轴、书册,慕容离手执毛笔,正在一张纸上埋头书写。身后端正的跽坐着一名内侍。

执明被几个内侍簇拥着走近,远远的停下,示意其他人噤声。他歪头看着水榭里的慕容离,长久不说话。

内侍上前一步,悄声道:“王上,你不是专程来看慕容大人的吗?”

“闭嘴,本王这不就在看着吗?!”执明头也不回,只压低声音喝斥道。

内侍吐了吐舌头,忙垂首退后一步。

执明看了半晌,也不知是想到什么,兀自微笑着摇头晃脑。

内侍看执明面露喜色,便又凑上前讨好的问道:“王上不过去吗?”

“蠢东西!”执明被这么一打岔,立即敛起笑容,侧身在那内侍头上一敲,然后又再看向慕容离,微笑着自语道:“阿离怎么看,都像是一幅画,本王当初怎么就不跟太傅好好学学丹青呢,可惜,可惜了……”

见那内侍还要搭话,另一个内侍赶忙拽了他一下,“你少说话,跟着侍候就是了。”

先前那内侍不禁嘟囔道:“这么远远的看着,有什么意思……”

“你们哪,当真是俗不可耐!”执明回头,抬手虚点跟在自己身后的一众内侍,跟着又叹息道:“跟阿离一比,本王也是凡夫俗子……”

水榭中,伺候在慕容离身边的内侍,不经意转头,却看到执明站在水榭外,正要有所动作,被执明远远的摆手制止。内侍有些疑惑的反复转头,来回看了执明与慕容离数次。

过了一会儿,见慕容离毫无觉察,那内侍忍不住微微探身向慕容离,低声道:“大人,王上来了。”

慕容离停下手中的笔,没有抬头,只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来就来了吧。”

内侍住嘴,可过得片刻,又忍不住道:“王上似乎在外面站了一阵了。”

“他爱站在哪儿,就站在哪儿,”慕容离一边说,一边提笔继续在绢帛上写下些批注,“你管这么多做甚。”

内侍也见惯了慕容离的冷清,似疑问,又似建议道:“大人不请王上进来坐坐?”

慕容离皱眉再次停下笔,“他是王上,想来便来了。”

“小的以为,大人应该请王上进来。”内侍转头看眼执明,又道

“那你请他进来吧。”慕容离说着话,放下了手中的笔,将那方绢帛卷了起来。

内侍一听他这话,连忙起身退出水榭,小跑到执明跟前。

“阿离在做什么?”

内侍躬身答道:“慕容大人在核对与天枢通商的货物清单。”

“怎么这些事也要阿离去做?你们兰台就没旁人了吗?”执明抬手就敲那内侍的头,语带不悦道:“连点小事都做不了,留着吃白饭吗?”

内侍一缩头,忙又回道:“慕容大人没有吩咐旁人去做。”

“滚回去侍候着,没用的东西。”执明厌烦的挥了挥手,示意那内侍回去。

“慕容大人请王上过去水榭呢。”内侍见执明不高兴了,连忙谄媚的传述慕容离的话。

执明一听,顿时面露喜色,“阿离当真这么说?”

“小的不敢欺瞒王上。”

“你们都在这里候着。”执明指众人,不但眉眼,连语气里都满是笑意,然后步履轻快走进水榭。才一进入水榭,他就放缓脚步,几乎是用碎步挪到慕容离跟前,声音脚步声动静太大。慕容离将砚台盖上,才抬眼看执明。

看到慕容离还是冷冷清清的样子,执明就有些坐立不安,他摸着鼻子讪笑道:“阿离怎么不出去走动走动?”

慕容离垂下眼眸,继续收拾着案几台面上堆放在有些凌乱的册子,“这里就很好。”

执明挪到慕容离身边坐下,支着下巴看着他,语气也不由得低沉了些,“阿离总是闷闷不乐,你想要什么,得跟本王说,本王统统给你找来。”

慕容离随口道:“若我想要天上的月亮呢?”

执明愣了愣,定定的看慕容离,确定这话的确是他说的,立即就指着头顶道:“那本王命人在宫里建个高台。”

“我说笑罢了,王上不必当真。”慕容离怔住,显然也没料到执明是如此回答,不过他很快又说道。

执明轻轻的扯了扯慕容离宽大的袖角,恳切的看着他说:“阿离,你笑一下嘛,你笑过的次数,本王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慕容离看了执明良久,他心下有些茫然。笑?他似乎已经不记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了,连他自己都不记得,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发自内心的笑过了。但望着执明亮晶晶的双眸,令他有刹那间的恍惚,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终于,慕容离微微的弯起嘴角,虽然只是清淡至极的一个笑,但他的眼神已不是先前那般冷漠了。

执明说出那话时,立即就后悔了,觉得自己不该对着慕容离嬉皮笑脸。当慕容离看向自己时,他便是连呼吸都忘记了,生怕慕容离就此便恼了。谁知道,慕容离竟会当真对自己笑了笑,于是他瞬间就欢喜起来。但也就只欢喜了一下,就又不开心了,他竖起两根指头,戳着自己的脸拉出一个笑来,“阿离有心事,笑得一点都不认真。”

慕容离垂眸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王上这样活着。”

“那……阿离觉得本王这样不好吗?”执明挠了挠头,有些没琢磨明白慕容离话里的意思。

“很好。”慕容离点了点头,很认真的说。

“在本王的宫里,阿离也可以这样啊!”在执明心中,觉得在这王宫之中,乃至是天权国内他治下的任何一个地方,慕容离都可以随心所欲的活着。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名内侍又捧了好几本奏表进入水榭。慕容离又垂下了眼眸,将头略略侧过一些。

执明瞪那内侍一眼,叹了口气对慕容离道:“肯定是太傅他们又上表说事了,阿离,你看,本王也有不开心的时候。”

内侍生怕执明这一不高兴,自己又跟着遭秧,飞快的把奏表放到案几上,朝执明躬身行礼后又退出了水榭。

执明随手翻动了几本,然后一股脑的推到慕容离跟前。慕容离一动不动,当做是没看到执明的这个动作。

执明讨好的笑着,轻轻推了推慕容离的胳膊,“阿离替本王看看嘛,本王一见这些东西,就头疼。”

他见慕容离还是不动,便干脆拿起一本奏表递到慕容离面前,直到慕容离接过了,方才作罢。

天玑国·王宫

夜凉如水,乌云堆在天幕之上,云层中隐隐有电光闪现。蹇宾负手站在窗前,望着这暗夜兀自沉思,内侍放轻脚步进来向他禀报,说是齐之侃在寝殿外求见。

蹇宾闻言转过身来,“叫他进来。”

齐之侃大步走到寝殿,至蹇宾跟前躬身行礼。蹇宾上前一步托起齐之侃的手,免了他的礼,只是将他拉到了铜镜前。蹇宾指着铜镜旁的一副崭新战甲,语带喜意道:“小齐,你来试试这个。”

齐之侃顺着蹇宾手指方向看去,那是一套银色胄甲,被烛火的光照得反射出一层寒光。他有些不解,转头望蹇宾,“王上,这是……”

“本王早前说过要封你为上将军,却因为庆典的事一再拖延,”蹇宾拿过齐之侃手中的那柄长剑,放到一旁的案几上,又道:“如今,他们定然觉得设置天官署是件大喜事,那本王就再加上一件,也算是双喜盈门吧。”

“王上,”齐之侃心下一惊,退后一步垂首道:“属下担不起这等要职!”

“今日在朝堂之上,小齐可是对着满殿的朝臣说,本王的话,就是天意。本王现在说小齐担得起,你就担得起。”蹇宾一边说,一边又将齐之侃拉到铜镜前,转身取了胄甲走回他跟前,“本王亲自替小齐更衣……”

齐之侃愣怔在当场,木讷的任凭蹇宾替自己穿戴好胄甲,好半天,才讷讷道:“末,末将此生,惟王上之命是从,纵是肝脑涂地,亦难报君恩。”

“本王最不爱听你说这种死死生生的话,你的忠心,本王知道。”蹇宾轻拍了拍齐之侃的胸口,把他推到铜镜前,对着镜子上下打量一番后,笑道:“甚好……”

天璇国·王宫

公孙钤穿过一条幽静的巷道,来到陵光的寝殿外,内侍正要进去向陵光禀报,被公孙钤摆手制止。公孙钤缓步上台阶,刚一进入寝殿,就看到陵光披发坐在窗前发呆。他故意放重了步子,发出声响。陵光蓦然回神,转头去循那声音的来源。

公孙钤的脸半隐在昏黄的烛火下,陵光看到他的瞬间,不禁恍了神儿,恍惚竟觉得来人是裘振。他欣喜的站起身来,三两步走近公孙钤,低呼道:“你回来了?”

公孙钤一见陵光的模样,赶忙单膝跪地,一揖道:“参见吾王。”

“哦……”看清来者是公孙钤,陵光颓然长叹一声,对着公孙钤摆了摆手,道:“原来是你啊……起来吧,见孤王不需要这些繁文缛节。”

公孙钤起身又是一揖,才道:“谢吾王,然则礼不可废。”

“你过来这边吧。”陵光转身回到窗下,又倚着矮几坐了下来,他拍了拍身旁,让公孙钤也过去。

公孙钤微微躬身,走到陵光旁边,端正的跽坐下。陵光上下打量他一番,片刻之后又转头向窗外。

“下官,还请王上多多保重自己,而今天下大局未定……”公孙钤斟琢一番之后,才对陵光开口

陵光却是苦笑一声,支着头看向天边的一轮被水气浸染得有些模糊的弯月,“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孤王任性?”

公孙钤垂首,想了想才说:“您是天璇的王,天璇的子民还等着王上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陵光的脸上浮起一抹惨淡的笑,他摇了摇头,端起矮几上的酒盏一饮而尽,“以前,我心里就只想着更进一步,不,岂止是进一步。可是,孤王做错了一些事……”

“人生在世,孰能无过,”公孙钤微动了动手指,却实在觉得若是拦着陵光,不让他饮酒,有些于礼不合,他只得劝道:“还请王上不要执着于过去。”

“不要执着于过去……”陵光的眼神暗淡下来,良久,他才看眼公孙钤,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公孙钤正了正身子,认真答道:“下官公孙钤。”

“公孙?孤王记得淮西郡有个公孙氏,曾经出过大儒,当年也是世家。”陵光揉着太阳穴,努力的回想着,“孤王幼时,数次听先王提及过那位公孙先生……”

“正是下官祖上,可惜公孙氏子弟不肖,未能光耀门楣,”公孙钤没想到陵光竟还能记得一个已经没落的氏族,不由得正色道:“空有世家之号,如今却是人丁凋零。”

陵光回过头,再次打量公孙钤,目光落在了他的佩剑上,点了点头,“孤王看你,尚可。”

公孙钤一愣,不知道陵光所谓的尚可,是指什么,只得先谢过,欲言又止,最后微微垂下眸子。

“你今日来也是要与孤王说教的吗?”陵光看公孙钤,忽然想起,这人是魏玹辰的门人,前不久才经他举荐,做了如今的御史大夫。

“下官不敢,也不想,”公孙钤这次却是恳切的抬眼看向陵光,他不再犹豫,开口道:“民间有句俗语,人生在世,没有过不去的坎,此话说与王上,是大不敬。寻常人家所忧无过三餐一宿,王上身系天璇全国,行事、进退之间,自然是艰险重重。有些事,做臣子的,劝谏亦也无用,王上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就算一朝的臣子都撞死在大殿的柱子上,也没用。”

“你倒是个敢说的。”陵光听了他这话,不由得干笑两声,不过下一刻,他却伸了指头在自己的心口处点了点,黯然道:“孤王这里不是坎,而是有个洞,填不上的洞,每日里睁开眼,心里就空落落的。”

“人活着,又岂能事事顺意,时日久了,再深的沟壑也能绕得过去。”公孙钤觉得陵光这回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了,忙又接口说道。

“若是孤王不想绕过去呢?”陵光一边说,一边又饮下一碗酒,放下酒盏,抬手抚在裘振留下的那柄短剑上。

“还请王上想想裘将军……”公孙钤见到那柄短剑,心念一动,这话也没多想便脱口而出。

“你!”陵光狠狠的一拍矮几,对公孙钤怒目而视,可是见公孙钤一脸无畏的回望着自己,渐渐的,心中的怒气又淡了下来,他长吁口气,道:“罢了,孤王原本就对不起他。”

公孙钤跪直了身,向陵光拱手道:“此事,下官不敢置喙,这天下不是一个人的天下,王上也不是一个人的王。下官唯愿吾王做位盛世之君。”

“盛世之君……”陵光有些错愕,讷讷的、将这四字反复念叨几遍,他仿佛又听到裘振死前,对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唯愿吾王长享盛世。”

“裘,裘振他,”陵光的目光渐渐迷离,泪光涌动,他颤声道:“他临之前,对孤王说,唯愿孤王长享盛世……你们,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孤王心里只能盛世二字?”

“王上有经天纬地之才,只要王上愿意,盛世即在眼前。”公孙钤朗声说道,语气甚为笃定。

“孤王今日有些累了,你先回去吧。”陵光侧过头去,两行清泪滑过脸颊。

公孙钤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话也没说出,叩拜一番之后,无声的退出了寝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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