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夹杂着浓重的咸湿气吹过司马琰的脸庞，他抬起头看向父亲，司马邺的脸色逐渐阴沉，眼神中带着怒意。
中年男子的脸上挂着桃花般的微笑，纵使海风微凉，天气并不热。他也持着一把不知是哪位大家提了字的折扇，颇为自在的扇着。“此行可谓收获巨大。”他总算是注意到了被卫兵按压在地动弹不得的司马琰，十分满意的说道。
司马琰看着朝自己走来的中年男子。男人看起来四十岁上下，保养的十分不错。司马琰心想他一定是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他在司马琰跟前停下，蹲下身子打量着自己，司马琰倔犟的别过头，却被他抬起下巴，他的力气很大，司马琰不得不看向他，眼里带着恨意。
男子微微一笑，他松开紧紧抓着司马琰下巴的手，司马琰感觉到脸颊一阵生疼。“倒是有司马家的骨气。”他道。
“不过骨气可不能当饭吃。”他站起身，又说：“尤其是当一个家族跌落下神坛，沦为贱民时，他们的骨气一文不值。”
司马琰在死人湾卫兵的拉扯下挣扎着站了起来，猩红的眸子里充斥着怨愤。他不明白，父子二人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辗转逃亡到远距中原千里之外的死人湾，不与人争，好不容易过上了安稳的日子，这群逆臣贼子，怎么就不肯放过他们？
“逆贼！”父亲想要挣脱两名带甲士卫的束缚，然而侍卫人高马大，气力自然不是头发花白，手无缚鸡之力的父亲可比的。只见他面红耳赤，怒目圆睁的盯住中年男子，破口大骂道：“韩家小儿！纵使是你父王，当年尚且不敢如此待我，更何况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野种？”
司马琰清楚的看见，父亲话音刚落，中年男人的脸上便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但笑容随即爬上脸庞，他不紧不慢的扇着扇子，开口说道。司马琰能听出他话语中的不屑和警告。“在魏国，这样跟我说话的人都死了。”
“呵呵。”父亲一阵冷笑，“你还要带着我父子二人回去请功呢，不会杀我们的。”他道。
“再说，你不会以为，捉住了我们父子二人回去请功，韩轻候那老不死的便会将魏王之位传给你这个妓女所生的下三滥玩意儿？”
司马琰早些时候听老太监王忠讲过各地诸侯们的奇闻轶事。有秦王萧仁率五千轻骑奔袭忽凫汗帐，直取汗王首级，使得忽凫群龙无首，内部大乱，换来长城边境数十年安宁的故事；也有齐王长子田震迷恋亲妹妹，被齐王田稷一怒之下发配北方苦寒之地戍边的故事。诸侯们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英雄气概，儿女情长。
老魏王虽说在天下人眼中德高望重，年轻时却也是个多情的种子，听王忠说，魏王韩轻候当年常常夜不归宿，流连于花街柳巷，对梓州城中，醉花楼的头牌碧游姑娘一见钟情，也可谓是两情相悦，他迷恋于她婀娜多姿的舞技，行云流水的琴艺，而她也痴情于他英俊潇洒的相貌，博古通今的才情。最终，这位坐镇一方的诸侯豪掷千金，将碧游姑娘从醉花楼中赎出，娶回府中，封为魏王妃。
这件事情在当时掀起了轩然大波，虽说是一段才子佳人的美谈，但身为魏王的韩轻候，娶一个妓女为妻，还封她为魏王妃，难免少不了顽固之人的诟病。其中，父亲身边的众多言官便是声讨韩轻候的主力。王忠回忆当时父皇每天接到的弹劾魏王的折子堆起来足有一人多高，父皇看那些折子看得眼睛都酸了，可又拿言官们没有一点办法，只得一封书信传至魏国，期许魏王能注意影响。
然而魏王怎么可能理会外人的看法，依旧我行我素，甚至还斥责那些言官为朽木腐儒。就这样抗过了外界长达一年的口诛笔伐。
之后，碧游替魏王产下一子，彼时韩轻候正在探访秦国，正跟秦王萧仁把酒言欢。喜讯传来，当晚便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司马琰想起王忠说到这时摇头叹气。当时他问老太监为何这般表情，王忠说当时不仅仅是他，就连秦王和皇帝陛下也连连叹息，直呼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魏王满心喜悦，第二天便启程回国。任凭秦王怎么劝说都不肯多留几天，着急着要回去抱儿子，看王妃。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城门口一丝不挂的，魏王妃冰冷地尸体。时值盛夏，被什刹海环绕的魏国气候炎热潮湿，城门上的尸体不少地方已然腐溃，白花花的蛆虫在散发着腐臭气息的烂肉里钻进钻出，体型硕大的绿色苍蝇会聚在溃烂的伤口上，把腐肉当作自己的食粮。
魏王痛心疾首的看着眼前的场景，当即昏死了过去。
策划这一切的，正是魏王的亲生母亲，王太妃刘茯。
事后魏王砍了十几个王府中服侍太妃的侍女的脑袋，还将打死碧游的几个太监五马分尸，所谓诸侯一怒，血流千里。
然后愤怒的魏王却没有责怪自己的母亲。听王忠说，魏王乃大孝之人，但整日面对杀害自己妻子的始作俑者，纵使这人是他的母亲，就算心胸再怎么宽广，也无法坦然面对。两个月后，魏王手中抱着自己的第一个儿子，站在百花山魏王妃的墓碑旁，注视着被自己送回楚国老家的母亲的浩荡车队，给怀中的孩子起名——韩念。
司马琰知道，眼前这人，便是魏王长子，也就是碧游生下的那个孩子，韩念了。
然而韩念并未被父亲的嘲讽所激怒，反而还笑出了声来。“哈哈哈！”他道。“这点陛下倒是多虑了，二弟于十年前便辞别人世，如今我韩念乃魏王独子，这魏王大位，迟早是我的。”
“那倒是便宜你这个野种了！”父亲愤愤道。
司马琰理解父亲心中的恨意，他当年顶着言官们没完没了的谏书，对魏王迎娶碧游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自己所能去成全这一对有情人。虽说结局让人心痛，但他也不悔自己替魏王所做的一切。结果呢？秦周两国振臂一呼，魏国这个富庶繁华之地立刻成了反贼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粮仓，父亲怎能不怒，怎能不恨？！
韩念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怒意，只见他大手一挥，恶狠狠的直视着父亲。“老东西，都这个地步了还逞口舌之快？如今将你父子二人缉拿，也算大功一件，将来在众人面前，地位自然也会更加巩固。”他道。“来人啊！将这二人绑上船，即刻回国！”
死人湾城主盖伊特·托比亚斯灿然笑着走上前，操着及其别扭的汉语口音：“大人，不在小城多呆几日么？”他问。
司马琰看着一幅丑恶嘴脸，谄媚笑着的盖伊特·托比亚斯，心中对他的好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源自心底的恶心。
侍卫拿着麻绳走到身旁，准备将父子二人绑起来，司马琰看见韩念厌恶的看了一眼盖伊特。“不必了！”他说。
盖伊特·托比亚斯一脸尴尬。
“朕就算是死！也不会甘受你们的羞辱！更不会在你们的刀下引颈就戮！”父亲的声音突然传来，司马琰转头望去，父亲正怒目直视着韩念，满目悲壮，不知他是从何处来的力气，竟挣脱了侍卫的束缚，一头撞向为了沙滩上的礁石。
天色已暗，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千疮百孔的礁石表面上的沟壑缓缓流下，聚集在沙滩上，松软的沙砾贪婪的嗜饮着鲜血，不一会，一大片沙地便被染成了暗红。
司马琰的耳边嗡嗡作响，脑海里一片空白。他看见韩念一脸嫌弃的走到父亲身旁，用手指试探了下鼻息，随即若无其事的站了起了身，抬起脚踹了上去。
“我跟你拼了！”司马琰怒火中烧，一股悲凉之意随即窜上心头，他想要挣脱束缚，可根本拗不过卫兵们的力气。
韩念看着他，嘴角微微翘起，朝着地上的尸体吐了口唾沫。“老东西，就知道恶心人，别以为这样就算死的有骨气了。”他道。
“来人！把这老东西的头给我砍下来，里面的东西都挖干净了！我那人头夜壶也用了段时间了，正愁没换的，这老家伙自己送上门来，我韩念笑纳了，皇帝的脑袋当夜壶，那滋味儿，给个神仙都不换！”他冲着旁边的两个侍卫吩咐道。“对了，皮给剥了，留头骨就行，我可不想船舱里一股子腐臭气。”他道。
“是！”侍卫回应。
许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司马琰身边的西洛斯卫兵看见两个侍卫上前一刀砍下了那个老人的头颅，还用小刀不停的从脑袋里挖出黄白红相间的脑髓之后，双腿发软，呕声吐了出来。
司马琰只觉得背后一松，他轻轻一挣，便脱离了卫兵的束缚，他抽出卫兵腰间的短刀，在盖伊特震惊的目光中朝着近在咫尺的韩念刺去。
然而韩念带来的侍卫可没死人湾卫兵那么差劲，司马琰只见到一杆长枪横来，重重的击在了他的小腹上，司马琰踉跄倒地，趴倒在沙滩上，他无力的看着前方，嘴角渗出殷红的鲜血。
“父皇！”他喃喃道。
韩念话语中带着怒气：“刚走了个老不死的，你个小不死的也来送死？若不是要你活着回去交差，我他妈早弄死你了。”他愤愤的说，许是觉得不够解气，他又吩咐道：“打他，只要不打死就成！”
拳头如同雨点般砸在司马琰的身上，痛得他说不出话来，他紧闭着鲜红的嘴唇，眼角无声的渗出了泪水，他看向前方，视线一片模糊。
突然，司马琰只觉得眼前金光大作，紧接着便丧失了意识。（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