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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天权国·王宫向煦台

清冷又明亮的月夜下,向煦台仿佛被银色的薄纱笼着,有些琼楼玉宇、玉树琼枝的意味。慕容离独自站在水榭边,垂头摩挲手中的洞箫,他的一身红衣,在这亭台楼阁中显得既格格不入、却又理所当然。良久,他将那管洞箫举到唇边,一曲婉转的调子似乎有了形质,缠绕于雕梁画栋间。

执明在几个内侍的簇拥下,晃晃悠悠的走到向煦台外,正要跨过高高的门槛,就听到箫声传来。他不由得停下了步子,歪头静静的听着,可是只听了一小会儿,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一名内侍凑到执明身边,轻声问道:“王上,要小的进去通传吗?”

“闭嘴,没听到这箫声里尽是伤心吗?”执明忽然火大的瞪了内侍一名,却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极低,他使劲挥了挥手,“蠢东西,统统给本王滚远些。”

执明又听了一会儿,不觉眼眶微微湿润,他抬手揉眼,迈步跨进了向煦台的门槛。众内侍赶忙跟上,不想还没走近台阶,执明就顿足转身对着他们虚点数下,示意一干人都留在原地。

他放轻脚步走到水榭中,直到与慕容离只丈许之遥,未歇的箫声让慕容离有种明显的疏离感,令执明犹豫着是不是要再往前走几步。

慕容离大约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并发察觉执明的到来,而执明却看到他的脸颊上,挂着显而易见的泪痕,不禁愣怔在原地。半晌,箫曲终了,慕容离一抬眼,竟看到执明就在近前,也是愣了愣。

“本王不想扰到阿离,是以并未遣人来通报,是不是吓到阿离了?”执明尴尬的笑笑,又走近两步,冲慕容离抬手的瞬间似觉不妥,只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阿离因何事伤心?可能说与本王知道?”

慕容离偏过头去飞快的拭去泪迹,指着廊椅道:“王上请坐。”

执明依言坐在了下来,仰头看慕容离,他眼中尽是哀婉之色。

“阿离不想跟本王说吗?”执明一边问着,一边伸手抽过他手中的箫,垂眸看看。一只寻常的洞箫,除了有些重便再无特别之处了,却不知为何就能被慕容离吹出那般伤情的调子。

“我只是忽然觉得,”慕容离的目光从箫上转到水榭外,月光被微微荡漾的水面扯成网状的纹路,有些不真实,他喃喃道:“如果我只是个箫师,或许会过得简单些吧……”

“阿离难道不是箫师吗?”执明皱了皱眉,将洞箫递还给慕容离。

慕容离忽然浅浅一笑,“我失言了。”

“阿离是想做个隐于市井的乐师?”执明觉得慕容离一定是这么想的,心里不禁空了。

“有时候会这样想。”慕容离垂头,手指在箫身上轻轻摩挲着,微不可查的又摇了摇头。

“本王在宫外给你建个宅子?”执明下意识的说出口,语毕又有点懊恼。

“不用了,住在哪里都一样。”慕容离说得似很随意,语气中却落寞。

“阿离不想说,本王便不问了,只是……”执明拉着慕容离宽大的袖摆,让他坐在自己旁边,“阿离刚才所奏的箫曲,太让人伤心,本王在外面听着,都险些落泪。”

“那可真是怠慢王上了。”慕容离微微侧头,直视着执明亮晶晶的眸子。

“唉呀!本王不是这个意思。”执明连忙摆手,觉得自己就没一句话是说对了的。

“王上想听什么曲子?”慕容离的嘴角略弯了弯,眼中有了些暖意,但到底没能笑出来。

“下回等阿离开心的时候,随便吹奏什么曲子都好。”执明说着,身子歪倚到廊柱上,一手支了下巴,望着半天之上的明月,道:“今夜月色甚好,本王就在这里坐坐罢。”

“那,也好……”慕容离应了一声,目光又移到榭外水面的那轮倒影上。

天璇国·王宫大殿

朝臣们分为了两派,议论着与天玑是战是和。

汪冏卿气急道:“我就听不得议和这个话!有什么可议的,仗都还没打起来,咱们又不是输给天玑了,凭什么要依他们的要求!”

“汪冏卿,话不能这样说,王上如今不理政事,无人可做决断啊!”上大夫却是不同意,连连摇头。

魏玹辰这一大早听得头大,终于忍不住止住两派的言语往来,“你们都少说几句,朝堂之上,这样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到外面传来内侍的唱诺,“王上驾到。”

众人顿时都安静下来,待陵光走上王位坐下,才齐齐下跪参拜。

陵光随意的抬手,“诸位都平身吧。”

众臣起身,垂首而立,不复方才的激辩。魏玹辰出列,“王上,臣等正在商议与天玑是战是和。”

陵光沉默了片刻,目光一一扫过殿中之人,才开口道:“那你们商议出什么结果了吗?”

“臣等,尚未有对策。”魏玹辰垂下头,语气里有些自责的意味。

陵光歪着身子斜倚着王座,目光落在公孙钤的身上,“公孙钤,你说说呢?”

公孙钤出了队列,躬身道:“回王上的话,以微臣浅见,此时并不是与天玑开战的好时机。”

“哦,为何?”

“王上,我国现下虽然不缺兵甲钱粮,却无能统帅三军之将,而天玑国刚刚加封的上将军齐之侃,五日之内能连下天枢五座城池,此人不容小觑。”公孙钤朗声而言,他身姿挺拔,在一众朝臣中很是出挑,“若是由他带兵,胜负便是未知之数。”

“你怎么能肯定,会由他领兵?”陵光挑了挑眉,继续问道。

“王上容禀,”公孙钤略想了想,言道:“一来,齐之侃是蹇宾的心腹之人,二来,他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于公于私,都是最佳的领兵之人。是以,下官认为,此时开战,率军之将,不做他想。”

陵光闻言不再说话,见他沉默了,汪冏卿便接口道:“公孙大人,你这简直就是在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一战而已,不过是打了天枢国一个措手不及,是不是有真本事还得两说。”

公孙钤对他拱手,浅笑道:“汪冏卿,下官不认为这世上有侥幸,何况,一战而下五城,无论如何也不能冠以侥幸二字。就算吴老将军出手,也不见得能有这样的战果。”

“议和吧,孤王现在还不想动兵。”仿佛是不想听到朝臣的争执,陵光摆手道:“若战,就要有万全之策,否则,便是罔顾人命。”

众人噤声不语,公孙钤朝陵光躬身示礼,“王上所言极是。不过,微臣想,应该向边境增派人马,毕竟,万一议和不成,不至重蹈天枢覆辙……”

下了朝,公孙钤还未出殿,便被一名内侍唤住,说是陵光召他。一路跟着内侍去到书房的花厅外,那内侍才对他说:“公孙大人,王上在里间等您,您请进。”

公孙钤颔首,见内侍退下了,自己才迈步进了花厅。陵光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草地,那匹未上笼套的马跑得正欢。

公孙钤走到陵光跟前,撩起衣摆跪地叩拜。听到动静,陵光回过头来,“你来了,坐吧。方才你在朝会上说,既要派遣使团去天玑,又要陈兵边境,这是何道理?”

公孙钤在一侧端正的跽坐好后,才开口道:“王上,我国与天玑并无深交,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和谈不成,天玑要与我国翻脸呢?向边境增兵,并非是要与天玑开战,而是告诉天玑,我天璇并不惧怕开战。”

陵光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淡淡道:“仅仅只是这个原因?”

“微臣,”公孙钤微皱了皱眉,旋即又望向陵光,正色道:“确是有些小私心。”

“说与孤王听听,是什么私心。”陵光闻言笑了笑,一边说着话,一边又转头去看那匹马。

“此事,说来话长。”公孙钤顿了顿,似乎是思虑片刻,“天玑此次大动干戈,皆是因为天枢与我国借通商之名,开通了玉衡故道。通商之事,虽是天枢的通事令仲堃仪一力促成,但微臣觉得,他的想法没错。当今天下,四国各有所长,一时半会儿是分不出伯仲的。想要强国,势必要选择盟友,对我天璇来说,最好的盟友便是天枢。”

“天枢,向来由门阀世族掌权,就算新登位的孟章,短期内怕也不能与之想抗吧。”陵光的语气里没有喜怒,仿佛只是是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王上说得不错。但仲堃仪此人,虽出身守门,却是颇有远见。能得孟章信任也属正常,毕竟孟章不会长久的被门阀世家所压制。”公孙钤却说得认真,字字句句都是有的放矢,“如今,通商之事看似阻碍重重,但也只是天玑觉察到了此事一旦推动,必会对其有所影响。天枢丢了五座城池,仲堃仪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但微臣此前给过他承诺,若他还愿意继续推进通商事宜,微臣在兼顾我天璇国的利益同时,会给予他需要的协助。”

陵光听到这里,不禁蹙起了眉头,“你与他有协议?”

“倒也,倒也不算是协议,毕竟只是口头之约。”公孙钤说得坦荡,并不觉得自己与仲堃仪相约之事需要隐瞒,“然则,君子一诺,当重于九鼎,微臣不想失信于他。而且,以微臣之见,若是与天玑和谈不成,天枢必会再受其威胁。仲堃仪肯定会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微臣,微臣不想看到他一败涂地。”

陵光转回目光,打量他片刻,笑道:“孤王越发觉得你像裘振了……”

公孙钤不明白陵光这话的意思,见他起身,便连忙跟着站起身来,随他向外走。

出了花厅,陵光对内侍道:“来人,去传丞相、与王室宗亲到偏殿。”

不多时,魏玹辰与三位王亲进入偏殿,对陵光一备跪拜之后,皆垂手而立。

“你们打算让谁带使团去天玑?”陵光也不多言,直接问起了正事。

魏玹辰与另三人对视一眼,回禀道:“微臣等商议过了,认为由焸栎侯出使天玑最为适合。”

“焸栎侯,焸栎侯……”陵光略微愣了愣,反复念了两遍,似乎是在想那是何人,片刻后,他看向魏玹辰,“焸栎侯是现今王室里爵位最高的,况且,细论起来,他算是啟昆帝的子侄辈,身份倒足以担当此任。只是,他向来懦弱,你们放心他出使?就不怕弄巧成拙?”

“天玑国只是想对我天璇摆出个姿态,想必并不会为难使者。”魏玹辰解释道,那焸栎侯虽是侯爵,却并非王室血亲,“退一步说,俗语有云,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况且此次并不是派人去向天玑下战书。”

陵光侧身看看一直立于自己身侧的公孙钤,“你觉得呢?”

公孙钤躬身回道:“王上,微臣愿随行。”

“随行?你认为煛栎不堪此任?”陵光没想到公孙钤会如此回复,以为他认为这样的安排不妥。

“微臣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此事涉及通商事宜,微臣早已参与其中,理应随行。”公孙钤单膝跪地回话,仿佛是强调自己的决心。

陵光坐正了身子,看向魏玹辰等人,目光里夹杂着些许的失望,“你们觉得呢?”

“微臣等无异议。”魏玹辰等人下跪复命。

“如此,就这么定了吧。公孙钤……”陵光不再看那几人,只是对公孙钤言道:“你给焸侯做个副手,孤王赐你便宜行事之权,诸事多替焸栎拿拿主意。”

几日之后,人马一行六人,连同两辆车驾,停在了天璇边境小城的驿站外。尹伯扶着一脸不甘愿的焸栎侯上马,向公孙钤郑重的拱手行礼,“侯爷、公孙大夫,此行还需多加小心。下官会在此间静候二位平安归来。”

公孙钤看着泫然欲泣的煛栎侯,语气和缓道:“侯爷稍候,微臣与尹伯还有几句话要交待。”

说完,他与尹伯朝旁边走几步,公孙钤递了一块玉佩给尹伯,轻声道:“尹伯,此去天玑,恐有变数。明日,王上向边境增调的人马应该就会抵达,还请您务必整理兵马,将边境防线向前推进二十里。”

尹伯闻言不禁惊诧,“大夫觉得终会有一战?”

“只是防患于未然,有些事,不可不妨。”公孙钤摆了摆手。

“那万一引起天玑不满呢?”

“此行毕竟有焸栎侯,无论如何,他是王亲,必须要令他平安返回。”公孙钤看眼已经上马的焸栎侯,又道:“大军压境,也让天玑行事有个限度。”

尹伯对他拱手道:“下官明白了,大夫放心,此事一定办妥。”

“还请尹伯节制兵马,千万不能有逾越之事。”公孙钤握住尹伯的手,顿了顿,又道:“仰仗尹伯了。”

嘱咐完这些,公孙钤利落的翻身上马,与焸栎侯率队出城。出了城门约摸一盏茶的工夫,焸栎侯忽然勒马,转头看那已经只能望见轮廓的城门,语带哭腔道:“公孙大夫,我们还能回来吗?”

“侯爷放心,下官必定会护送侯爷平安回国的!”公孙钤的语气很是坚定,仿佛前路只是坦途。

焸栎侯看了他一阵,还是不放心的追问道:“公孙大夫有把握吗?”

“侯爷,您现在是天璇的使者,您代表的是王上,”公孙钤对他点了点头,郑重道:“天玑不会对你不利的。”

焸栎侯这才放了点心,握着马缰的手却还是微微颤抖,“好,我的命就托付给公孙大夫了。”

天玑国·典客署

无论焸栎侯多么不情愿,数日过后,他们终于还是到了天玑的王城。典仪官尤敏达显然已经接到传信,早早的候在了典客署外。见到使团的这一行人,少不了一番寒暄,听说公孙钤已官至御史大夫,不由得暗暗惊讶。

将一行人妥善的安置好后,尤敏达便退下了,使团的诸人也各自忙着整理所携之物。公孙钤看着坐立不安的焸栎侯,笑道:“侯爷,上回下官随丞相大人出使天玑,也是住在这典客署内。”

“这里,可安全。”焸栎侯搓了搓手,觉得不甚放心

“当然安全,侯爷不必担心。”公孙钤闻言又笑了笑,宽慰起他来。

“上次你有没有见过天玑王和那位有战神之名的将军?”大约是被公孙钤的淡定所感染,焸栎侯终于不再战战兢兢了,“他,他是不是如凶神恶煞一般?他跟吴老将军相比,谁更厉害?”

“下官上次只是远远的见过天玑的王,倒是与那位齐将军说过几句话。”公孙钤想了想前次的际遇,又道:“齐将军生得丰神俊朗,不似寻常武将。只是那战场上的事,只有比过才知,下官不好断言。”

“我觉得他肯定比吴老将军还厉害。”焸栎侯摇了摇指头,忽然像是又想起什么,问道:“那,天枢国的那位仲堃仪呢?”

公孙钤微一愣怔,而后才道:“仲堃仪……他是与下官有几分像,出身寒门。”

焸栎侯却是连连摆手,“公孙大夫怎么是寒门,公孙氏是出过大儒的。”

公孙钤苦笑一声,“下官,只是不肖子孙,不提也罢……”

与此同时,齐之侃正在自己府中的书房里,静静的等着。他面对窗户、负手而立,只是双手微微攥着拳头。

斥候步履矫健的小跑进了书房,对齐之侃一拱手,道:“将军,天璇的使团已经进了典客署,典仪官安排他们下榻在上次居住的院落。此次他们派出的是焸栎侯和御史大夫公孙钤。”

齐之侃闻言皱眉,像是自语道:“公孙钤?他倒是有胆子。”

斥候还欲开口,却听到外间下人唱诺,说是蹇宾到了。齐之侃摆手令斥候退下,自己快步出屋迎驾。蹇宾行至离书房还有几丈之遥,看到他迎出,立即便露出笑容。

齐之侃走到蹇宾跟前,躬身为礼,“王上怎么此时来了?可是有什么紧要事?”

蹇宾佯怒道:“没事,本王便不能来你这里了吗?”

齐之侃忙又开口,“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蹇宾朗声一笑,拍拍他的肩,“小齐,你现在是我天玑的上将军了,不要再自称什么属下,称臣便可以了。”

齐之侃迟疑几息,只道:“臣,臣心意如初。”

蹇宾走到屋旁的矮几边坐下,招齐之侃坐在身边,“听说天璇的使团已经到了?”

“是,已进了典客署,领队的是天璇的煛栎侯。”齐之侃据实相报。

蹇宾看着他,曲指叩了叩石桌,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煛栎侯,算起来,若是啟昆帝还活着,他的爵位怕是还要再高些吧。除了他之外呢?”

“还有公孙钤,就是上次随天璇的丞相出使我国的那个士子,”齐之侃顿了顿,又道:“他如今已官至御史大夫了。”

“那此人想必是有过人之处了,”蹇宾点头,认真道:“陵光虽然颓废,但还没有昏聩到任用废物的地步。”

“公孙钤是天璇丞相的门人,想来,是由丞相举荐的。”齐之侃语气无甚偏颇,觉得那是文士入仕的一贯路数。

蹇宾听了他的话,却是笑得十分开心,“如此说来,小齐应算是本王的门人。”

齐之侃不禁语结,望着蹇宾不知该如何接下这个话头。

“小齐不这么认为吗?”蹇宾见齐之侃似乎要出言,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自谦之语,便又摆手道:“小齐于本王有救命之恩,本王不会忘记的。算了,不说这个了。对于天璇的使团,你有何打算呢?”

“扣下,作为人质,这样可令天璇投鼠忌器。”说到正事,齐之侃一改方才的窘迫之态。

“他们派出焸栎侯,随时都会变成一枚弃子。”蹇宾想了想,觉得将这一干人扣做人质,也并无太大的用处。

两人正说着话,斥候拿了份奏表快步跑来,向蹇宾叩拜之后,回报道:“王上,上将军,刚刚收到边境军报,天璇增兵十万,向我方推进二十里。”

“他们这是打算要开战?!”齐之侃是心思单纯的人,首先想的便是最坏的结果,

“增兵十万,推进二十里。”蹇宾却是细细思量片刻,挥退了斥候,轻拍一下齐之侃的手背,道:“本王没说错吧,焸栎侯随时会变成弃子,此事,还真是不好办呢……”

公孙钤在典客署里打点好一切后,唤了小尹来,细细叮嘱一番后,令他扮作平民,带着个不起眼的礼盒来去天官署拜访木若华。

小尹在天官署的角门处,与门房低语了几句,门房拿了他的拜帖,神情有些疑惑的进了府去。没过多久,千阳泽来到角门,上下打量小尹一番,也没多说半个字,招手示意小尹跟他进去。小群一路目不斜视,直来到一处偏厅里。

千阳泽这才站定了,回身问道:“你有何事要见国师?”

“奉我家主人之令,有东西要当面呈递给国师。”小尹只是拱了拱手,话不说明。

“何物?”

小尹掂了掂手里的盒子,笑道:“我家主人叮嘱,须得要面呈国师。”

“你家主人,是焸栎侯?”千阳泽试探着问道。

小尹摇头,“我家主人是御史大夫公孙钤。”

千阳泽略一思忖,示意小尹在此处候着,自己则返身离开。不多时,木若华独自进入偏厅了。见木若华到了,小尹单膝跪地,抱拳道:“见过国师大人,我家主人备有薄礼一份,敬赠国师。”

木若华接过小尹递上的盒子,踱步到主位上坐下,才道:“你起来说话。”

他打开礼盒,看到两块极大、却不甚规则的金色金属,奇道:“这是何物?”

“此乃陨铁,藏于天璇王宫百余年,我家主人说,通体金色的陨铁世所罕见,此物比黄金还要重上倍余,送与国师制作司南等物,最是合适不过。”小尹说着又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继续道:“那鹿首方尊是为国礼,不便私相授受,是以,我家主人专门为国师备了此礼。”

“你天璇国刚刚才向边境增调兵马,此时送老夫如此大礼,是何意?”木若华眼底泛起几分喜色,语气却满是疑虑。

“回国师的话,我家主人说,此次出使贵国,只为两国交好,增调兵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焸栎侯是王亲,若是遭遇不测,于两国面上都不好看。”小尹后退一步,站直了身子,微笑道:“国师是天玑的重臣,还望国师能从中周旋一二,无论和谈结果如何,能令使团能顺利归国即可。”

“朝堂之事,自有王上定夺,老夫怕是爱莫能助。”木若华的手抚过礼盒的边缘,停顿片刻后收了回来。

小尹却是笑得一派天真,“国师太过自谦,谁不知道在天玑,国师的话,那就是天意。”

木若华看着那两块陨铁,沉默良久后,终于道:“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老夫知道了。”

晚间,蹇宾刚刚换过寝衣,准备就寝。内侍匆匆的进了内室,回禀他说齐之侃求见。蹇宾令他带人进来,又挥退一旁候着的其他内侍。

齐之侃进到内室,正欲叩拜,蹇宾一抬手托住他的手臂,浅笑道:“不必多礼了,小齐怎么深夜入宫?”

“回禀王上,刚刚又收到前方军报,天璇军队驻扎在离我国边境不到三十里处,人数大约又增加了十万。”齐之侃的语气有些急迫,定定的望着蹇宾。

“三十万,天璇的兵马果然众多。”蹇宾闻言,语气转冷,不过倒不见着急。

“依末将之见,天璇此举分明是在向我国示威,否则时间不会掐得如此准确。此行行径毫无诚意可言。”齐之侃几句话说得有些愤愤。

“诚意?小齐只是要跟本王说这个?”蹇宾并未觉得已到了战火一触即发的关头,不着调的转了个话头。

齐之侃果然愣怔,呐呐道:“王上……”

“小齐与本王说话不要只说一半,”蹇宾拉起齐之侃的手,轻拍两下,“有什么就说本王与你做主就是。”

“王上,臣,臣……”齐之侃皱起眉头,如星子般明亮的眸子半垂下来,“臣……属下,确实有事未报于王上知晓,只是,此事太过诡异,不知该从何说起。”

蹇宾笑了笑,拉他在窗边的案几旁,“那小齐从头说起便是。”

齐之侃端端的跽坐好,又将佩剑置于身侧后,才又开口,“王上,臣此前数度收到鸽信,信中透露天枢借通商之事,与天璇暗通款曲。虽然事后臣派人去仔细查探,却一无所获。是以,未将此事向第二人谈及。也没禀明王上。”

“查不出来?”蹇宾拨弄了几下香炉中的香屑,反问道。

齐之侃垂下头,颇有些自责,“属下,属下失职,还请王上降罪。”

“既然对方有心隐瞒,想必是做了万全的打算,你查不到也属正常,本王为何要怪罪于你?”蹇宾一边说,一边拿起齐之侃的那柄长剑,手指抚过剑身,又于剑鞘上轻弹一记,“难道,小齐觉得本王是偏听偏信的人?以后有什么事就不要再瞒着本王了,只要小齐说出来,本王就信你。”

“属下不敢。”齐之侃忙是告罪,“属下绝不再犯。”

蹇宾叹了口气,放下了长剑,“本王自打登上了王位,小齐果然是与本王生分了,你从前对本王说话不是这样。”

“王上,我……”齐之侃一时情急,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应答才算妥帖。

“嗯?你什么?”蹇宾展眉一笑,“小齐便这样说话才对……”

齐之侃有些语塞,内侍又再进来,回报蹇宾说是千阳泽求见。蹇宾对着齐之侃叹道:“看来今夜本王是睡不了了。”

齐之侃起身,拿过蹇宾的外衣,并不假手于内侍,待蹇宾换上常服之后,才跟着他走到外室。蹇宾看眼立于自己身侧的齐之侃,拉了拉并没有褶皱的袖罢,方才对内侍道:“叫奉常令进来吧。”

少顷,千阳泽捧着飞星盘进入,向蹇宾叩拜一番。蹇宾斜斜的倚了位子上,拿手支着下巴,语气有些寡淡,“你大半夜入宫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千阳泽赶忙上前两步,将繁复的飞星盘放到几案上,才答道:“回王上,国师刚刚制成飞星盘,可助王上观看天象。”

蹇宾转头看看齐之侃,又回头浅笑一声,“本王又不懂什么天象,怎么看?”

“此飞星盘,能预知星相走势,王上对照,便能时时观测星宿变化轨迹。”千阳泽一边说,一边摆弄着星盘,为蹇宾解释起来

蹇宾不动声色的看着,“哦……国师当真是能人。这东西,要怎么对应?”

千阳泽指着飞星盘的中心,细细道:“此星盘当中对应紫微垣,主王事……”

“有点意思,你放下吧,”蹇宾却不待他把话说完便打断了,他挥了挥手,“本王有看不明白的地方,再去问国师。”

“是……”千阳泽只得后退一步,看眼齐之侃又道:“王上,国师前日占星时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蹇宾挑眉,目光越发的冷了,“国师的话一定关乎国事,上将军在正好也听听。”

“流星出紫宫,天子之使也。”千阳泽将木若华占星时说的那句话,当着蹇宾又念了一遍。

“天子之使……”蹇宾皱眉自语,片刻后才又看向千阳泽,“国师没说点别的?”

“国师说,天璇使团令次前来,只为和谈,请王上不必过虑。”千阳泽看似回答着蹇宾的话,却又再看了齐之侃一眼,“近日来,星宿时有变幻,若是兴了刀兵,怕是于我天玑国无益。”

“国师还真是思虑甚深。”蹇宾听出了千阳泽的弦外之音,心中不喜,但只是摆手道:“你回去告诉国师,本王知道了,退下吧。”

望千阳泽已经消失的背影,蹇宾的目光终于阴沉起来,他坐直了身子,看眼那具飞星盘,冷笑道:“天子之使,他是天子之使,本王是什么?”

次日,公孙钤陪焸栎侯步入天玑王宫的主殿。焸栎侯连作两次深呼吸方才站定,他向蹇宾揖了一礼,公孙钤在他身边也是躬身一揖。

焸栎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见过天玑王,本侯此次带来了我国王上亲笔所书之国书。”

公孙钤适时的上前一步,递出国书,朗声道:“王上,吾王认为,我两国互为临邦,应有手足之情。此次事出突然,或许当中有些误会,还请王上多多包含。吾王特命焸栎侯,呈上鹿首方尊、并玉壁一对,另附礼单一份,以期两国言好。”

蹇宾接过内侍转呈上来的国书,飞快的浏览一遍后,目光投向焸栎侯,他笑道:“天璇王客气了。”

“不知王上对吾王所言,意下如何?”焸栎侯觉得蹇宾虽然面带微笑,目光却令人琢磨不透,声音不由得有些发涩。

“诚如天璇王所想,本王也有此意,我两国交好原属应当。”蹇宾笑了笑,目光移向齐之侃,停顿片刻后,又再开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二位使者不妨在王城多盘桓数日,本王当略备薄礼,回赠天璇王。”

“多谢王上,吾王知晓此事,必乐意之至。”公孙钤见焸栎侯的模样,觉得再对答几句,他定然会失了礼数,便抢先回了蹇宾的话。

他话音未落,齐之侃已出列,一身戎装煞是惹眼,他半扬着头,问公孙钤道:“公孙大夫,末将有一事不明,还望大夫指点一二。”

“将军但说无妨,在下必定知无不言。”公孙钤转向齐之侃,微笑着拱了拱手。

“既然天璇王有意与吾王交好,何以贵国又突然增调兵马,还向我国境压近?”齐之侃说着,又朝公孙钤走近一步,声调转沉,“此举在末将看来,可不是什么好意?”

公孙钤微微一笑,全然未被齐之侃的气势所压,他道:“将军虑了,此事想必也是碰巧,众所周知,我国上将军病逝,吴小将军承袭其爵位官职,而今只是小吴将军演练兵马而已。若是因此而令诸位起疑,那在下替吴小将军给诸位备罪,在下返回典客署,立即与小吴将军修书一封,请他率军即刻后退便是。”

“齐将军忧心国事,言辞不周之处还望二位使者见谅,”蹇宾开口打断两人的对答,风轻云淡的道:“此事既是误会,说清楚也就是了,公孙大夫无需劳动。”

公孙钤转身向蹇宾揖礼道:“多谢王上宽和。”

焸栎侯好容易瞅准着空隙,轻扯公孙钤袖摆,递了个眼神儿给他,便对蹇宾道:“王上,若是对和谈之事无他意,我等便先告退了。”

公孙钤未及阻止焸栎侯开口,不由得蹙眉,对蹇宾赔礼道:“王上,焸栎侯刚到贵国,有些水土不服,冒犯之处,还望恕罪。”

“无妨、无妨,焸栎侯身体要紧,二位请先返典客署歇息吧。”蹇宾笑得一派和煦,又追问道:“可需本王遣宫中医丞去给焸栎侯瞧瞧?”

“焸栎侯并无大碍,多谢王上美意,不敢当。”公孙钤谢过,又示意焸栎侯向蹇宾施了一礼,才不急不徐的转身出殿。

焸栎侯几乎是强撑着出了王宫,连自己怎么上的马都不记得了,直至回到典客署内自己的房间,才跌坐在地。

公孙钤掩上房门,上前扶起焸栎侯,关切的问道:“侯爷可还好?”

焸栎侯有些结巴,半晌才道:“我,我不太好。”

公孙钤不禁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侯爷,此事已毕,只需再呆上三两天,拿到天玑的国书,便可启程返国了。”

“公孙大夫觉得,会顺利吗?”焸栎侯呐呐道,顿了顿,又拉住公孙钤的手腕问道:“我想先回去,或者,或者是先出城去……”

公孙钤扶焸栎侯坐好,这才正色道:“侯爷,您是天璇的使节,怎能在此时先行离开?”

“那,那……那你就对外说我病了吧……”焸栎侯见公孙钤未反驳,又道:“公孙大夫,我,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公孙钤倒了杯热茶,放到焸栎侯面前,“侯爷缓缓也好,小尹他们就在外面候着。”

说完,他退出房间,反手关上房门时,忍不住叹了口气。

候在门外的小尹见状,上前问道:“大人,侯爷这是怎么了?”

“侯爷有些睏乏,让他歇息一阵吧。”公孙钤摆手,领着小尹朝外走了几步,低声道:“你拿份我的拜帖,去上将军府走一趟,就说我诚意邀请齐将军一叙。”

散朝之后,齐之侃在宫内又逗留了个把时辰,陪着蹇宾谈了些边境防务之类,才出宫回府。刚刚走进后院,就看到书房门口垂手而立的斥候。

齐之侃直接问道:“打探到了什么吗?”

“回将军的话,昨日有人去见了国师,似乎是送 了他什么东西。”斥候走到齐之侃身旁,语速很快,“那人离开天官署后,小人一路跟随。其间几时都险些跟丢,可见那人行事异常小心,最后,那人进了典客署。”

“如今典客署只有天璇来使,这人是天璇的人?”齐之侃挑了重点追问。

斥候想了想,肯定道:“那人虽然一直有意掩饰相貌,小的没看真切,但观其身形,应是天璇使团里的小尹。”

“小尹?那也算是使者之下管事之人了,可知他们送了国师何物?”齐之侃微微眯起眼,已觉察到其中的问题。

斥候抬手比划两下,道:“只看到是一只盒子,至于其中盛了什么,小的便没有打探到了。将军觉得,向国师送礼的人是谁?”

齐之侃冷笑一声,“焸栎侯怯懦,干不出这样的事,必然是公孙钤所为。”

一名下人匆匆跑了进来,递上一封拜帖,“将军,府外有一人递来份拜帖。”

齐之侃接过只扫了一眼,便扔回给下人,“让他回去告诉公孙钤,本将军近日要整顿军务,没空去见闲人。”

“这个公孙钤,倒是谁都想结交。”齐之侃又哼了一声,想想便对斥候道:“你盯紧些,看看他与国师是否再来往来。”

蹇宾正思量着要如何回书给天璇,便听内侍通禀齐之侃求见。他示意带人进来,自己则是提笔落于面前的绢帛上。齐之侃进来正要叩拜,蹇宾却是继续书写着言道:“小齐先坐会儿,待本王写完。”

片刻,蹇宾看一遍自己亲笔所写的回书,盖上印鉴后,先放到了一旁。

齐之侃见蹇宾看向自己,便道:“王上,末将看天璇的使者此次分明是包藏祸心。”

“又出了什么事?小齐你怎么脸都气白了?说与本王听听。”蹇宾只是笑笑,招手示意内侍给齐之侃奉茶。

“先前斥候来报,公孙钤昨日遣人向国师送了份礼物,”他直视着蹇宾的双眸,断言道:“虽不知所赠之物为何,但回想奉常令深夜进宫,转述国师之言,其中必有所牵扯。”

“送礼?他们是要贿赂国师?”蹇宾皱起眉,虽然他对木若华的作为有所耳闻,却仍是不喜臣子在自己眼皮底下搞些小动作。

“肯定是,今日在朝堂上,焸栎侯一看就是个幌子,天璇使团主事之人,应当是公孙钤无误。”齐之侃想了想朝堂上与公孙钤的一番对答,又道:“公孙钤此人,能言善辩,今日末将才刚刚回府,他便遣了人来递拜帖,说是想与末将叙话”。

“小齐答应了?”蹇宾挑眉问道。

“末将拒绝了,此时,不应与其过多接触。”齐之侃摇了摇头,神色有些不屑,“王上,天璇此举恐对我国别有图谋,末将还是认为,应将他们扣做人质。”

“此事小齐自己拿捏分寸即可。”蹇宾又再思索片刻,嘱咐道:“你去办吧,只是,不要伤了他们的性命。”

千阳泽神色焦灼,一遛小跑的进了天官署的偏厅,他喘着气招退侍候在木若华身旁的两名仆役。

木若华翻了翻眼皮,不满道:“什么事如此慌慌张张?”

“下官刚刚收到宫里传来的消息,”千阳泽拍着心口顺了口气,又道:“齐之侃要扣下天璇使团为质,王上已经同意了!”

“怎会如此?”木若华心里一紧,不由得站起身来。

“宫里的人只是传了这么一句话,确切的细节,并不知晓,”千阳泽搓了搓手,凑近木若华小心的问道:“国师觉得该如何应对?”

“你找个可靠的人,去给公孙钤捎个信吧。”木若华在原地踱了几步,摇头道:“此事,老夫不能明着出面,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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