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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天璇国·御史台

公孙钤展开地图卷轴,手指停在天玑国北边玉衡郡的位置,偶尔叩动两下。一名侍从拿着一封打着火漆封印的信件进来,走到他跟前递上。公孙钤接过战报,眉头微不可辨的皱皱,摆手示意那侍从退下。看完战报,他更是眉头紧锁,一时有些入神,连魏玹辰进来都没发现。

魏玹辰轻咳了一声,见公孙钤没有反应,只能走至案几边,轻声唤道:“公孙?公孙?”

公孙钤这才从沉思中惊觉,发现是魏玹辰站在自己面前,赶紧起身揖礼,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见过丞相大人,在下方才未能及时迎接,还望恕罪。”

魏玹辰只是摆摆手,语气温和,“无妨无妨,你也是在处理公务。可是遇到什么棘手之事?”他一边说,一边在案几旁坐下,示意公孙钤也坐。

公孙钤待他落座后,才微微躬身坐下,将刚刚的战报递于魏玹辰,“斥候回报,天玑和天枢的战事大概已到终局。如今,玉衡故道非但没能打通,天枢还赔了与之相连的五座城池。齐之侃现已派人驻扎在这五城。”

“齐之侃,真真不可小觑。不过,如今战火能熄,也算好事。”说到齐之侃,魏玹辰不由得摇了摇头,叹道:“这些天来,我只要想到天璇有可能卷入战火,就寝食难安啊!”

公孙钤略坐直了身子看向魏玹辰,沉声道:“大人,在下认为,如今当是派得力将领率军前往边境巡边之时,如此一来,才可以防不测。”

魏玹辰疑惑的看他一眼,不解道:“这是何故?如今,天枢天玑业已议和,我们为何要增兵巡边,兴挑衅之意呢?”

“天璇天玑通商,沟通有无只是表面;真正目的还是为了联手牵制天玑,以防其扩张。既然蹇宾会突然派齐之侃巡察边境,齐之侃还突发制人、连下天玑五城,就证明有人已经发觉了通商背后的深意。”公孙钤寥寥数语,便将这事的关窍点明,他又想了想,继续道:“如今齐之侃已经攻打了天枢,就很有可能会以同样借口出兵天璇、扰边犯境。若我们不及早做准备,怕会被动。”

魏玹辰闻言沉默片刻,又才长叹一声,“你所说的,我何尝没有想到。齐之侃是何等将才,你也看到了。五日连下五城,即便是吴大将军还在世,怕也要叹一句“后生可畏”。早几日接到战报时,我就将朝中武将在心中过了一轮,竟找不出一个能与之抗衡的。所以,才希望此次事件及早平息。”

公孙钤听了魏玹辰这话,有些愕然。他微微垂下头,细想朝中诸将领,突然想起了一个人,稍作迟疑,问道:“大人,朝中无将,国中有呀!”

魏玹辰目光一亮,望向公孙钤,“哦,是谁?你快说说看!”

“已故大将军吴以畏之子,吴之远。此人近日就将承袭爵位、入朝为将。”公孙钤没有见过那位身故的吴以畏,但曾与吴之远有过一面之缘,也曾浅谈过,他道:“小吴将军从小饱读兵书、谈论兵事条理明晰、头头是道,就连久经沙场的吴大将军也难不倒他。应该也是难得的将才……”

“我当你要举荐谁,原来是他啊,”魏玹辰听了却是连连摆手,打断了公孙钤的提议,“不可不可!”

公孙钤不明所以,问魏玹辰道:“大人,请恕在下直言,您与吴大将军相交甚笃,为何不愿给吴公子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呢?”

“若是他堪此大任,我又怎会不愿意给他机会,可这孩子,”提到吴之远,魏玹辰面上露出一丝难以言述的表情,顿了顿,他又道:“哎,罢了罢了。我们还是另寻他法吧。”

公孙钤见他不愿再谈此话题,也只得作罢,两人相对无言,各自陷入沉默中。

次日一早,公孙钤径直去了吴家,拿着这些日子收到的几份战报,与那即将承袭爵位的吴之远谈了约摸大半个时辰。之后,他借口御史台还有公务,便起身告辞。

吴之远一路将公孙钤送至府门口,见公孙钤的侍从牵着两匹马在不远处等待。公孙钤冲他一拱手,道:“吴公子请留步,今日多有叨扰,真是过意不去。”

吴之远却是满面笑意,多少有些意气风发的对他说:“公孙大人客气了,今日与大人一起探讨兵书,真是快哉。望以后还有机会与您切磋。”

“改日有机会,在下再来请教。先行告辞了,留步。”公孙钤颔首为礼,而后转身出府,侍从已将马匹牵到了吴府的大门外,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又再回过头,朝吴之远挥挥手,带着侍从骑马离去。

拐过街口之后,公孙钤心中有事,便勒住马回头吩咐侍从,“你自己先回去吧,我要去一趟丞相府。”

语罢,他蹙着眉头,调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魏玹辰正在书斋里看书,听仆从禀告公孙钤来了,便令其将人直接带到这书斋来。公孙钤来到后,与魏玹辰见过礼后,在他下首位跽坐好。

魏玹辰看他的模样,便知他定然是有什么心事,问道:“怎么突然过来了?”

公孙钤想着先前与吴之远的对谈,面色凝重,“方才刚从将军府出来,有些话憋在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来您府上了。”

“哦,”魏玹辰微微一笑,点头道:“你去找吴家小子了?”

“是,”公孙钤揖了一礼,道:“请大人恕罪。”

“你若不去,我反倒觉得奇怪了。”魏玹辰却是笑道,他倒了一杯清茶,推到公孙钤的面前,“当初,我愿意给你机会,看中的就是你这股子韧劲,不因旁人反对就轻易放弃的韧劲。”

公孙钤垂头,有些赫然道:“下官惭愧。”

“吴家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大将军临终前也曾托孤于我,自然比你更了解些。这小子,只会死读书。”魏玹辰遗憾地摇摇头,提到吴之远,他的心情也有些低落,“让他承爵拜将,也就是顾念大将军数十年为国奋战罢了。”

“既然现下不能依靠武力震慑天玑,就只能换个法子了。”公孙钤不忍见魏玹辰这般失落,忙转了个话题,他想了想,又道:“我们不妨将早前从天玑得到的鹿首方尊做为国礼送归天玑,大人您觉得如何?”

“鹿首方尊是天璇当年与天玑交战时带回的战利品,做为国礼……”魏玹辰压根没料到公孙钤有这样的想法,不觉一愣。

“鹿首方尊是天玑南方祭宫的镇殿之宝,自从上次被吴将军做为战利品带回之后,天玑曾多次派人讨要。”公孙钤说着,声量不觉提高了些许,他朗声道:“我们这次就顺水推舟吧。一来表示我国和解诚意,二来也是用鹿首方尊的敲打敲打天玑,让他们别太张狂。”

魏玹辰低头将他这话琢磨了一番,沉默许久之后,未置可否,只道:“兹事体大,待我身体好些,在朝上与几位大人细细议过再定。”

天玑国·王宫

夜色笼罩下的王宫,沉寂得让人觉得有些压抑,更漏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静夜里尤为突兀。

一个罩着黑袍兜帽的人无声无息的出现,站在多宝架旁的阴影里。蹇宾手中的笔微微一顿,继而又落到了面前的绢帛上,黑衣人适时上前一步,将叠成小方块的薄绢轻轻放在了笔架边上。他见蹇宾依旧不紧不慢的写着字,躬身示礼后,又悄无声息的没入黑暗,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又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工夫,蹇宾才放下了手中的笔,拈过笔架边那张薄绢。细密的小字几乎布满绢面,蹇宾看得很快,目光移至绢尾时,不自觉的挑了挑眉。他随手将绢团成一团投入了香炉中,少倾,几缕青烟腾起。

蹇宾看着渐渐消逝的烟缕,眉头却是微微蹙起,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黑漆漆的天幕,背影看起来有些萧瑟。无尽的夜幕浓稠得像是化不开的墨,蹇宾半垂下眼眸,又喃喃自语道:“国师与他国贵胄往来,倒是不稀奇,只是小齐,你却是在与何人通信……”

子时末,齐之侃随着内侍穿过宫中长廊,来到寝殿外,守在殿外的内侍一见他,便要进去通报。齐之侃轻轻的摆了摆手。他放轻脚步,迈过寝殿的门槛。这门槛,他曾经跨过无数次,而这一次,他心里竟生出些许不同以往的情绪来。

转入内室,屋里只留着两盏烛灯,蹇宾穿了身常服斜倚在榻边,一只手里握着一份奏表,另一只手支着自己的头,似乎睡着了。

齐之侃走到离蹇宾一丈之外,撩起衣摆跪地,轻声言道:“属下见过王上。”

虽然他的声音不大,可蹇宾还是立即就睁开了眼,一见是齐之侃,顿时面露喜色,起身放下手中的奏表,两步便走到他跟前,弯身托住了他的手肘,将他拉了起来,一面言道:“小齐,无需行礼。”

蹇宾双手搭在齐之侃的手臂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声音有些低沉,摇头道:“小齐瘦了。”

齐之侃微微垂头,“军中自是比不上王城,劳王上挂心了。”

“小齐还从未离开本王身边这么久,本王自然记挂得紧。”蹇宾微笑着握了齐之侃的手腕,走到案几边,示意他也坐下,“快与本王说说此次的情况。”

“是。”齐之侃推辞不过,只得在次位跽坐下,略顿了顿,对蹇宾道:“此次出征,托王上的福,一切都很顺利。一如我遣人送回的战报,玉衡故道已切断,并且增加了巡边兵力,对出入之人货都严加排查。天枢割让的五城,我也已经派兵马驻扎。虽未更换当地郡守,但也令他们事事必须向守城将军禀明之后才可行事。至于要不要换郡守,还需王上定夺。”

“小齐,你这次五日内连下天玑五城,可谓是一战成名,”蹇宾直视着齐之侃的双眸,赞道:“现如今,天下都说你是将星转世,当真是天佑我国呀。”

“属下不才,王上谬赞。”齐之侃闻言,抬手一揖,“全赖王上错爱,属下才有为国效力的机会。”

蹇宾却是拉过齐之侃的手,拍了拍,语气里满是愉悦之情,“小齐怎么总是妄自菲薄,再这样,本王可以要生气了。”他说着又故意板起来脸,旋即即是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齐之侃也微微笑了笑,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收敛起才刚刚浮起的笑意,正色道:“禀告王上,属下有一事想请王上定夺。”

“什么事?”蹇宾见他的样子,也不自觉的敛去了笑容。

“属下想以天璇天枢相互勾结,侵扰天玑边境之名,趁热打铁攻下天璇与玉衡相连的几个城池。”齐之侃说话时,眉头轻蹙,目光却是异常坚定。

蹇宾静静看了齐之侃片刻,唇角略勾,笑道:“这事容后再议吧,你这刚回来就被我宣进宫了,连将军府都没来得及回去吧。这连日征战、往来奔波,想必小齐也是累狠了。快回去好好休息。”

齐之侃听到蹇宾如此一说,便不再多言,起身示礼,“属下告退。”

他后退几步,才转身欲往殿外走,便听到蹇宾突然又唤了声,“小齐。”

齐之侃立即转回身,望着蹇宾,略有疑惑,“王上还有什么吩咐吗?”

蹇宾顿了顿,轻声问他,“也没什么了,就是想问问你还有没有想告诉朕的事情?”

齐之侃认真想了想,抬眸肯定的望向蹇宾,“属下最近所遇之事,都已经禀告于王上了。”

蹇宾轻笑一声,摇了摇头,道:“小齐,本王逗你呢。你为何总是如此认真,快回去休息吧。”

齐之侃离开后,蹇宾重又拿起案几上的奏表继续看了起来,未几,内侍从外进来,通禀道:“王上,国师求见。”

蹇宾放下手中奏章,抬手按了按眉心,有些不耐烦道:“让他进来吧。”

片刻后,木若华进了来,走到蹇宾跟前,恭敬的行过礼。

待他一礼毕,蹇宾才抬起头,微笑道:“国师快快免礼,坐。”

木若华谢了恩,在他下首跽坐好。

“国师今日因何事进宫呀?”蹇宾悠悠的开口,故意把这问话的尾音拖了拖。

木若华表情十分严肃,半垂着头道:“此前,老臣夜观星象,发现红羊劫至。不久之后,我国与天枢便有战事。幸有上天庇护,战事顺利平息。”

“呵呵,今年桂月之祭,还要请国师多准备些祭礼,”蹇宾的身子微微朝后倚了倚,停顿一息手,才又道:“以谢天神庇佑吧。”

木若华听出蹇宾语带讥屑,却装糊涂、语气如旧,“天神有好生之德,老臣恳请王上切勿再起征战,以免生灵涂炭、子民遭殃。即便齐将军是将星转世,也得师出有名、才会被天神庇佑。王上向来爱惜齐将军,一定也希望齐将军以后征战之时,有天神赐福。”

蹇宾盯着他看了半晌,然后才笑了几声,“国师为我天玑真是思虑深远呀。本王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说完,他也不等木若华师回话,低下头自顾自地继续看起了奏表。

被晾在一旁的木若华不禁气结,但却只能告退,不想刚走到门边,又被蹇宾叫住,“国师留步,除了红羊劫和将星移位,国师还看出些什么别的吗?”

木若华微怔片刻,想不明白蹇宾问的是什么,只得回道:“禀王上,没有了。”

蹇宾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挥了挥手,“退下吧。”

次日一大早,天玑的朝堂上便热闹非常,蹇宾坐在王位上,专注的听着齐之侃的奏报。

齐之侃身姿笔直,面对蹇宾朗声言道:“启禀王上,此次天枢打着通商的名义,暗中却与天璇勾结,预谋通过玉衡打开一条避开天玑关隘的通道。两国联手对付天玑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前,我军已连下天枢五城,此时应趁胜追击,也给天璇来一个教训,好叫天璇绝了与天枢勾连的心思。”

蹇宾面上没有什么情绪,目光中却仿佛是在赞许齐之侃的话。木若华看了一眼齐之侃,没出声,却是侧头甩了个眼神儿给奉常令千阳泽。

千阳泽立即会意,侧出一步立于齐之侃身旁,躬身道:“王上,万万不可。上次齐将军之所以可以起兵,是因为在玉衡境内发现乔装成过往商旅的天枢斥候。天玑天枢战事刚起,天璇就封闭了边境,至今没有重新通关。如果此时我们主动挑起战事,即非正义之战,天神是要降罪的。”

齐之侃闻听千阳泽这话,只是轻轻的哼冷了一声,侧头看着他,扬声道:“奉常令此话差矣。天官署夜观天象,是为了获得上天预示,不正是为了防范于未然吗?如今,起兵威慑天璇,也是为了防范于未然,天神怎会怪罪?”

殿上的其他朝臣,不禁三三两两的低语起来,蹇宾定定的坐于王位之上,目光扫过众人,看到有人点头赞成,亦有人摇头。最终,他的视线在木若华这儿停留了片刻,落回到了齐之侃身上。他们二人对视一眼,蹇宾似乎是不自觉的虚叩了两下桌面,淡淡道:“本王知道了。改日再议吧。”

天璇国·御史台

公孙钤陪着魏玹辰自外面进了书房,待其于上位就坐后,自己才在魏玹辰的对面端正的跽坐好。

“我昨日入宫面见王上了。”魏玹辰一边接过公孙钤递上的茶,一边说道。

公孙钤闻言,立即关切的问道:“这几日王上可还好?”

“还是没多大起色。”魏玹辰摇头叹了一声,饮了口茶又道:“不过,我将你的提议禀明了王上。”

“那……王上意下如何?”

“王上听了沉默半晌,才给了两字‘去吧’。我估摸着是同意了。”魏玹辰放下手中的茶盏,皱眉想了想,“今日找你,就是想让你先拟一个使团名单,派谁去,派多少人去,都要思量一番。”

魏玹辰顿了顿,望向公孙钤,“使团正使,你可有属意人选?”

“下官暂时还没有想法,大人意下如何呢?”公孙钤目光澄澈,这等大事即使是魏玹辰也不会自作主张,无非是列出人选之后呈递给陵光。

“你去选一个能言善辨的吧。”魏玹辰见公孙钤此刻低头,竟沉默起来,不由得又道:“此处就你我二人,有何不可说?”

公孙钤抬起头,直视着魏玹辰,言道:“下官觉得,正使不一定需能言善辩,反而需要身份显贵,这才可体现我国的诚意。既然已经决定要向天玑示好,不如将面子给他做足。日后若仍难避战祸,我们也可师出有名。”

“即便是要给面子,也不需王族出使。否则,实在折损天璇国威。”魏玹辰难得反对公孙钤的意见,不过他的语气却仍是一贯的温和,微笑着继续道:“你再好好思量思量。”

公孙钤沉吟片刻后,方才点了点头,轻声道:“下官明白了。”

天玑国·王宫大殿

蹇宾面色如常的看着殿上的一众臣子,千阳泽正摇头晃脑的报奏着天官署卜测出风调雨顺之类,很是有些兴高采烈。齐之侃却是留意到蹇宾搭在身侧的手,似乎不经意的曲指轻叩着王座的扶手,他不禁皱眉,心知蹇宾对这等陈词滥调并不受用。

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唱诺,典仪官尤敏达上殿。

尤敏达微微躬身行至殿内,朝蹇宾示礼后,语带欣喜的报道:“禀告王上,昨日收到天璇派人送来的书信,称下月将派公大夫率领使团到天玑,以鹿首方尊为国礼,以贺桂月之祭。”

“鹿首方尊?!”还不等蹇宾开口,木若华就急迫的两步走到尤敏达跟前,追问道:“可是南方祭宫里被劫掠而去的鹿首方尊?”

尤敏达抬头看了看蹇宾,迟疑片刻,才转脸向国师,“是的,信中说,天璇王上知道方尊乃是祭祀重器,而天玑素重祭典。此次派使团赠送方尊,是表明期盼睦邻友好之诚意。”

齐之侃一直留意着蹇宾的神色,此时冷笑一声,出列道:“天璇王上真是好诚意。用劫掠而去的天玑国宝作为他天璇国礼!这是示好还是挑衅。”

“王上,鹿首方尊乃是南方祭宫镇殿之宝。当初是不得已才流落天璇。两国休战之后,我也曾奏请王上多次派人与天璇交涉,希望他们归还方尊,每次都是空手而回。”木若华急急言道,忍不住又再上前几步,几乎是哽咽道:“这一次天璇主动送还,王上何不顺水推舟呢?方尊归国,天神欢喜,能助国运啊!”

“方尊归国,的确是好事。但以什么方式,尚需斟酌。”齐之侃倒也不看身旁的木若华,只是对着蹇宾言道,他站得笔直,一袭白衫却是凛冽至极。

殿中群臣见状,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蹇宾在王位上一直没说话,好半晌才轻咳一声,群臣顿时安静了下来。

“典客令,你代本王回书天璇,就说感谢天璇帮助找到被窃多年的国宝,此次天璇使团护送方尊归国,正使必需是天璇嫡亲王族,这样才能体现天璇与天玑交好的十足诚意。”蹇宾顿了顿,他的手指又轻叩了叩扶手,继续言道:“否则,方尊是如何被窃的,天玑必将如何找回。”

齐之侃与木若华几乎是同时出声,各唤了声“王上。”

蹇宾先看向齐之侃,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眼底却有些许安抚的笑意。齐之侃当下便不再多言,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蹇宾这才看向木若华,沉声问道:“国师可还有什么建议吗?”

木若华看着蹇宾,沉默几息,躬身施礼,“王上思虑周详,老臣没什么要说的了。”

一日的光景转眼便过,散了朝会之后,蹇宾未再召见齐之侃,齐之侃便只身回了自己的府中。处理了几份边境的军报之后,才蓦然发现天色已经擦黑了。他将几案上摆放得有些零乱的册卷简牍之类收拾妥帖,起身出了书房,在屋外来回踱着步子,却是眉头紧皱。

一闲下来,便不自觉的想起前日晚间,他入宫面见蹇宾时的情形。两人之间的对答,此时又再浮现眼前。齐之侃负手而立,望着半空中蒙着水气的弯月,心内自语道:王上为何会说那样的话?难道他是在疑我不成……

想想又兀自摇了摇头,面上浮出一抹苦笑,他想,可是此事,我又如何向王上说明?收到来历不明的密信?这话若是王上说与我听,我大约也是不会信的……

正思忖着,一名下人走到他近前,轻声问道:“将军,您今夜不入宫去吗?”

齐之侃低头看他一眼,“如今我已是外臣,没有王上召见,我若还像往日那样随意进出王宫,岂不是落人话柄?!”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下人赶忙解释,“见将军一身朝服未换,以为将军要入宫去,便备了马在内角门。”

齐之侃挥了挥手,道:“将马牵回马厩吧,今夜哪里都不去了。”

下人应声,正要退开,齐之侃却又将他唤住,吩咐道:“去叫斥候进来。”

片刻过后,斥候便已来到,于齐之侃面前单膝跪地示礼。

齐之侃摆手让他起身,只问道:“那些鸽子,有什么线索吗?”

“属下无能,至今未查出有用的线索。”斥候垂头、语气里尽是自责。

“算了,我也是心存侥幸。”齐之侃摇头笑笑,对斥候道:“送信的人,既不愿让我知道,那必然不会留下有用的信息。你也不必接着查了,等下次鸽信出现的时候,再说此事吧。”

斥候虽不明白齐之侃之意,却仍是应声领命,他才退到书房门口,却又被齐之侃唤住,“此事,切记不可外传。”

王宫的花苑里,蹇宾亦是沉默着踱着步子,几个内侍跟了在他身后,小心的不发出半点声响。蹇宾突然顿住脚步,侍从们便立即驻足,一个个都垂下头去。蹇宾转头看他们一眼,有些不耐烦道:“你们都下去,成日跟着本王,本王看着就累。”

一干内侍被他这话吓得连声道:“小的该死。”

“本王没让你们去死,”蹇宾听得心头火起,摆手道:“都下去。”

内侍们不敢再多话,飞快的退出了花苑,却仍旧是远远的候着。蹇宾回身放慢脚步,沿着弯曲的小径又走了几步。夜沉如水,只有石灯笼里跳动的烛火,让一派的寂静有了些微的生气。也不知怎的,蹇宾忽然就想起一些都快要被他遗忘的细枝未节。

他想起才刚刚称王之时,齐之侃还只是自己身边的侍卫,每每都是沉默着跟在自己身后约摸三步远的位置,不管自己走得快还是走得慢,他都保持同样的距离。有那么一次,蹇宾忽起玩心,没由来的停伫在一处回廊的拐角处,不想齐之侃几乎是同时停下了跟随的步子。他侧过头去,只看到齐之侃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

蹇宾不禁开口问道:“小齐,你为何离本王那么远?”

齐之侃闻言有些愣怔,又有些不解,半晌才回道:“属下身为侍卫,自然是跟在王上身旁,这距离刚刚好。”

“可是本王觉得小齐会跟丢的,”蹇宾一边说一边走回到齐之侃跟前,轻拍了拍他的肩,又道:“你看,你走在后面,连头都没抬过。”

“属下……”齐之侃有些窘迫,他并不知道蹇宾所言何意

蹇宾却是展颜一笑,只道:“算了,就当本王是在说笑吧。”

蹇宾又想起某日晚间,他独自坐在书房内看书,一卷书册翻完,大约是忘了内侍早被自己摒退。一见书房里空空荡荡,不由皱眉,又不自觉的伸手在桌面轻叩两下。

却不想眨眼之间,书房的门便被齐之侃推开,他微微躬身问道:“王上有什么吩咐吗?”

蹇宾对他招手,“小齐你过来。”

等齐之侃走到书案边,蹇宾又曲指轻叩了下案几,疑道:“你在屋外能听到?又怎么知道本王是在叫你?”

齐之侃正色道:“王上敲了两下,力道相似,发出的声音一样,不像是随意之举。”

蹇宾心情莫名便大好了,望着齐之侃笑道:“小齐果真是有心。”

天璇国·丞相府书房

魏玹辰于主位跽坐,公孙钤、太尉、冏卿、典客令、宗正令等人按官职分列两旁而坐。

魏玹辰待下人奉完茶,退出后,才清了清嗓子,道:“今日叫大家过来,主要是早前说派使团出使天玑之事。天玑那边已经回书了,典客令你将详情说与大家听吧。”

“遵命,丞相大人。”典客令直身对魏玹辰一揖,方才转头对众人说道:“天玑那边没有拒绝我们派使团过去,只是对正使人选略有微词。天玑要求,要求……”

他忍不住抬眼看看魏玹辰,欲言又止,魏玹辰却是蹙眉对他点了点头。典客令这才又为难的开口道:“天玑要求我们派嫡亲王族作为正使,以彰显诚意。否则……”

他的话还没说完,汪冏卿便是眉毛一竖,出声追问道:“否则如何?”

典客令缩了缩脖子,回他的话,“否则,方尊是如何被窃的,天玑必将如何找回。”

“蹇宾这黄口小儿,好大的口气呀!”太尉一拍桌子,气得一把长须直抖,“这是天玑的原话?”

典客令的头缩得更低了,呐呐道:“正是。”

“正因如此,我今日才招几位过来,想听听大家的看法。”魏玹辰将手中的茶盏往案几上一顿,声音虽不大,却让众人的注意力挪了回来。

汪冏卿冲着魏玹辰一抱拳,道:“大人,万万不可呀!这简直欺人太甚。”

“下官附议。且不说嫡亲王族率团出使,这是当年朝拜钧天上国才有的规格。”宗正令愤愤道,又一甩袖袍,“即便同为诸侯之时,天玑侯位次也低于天璇侯。此举实在是大大的羞辱!”

“我国已经这般示好,天玑居然如此挑衅。”汪冏卿连连冷哼,因为激动而满脸泛红,“方尊被窃,这是在骂谁呢?若要战,那便战!”

公孙钤默默的坐在末位,看着激奋的众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好半天,魏玹辰才竟未到公孙钤的沉默,又看看依旧喋喋不休的几人,不禁用右手撑着额头,拇指轻揉太阳穴。

争来争去,到底是没能争出个所以然,魏玹辰听了个把时辰的车轱辘话,终于是耗尽了耐心。他遣退了几人,只说自己再想想那正使的人选。正要与公孙钤再说道几句,管家领了宫中的一名内侍进来,说是陵光忽然要召见公孙钤。

无奈,公孙钤只得跟魏玹辰告了个罪,随了那内侍入宫去。

公孙钤跟着内侍来到王宫的后苑,内侍一指不远处的凉亭,示意他自己过去,便先行退下了。公孙钤独自走向凉亭,见陵光还是如往常那般,独自坐了在凉亭台阶之上。

他整了整衣衫,这才上前行礼,“微臣公孙钤,见过王上。”

陵光听到声音才抬起头,看了公孙钤一眼,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台阶。公孙钤再次揖礼,然后坐在了下一级台阶上。

“孤王想找人说说话。”陵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大约是晒了阵儿太阳,他的脸色倒不似往日那般苍白。

“是。”公孙钤半垂了头,应了一声。

“最近,你在忙些什么?”陵光抬手支着下巴,望着不远处安静的啃着草叶的,一匹未上笼套的马。

公孙钤语气恭敬的答道:“回禀王上,近来微臣正协助丞相大人处理出使天玑之事。”

“哦,丞相之前跟孤王提过。”陵光收回了目光,转头看向公孙钤,“现下如何?”

“回禀王上,有些阻滞。”公孙钤想了想,方才又回道:“天玑回书,同意使团过去,但是要求嫡亲王族为正使。”

陵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沉声道:“这次出使,孤王记得是你向丞相建言的。”

“回禀王上,是微臣。”公孙钤顿了顿,直视着陵光的双眸,“而且一开始,微臣就建议丞相请王族作为正使前去。”

“喔?”

“鹿首方尊是如何来到天璇的,想必王上还有印象。”公孙钤没有避开陵光忽然凌厉起来的视线,一如既往的朗声而言。

“那是天璇立国之后的第一战,吴以畏就是凭那次战功官拜大将军的。”陵光的声量又柔和了下来,重又转头看向那匹悠闲自得的马。

“天玑素来重巫仪,鹿首方尊乃是天玑巫教三宝之一,更是南方祭宫镇殿之宝。当年,天玑挑起战事之后,吴将军以破竹之势,连下数城,甚至攻入了天玑南方重镇。听闻方尊被吴大将军带回天璇,当时的大司命气得当场吐血而亡。”公孙钤一边说着,一边随着陵光的视线,望向了那匹马,“两国停战之后,王上将城池归还给天玑,但是方尊就一直留在了天璇。天玑后来继任的大司命,是前任大司命的徒弟,也是天玑现在的国师,自上任以来,就多次修书请求归还方尊,但都被王上拒绝。”

陵光“嗯”了一声,示意公孙钤继续说。

“微臣曾陪同丞相前往天玑参加立国大典。那一次,我发现天玑国师和上将军,就是日前连下天枢五城的齐之侃,颇有嫌隙。”公孙钤又侧头看眼陵光,“经过一番考量,微臣才会提议以鹿首方尊为国礼。”

陵光的身子朝后一倚,一只胳膊随意的撑在了台阶之上,“怎么说?”

“蹇宾年轻气盛,尽管表面对国师颇为尊敬,但心里怕是厌极国师事事拿天命星象来制约自己。齐之侃受蹇宾倚重,也为蹇宾之命是从。蹇宾不便说的,齐之侃替他说;蹇宾不便做的,齐之侃替他做。”公孙钤又顿了顿,他看陵光听得十分认真,才又继续道:“这次我国提出赠送鹿首方尊,国师一偿夙愿,必会全力支持;而身为武将的齐之侃,必定不满‘赠送’二字,再加上他刚刚大败天枢,肯定希望趁胜追击,请求与天璇一战。一来可以威慑我国,二来完全切断我国和天枢的联系。无论蹇宾如何选,都会加深两派的矛盾。”

说到此处,公孙钤站起身,回到台阶下,很是郑重的在陵光面前跪下,“微臣知道,以王族为正使出使天玑,对天璇而言,是大侮辱。但在如今,却是折损最少的法子。国中眼下良将待寻,越晚开战,对天璇越有利。实在迫不得已必须开战,王族出使之事便是最好的战前动员,我天璇儿郎岂是任人羞辱之辈。为了天璇子民免遭战火席卷,微臣恳请王上同意派王族出使!”

说完,公孙钤伏地行了大礼。而陵光听罢,看了伏地不起的公孙钤良久,之后,他突然提高音量,“来人。”

远处候着的内侍急急忙忙跑过来,躬身道:“王上有何吩咐?”

“传孤 王口谕,着令丞相速速定下使团正使人选之事,”陵光看看还跪在地上的公孙钤,“三日后孤王要听结果。”

语罢,他站起身,也没再理会公孙钤,径直朝着寝宫而去。

公孙钤对着陵光的背影一揖到底,“微臣恭送王上。”

黄昏时分,汪冏卿等人,又相携到了魏玹辰的府上,才坐定便又说起了出使天玑的事。只不过,这一回,他们几人仿佛是约好了似的,齐齐主张要对天玑开战。

脾气最大的汪冏卿连坐都不坐,直身对魏玹辰道:“丞相大人,不是应该出兵,而是非出兵不可!否则,我堂堂天璇何以立足于四国?”

中大夫连声附和道:“汪冏卿所言甚是,一个才刚刚立国的天玑,只不过是拿下了天枢的边境五城,就敢于向咱们示威,不打上一打,那他们岂不是真以为我天璇如今不堪一击?”

“丞相,我天璇又不是无兵可用,当初与钧天尚能抗衡,如今您到底在顾虑什么?”左尹也不甘的问魏玹辰道。

“可是诸位,”魏玹辰终于开口,拍了拍案几,问道:“如若出兵,你们觉得谁可为将?”

这一句话,便让一干人都哑然无声、面面相觑。见众人接不了话,魏玹辰才缓缓言道:“我天璇当然不缺兵士,然则,如今朝堂之上,谁有调动数十万兵甲的能耐?”

“小吴将军呢?他可是将门之后,吴将军纵横沙场多年,还未尝一败。”左尹还是有些不甘心,立即就想到了吴之远。

魏玹辰却是摇头叹息,“他虽是将门之后,但从未上过战场,就算熟读兵书,却无对敌经验……”

众人听了,只得叹气。汪冏卿一摊手,道:“那丞相觉得此事该当如何?真要在王室宗亲里找个王亲出使天玑示弱?”

中大夫迟疑片刻,又提议道:“难道不能让小吴将军去试试吗?”

“刀兵一起,不是儿戏,”魏玹辰的脸色冷了几分,显然是不认同中大夫的话,“军中兵士亦都是我天璇的儿郎,怎么能贸然拿他们的命去沙场上试?”

这一回,众人是彻底的沉默了。魏玹辰的目光逐一扫视过众人,摇了摇头,“此事,老夫再想想吧,需得细细筹谋才是……”

天玑国·天官署

观星台上,木若华正扶着巨大的弧形量天尺,仰头计算星相间的位置。千阳泽跽坐在台下的矮几前,几案上铺着长形的卷轴,已经画出了部分星相的位置。他见木若华久久不说话,只是不断的掐算着,只得默默的研磨着砚台里的朱砂。

终于,木若华搁下了量天尺,走下观星台,踱着方步来到千阳泽跟前,他指着卷轴上的一个空白位,示意在这里落笔。木若华一边看着,一边摇晃着脑袋念道:“流星出紫宫,天子之使也……紫微垣的星相也有异动了,你且记下。”

千阳泽抬头看看星空,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低下头在卷轴上,用朱砂紫微垣中又点了几点,“国师可知这是何征兆?”

木若华沉吟片刻,语气肯定的说道:“这一战打不起来,天璇怕是要妥协了。”

“国师能肯定?”千阳泽不禁又追问了一句。

木若华瞪他一眼,不屑道:“老夫观星,几时错过?”

千阳泽自知语失,赶忙拱手陪罪道:“下官失言……”

“罢了,你将星图绘好,便令人去制那飞星盘吧。王上嘴上不说,实则以为老夫是在信口雌黄,必要让王上看到些东西,他方知老夫于这星相走势了然于胸。”木若华摆了摆手,又忍不住冷哼一声,“如今天璇是要来议和的,若是王上还是要让齐之侃上阵,那就是逆天行事。”

“国师,下官斗胆说一句,”千阳泽垂下头,还微微躬身,连声量都压低了不少,“万一,万一王上这回还是坚持呢?”

“我天玑向来奉行巫仪,就算如今立国了,朝堂之上的众人,难道就真不将这星相所示的福祸吉凶放在心上了吗?”木若华闻言又是一瞪眼,连带甩了甩宽大的袖摆。

“下官,下官又失言了。”千阳泽往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不敢再多说什么。

“你且看着吧,必有朝臣会向王上谏言。”木若华信心满满的言道,又抬手指着那卷轴虚点数下,“这天玑的国事,就算是仗着王上给他撑腰,也轮不到一个侍卫出身的齐之侃来指手划脚。”

千阳泽忙不迭的恭维道:“国师所言极是,王上若是一意孤行,必会令我天玑国陷入危机之中。”

“王上如今不喜天官署时常与他想法相背,有些话,不要说得那般明了,等着谏臣们去说吧……”木若华说完这话,又仰着望着天空中熠熠生辉的繁星,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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