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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前路漫漫

(一)

我再睁开眼时,已在自己的床上。

“殿下您终于醒了。”入目,是秦总管一张永远温和的脸和慈祥的眼神。我张了张嘴还没说话,却见他让开身子轻声道:“陈太医,公主殿下……”

“殿下阴阳失调,气血两亏,中气不足,思虑过重,宜静养,要慢慢调理才行。”白胡子的陈太医一张满是皱纹的脸出现在我视线中。这张脸我再熟悉不过,小时候我生病全是他来给我诊治,他如今已是太医院院判,只负责给皇兄看病。

皇兄能把他赐来给我看病,也算给足了我面子。

“这次头痛昏迷可能跟殿下以前头部受过伤有关,至于身体失去知觉一事,老臣还需回去同太医院的其他同僚再进行探讨。”

我轻轻抬了抬手,找回些力气:“有劳陈太医了。”

我估计他这是急着回去跟皇兄报告我的病情。

而尽管他现在是皇兄的人,但思及从前他对我的照拂,应有的尊敬还是必要的。

见陈太医开了方子便急急离开,我不相拦,只扫过一屋子的人,向秦总管道:“本宫累了,让他们都下去吧,本宫看着他们头更痛。”

“他们也都是不放心殿下。”秦总管笑笑,一双眼在我脸上睃巡。今日我公然向皇兄示好,不知道母后是不是已经得了消息,而她又会做何动作。

也真是难为了秦总管还能笑得这般风轻云淡。

眼见一屋子人散尽,我隐约听外面有些嘈杂,我不由得向门口一隅望过去,却见周瑞高大的身影静立在里间与外间的隔断处——我心下微动,轻声吩咐长碧:“去,把呈久给我带进来。”

不一会儿,我见一身碧绿衣衫的呈久一脸不愤地走了进来。要不是因为身边还有别人,我实在是忍不住要喷笑出来。呈久容貌俊美,神采飞扬,但肤色略暗,平日穿绯色朝服和各色衣衫都能显得他清俊儒雅、风姿卓越,唯这明艳艳的绿色是他的死穴。今日他不但穿了绿衣,偏又在头上扎了黄色的巾子,活脱脱像根顶花带刺的黄瓜,实在太折损他的形象。

只见呈久先是跪地行了礼,而后眨眨眼委屈道:“今日殿下病倒,臣实在担心。”

“你先起来吧。”我忍了半天才没笑出声来,实在憋得辛苦,只能用咳嗽来掩饰。

一旁的长碧忙倒了水扶我起身,我摇了摇头:“刚刚太医也说本宫没事,就是今天有些累了,休息会儿便好。”

我这话一半是说给呈久听的。

“知道殿下没有大恙臣很开心,只是如今臣见殿下一面实在是太难……”呈久作势表了表忠心,然后还生怕我不知道般扭头愤愤瞪了门口一眼。

原来……竟是周瑞不让他进来。

想想也是,任谁对靠男色博上位的人不齿都很正常,更何况周瑞官及四品,远超过呈久的官位,朝堂之上官大半级能压死人的。

我静了片刻让长碧先退了出去,才唤了周瑞进来。

那高大的身影缓步进来,目不斜视,单膝跪地行礼:“奴才周瑞见过殿下。”

我有些感慨。明明是背信弃主的小人,可怎么看都那么威武正义,就连跪地的姿势看着都比呈久更加风流潇洒。

“呈久跟了本宫快三年,算是这公主府中资历最老的人,平日有什么事让他多指点你些,你毕竟是从皇兄身边出来的,别让旁人挑了错处。”我语重心长地道,言外之意也格外明显。

然后呈久极是配合地在一旁用鼻子哼了两下以示小人得志。

周瑞的面色有点白,沉默了片刻才道:“刚才陈太医所说,殿下阴阳失调,气血两亏,宜静养……”

我怔了下才明白周瑞的意思,有点尴尬,扭头见呈久,却见他笑得一脸无耻:“原来周大人只是关心殿下病情,我还以为大人是来跟呈久争宠的呢。不过韩大人去了边关,阿然去了福安王府,小武又离开了公主府,殿下身边的确少了可心的人儿,周大人若也有什么想法,下官也会尽力成全,其实公主殿下一向不会亏待将她服侍周到的人。”

从来都知道呈久的嘴损,但眼见周瑞被他的话挤对得脸从白转红,我不得不轻斥:“呈久,周大人是皇兄送来护本宫周全的侍卫,休得无礼。”

“哦——臣知道了,周大人,见谅。”

听呈久继续阴阳怪气,我不由得轻抚了抚额向周瑞道:“你下去吧,本宫身边有呈久侍候就行,有事本宫会拉铃唤人的。”

直到周瑞走出去良久,我终是忍不住再次打量呈久的一身行头笑道:“古有老莱子彩衣娱亲,九哥你今日是准备绿衣娱妹吗?”

呈久却不理我,只动了身形,闪身至我床边,一把抓住我的脉腕。

我笑叹:“你什么时候也精通医术了?”

“病是不懂,毒却懂几分。”呈久却没有笑,一双平日灵动温和的眼中只闪过丝丝冷意,“多久了?”

我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笑道:“什么多久了?刚才陈太医也说了,我不过是这两日有些累到了而已……”

呈久淡淡道:“你不说,我晚上就到宫里亲自去问你母后,为什么对自己女儿都下得了毒手。”

我怔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

“小武离开之前找过我。”默了一下,呈久才道,“他跟我说,你身上还有当年从边关带回来的毒,这些残毒虽然不常发作,但若发作起来必会头痛欲裂,四肢无力,几近晕厥……他要我多看顾着你些。”

我不由得苦笑。

这三年来,每每心情不佳和身体不好时,都是小武默默陪在我身边——原来我早已习惯了他的保护和无处不在的关切。所以今日忽然毒发,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惶恐,第一次感觉到对他的思念和依恋。

其实他离开这段时间,我曾让暗卫偷偷找过他,不是怕他泄露我的秘密去监视他,而是只想知道他的近况,知道他是否如我思念他一般思念着我。可此一去便是连我身边的追踪高手都没有再查到他的消息……罢了,我不由得鄙视自己的当断不断。或许脱离了我的桎梏,他终可以海阔天空自由生活,呈久之前说得没错,在我身边对他的确是一种折辱。

深深吸了口气再用力呼出,我狠狠吐出心中的沉郁,抬头却见到呈久眼中深深的自责:“可惜我终究还是不能……”

我轻轻摇头:“我如今能这样,已经很满足了。”

是啊,我如今尽享锦衣玉食,有至亲手足相伴,有滔天权力在握,比之埋骨他乡的同袍已经幸运多了。

“小夜,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我耳边是呈久沉沉的声音,我张了张口,却忽见他眉头一拧,我会意,静了半晌门外传来敲门声,是长碧:“殿下,您的药已经熬好了。”

我身形动了动,呈久却伸手揽了我的肩让我的头静静靠在他身上:“进来吧。”

于是长碧进来时,见到我与呈久亲昵的样子,脸红了几分,手足无措地不敢抬头——平日我与他们相处时,是刻意让众人回避的,便是连长碧这等贴身侍女,我也不得不防,而我与呈久也的确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

呈久伸手接了她手中的碗让她退下,我望着那乌漆麻黑的汤药轻轻摇头,他叹息,眼中的幽然又深了几分,顺手将碗放在桌上:“这公主府待得真让人郁闷。”

呈久是我们这些人当中最会做戏也最能忍耐的一个,连他都这样说,我不由得一呆,随之而来的是戚然和无奈,怔了半晌我才苦笑:“所以我想出去小住一段时间。”

这件事前日我已说予呈久,他当时沉默良久没有作声。我知道他的不满,于是此时又道:“一来我不想见南平王爷,皇兄想坐收渔利没那么容易,我躲出去让他跟母后去鹬蚌相争;二来永业寺是大靖皇寺,我父皇当年与住持尘阅大师关系极佳,听说他病故前一个月还专程去过永业寺,我也一直想找尘阅大师请教些问题;三来那里清净,也适于休养……”

“是适于安大人休养吧。”呈久挑了挑眉,见我不语,终是低声叹息,“你为了他如此用心良苦,小夜,他值得你用身败名裂去成全吗?”

“纵是没有这件事,我也早已身败名裂。”我怔了下,不由得苦笑,“你亦说过,我欠他欠安家良多,为了他,我——不计后果。”

“你……”

“你放心,我断不会把你们也扯进去的。待我们查清当年边关之事,三哥在边关站稳脚跟,我会安排好你们的退路……”我忍不住闭了闭眼,我能做的,也只能是尽到这份心力了。

“你把我们当成什么人,到如今还要分你的我的?”我觉得我的手腕几乎要被他捏碎般,见他眼中滔天的怒意,才恍然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

一把甩开我的手,他冷笑:“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若真需要退路,我们何必做你的入幕之宾任人耻笑,何必苦苦挣扎隐忍着这般苟且活着?冤有头债有主,大不了我们几人冲进宫去,纵使他皇宫戒备森严,凭我们几个人的身手尽力一搏也不是不可能,管他们是你皇兄还是你母后,管他是天下大乱还是江山易主!可是沈舒夜,你扪心自问,你能够做到吗?”

他字字刻骨,直听得我汗湿衣背。

我从来都知道他们也想为长风九骑和边关将士报仇,原来却因为顾念着我,才任由自己陷进这般尴尬和痛苦的境地。我口口声声说要给长风九骑和边关士兵报仇,可若真凶真是母后或皇兄,我当真可以手起刀落以命偿命?纵是不顾及血缘,但大靖皇帝死于非命,我真甘心让沈溢捡个现成的皇帝来当,还是由着母后将大皇兄的遗腹子推上皇位她当太皇太后垂帘听政?若要面对从此纷起的内讧外乱,我真能心安理得做这葬送大靖江山的千古罪人?

越想越是心惊,原来什么真相,什么复仇,都不过是我给自己苟活下去的理由罢了,而九哥他们早已瞧清我的懦弱,也不过是安慰我陪我一起活在这左右为难的深渊当中罢了。

见他眼中的冰冷,我心痛如绞,怔了半晌才涩涩苦笑:“并非我要分清你我,而是因为我中了毒注定是活不了多久的。”

犹记当时边关那场变故之前,母后派人以送生辰贺礼为名,在我最爱的点心中下了毒,毒并不致命,送礼的太监说我只需在十日内赶回京城,便可从母后手中取到解药。彼时父皇病重垂危,朝中局势动荡,也许母后当时只想将我调回京城便于掌控,可她终是低估了我与另外八人的深厚情谊。

那日明知后果,我依旧拔剑催马与大军会合。在最后的一场殊死厮杀中,我本没打算活着回去,可偏是命不该绝,我苟活下来,但毒已入脏腑,终落得这般下场。

呈久猛地抬头直盯着我,从满脸震惊到脸色渐渐苍白,直看得我心中苦涩不忍。我轻轻拉拉他的衣角低声道:“九哥,对不起,这件事瞒了你们那么久,也是我的任性,让你们也跟我一起陷入这两难的困境,回头我若死了,你们爱如何便如何,就不必顾念我了。”

我说的皆是真心话。

所以我才不在意自己的生前身后名声,所以我想将小武远远推走——反正我沈舒夜最终将以死谢罪。当然,我也想趁我还活着,能帮九哥他们在朝中站稳,毕竟有了朝臣的身份对于他们来讲都不是坏事,再不济也总有“大隐隐于朝”的道理在,却不料还是把一切想得过于简单,这份执着不知是对是错。

他张了张口似想说什么,却又仿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与他心意相通,自然知道他的想法,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不用安慰我,过了这么久,我早已看淡了,何况我是本该三年前就死的人了。”

而能够有三哥、六哥和他陪我走完这一段,我终究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去,已算圆满。

“小夜。”听他声音里的一丝异样,我刚要开口,却被他一把揽在怀中,那手臂似要将我紧紧箍进身体一般用力,我听他喃喃在我耳边低语,沉稳而坚定,“小夜,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于是我吸了吸鼻子笑道:“九哥你放心,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会努力活下去的。”

我还想活着替长风九骑和边关将士雪耻报仇呢,若死前能够得偿所愿,才算真的无憾了吧。

(二)

这回我有了上次的经验,提前让秦总管找人在车里拢了一大盆炭火,待我爬上车时,车里已是暖暖的。

依旧是刺骨寒风的冬日清晨,天色未亮。

只是这回我却选了公主府的后门,因为前门有不少儒生静坐。我不太清楚他们是怎么得了安沐轩要跟我出京的消息的,我觉得应该不是皇兄放出的,他承诺过保证我的安全,堂堂天子纵是容不下我,也不应该这样明目张胆地对付我而陷他自己于不义。

但能有这么多人为安大人请命,我着实是有些意外的。我一直知道安沐轩学识、能力都很强,但我没想到才短短半年,竟为他赢得了那么多的支持者,也难怪皇兄对他青睐有加。

其实我挺佩服这些读书人的,为了某种执念气节可以牺牲一切,在这样寒冷的冬天,竟然一坐就是一夜——我听说昨天半夜大部分人冻得口唇发紫,还有人冻得晕了过去,于是我派人通知了禁卫军到公主府门口将这些静坐之人全都驱走,为此却差点发生了冲突引发血案——呈久骂我活该,说我既然作恶就该一恶到底,现在纯属好心没好报,人家可没以为你是可怜他们受苦受冻才将他们赶走。

我叹息:“呈久你好歹也算是读书人,不能这么没同情心。”

呈久反唇相讥:“你要真同情他们,就把安大人放出来,让他们见上一见,最好现身说法一下,表明他食有鱼、出有车,活得神清气爽,精神矍铄。其他的,你做什么都是错上加错,好人倒全被他占了去。”

我顿时无言。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阿澈有那么强烈的敌意,本来想说服他们见上一面——纵是之前在朝堂上接触过,但大家都戴了诸多面具,若卸去面具坦诚相见,我觉得他们会成为好朋友。

可这件事我还没跟阿澈商量,就被呈久直接否决了。

想想也是,朝堂之上那么多王公大臣都是人精,稍有风吹草动就能被有心之人用以兴风作浪,我跟阿澈以前的关系被人适时揪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所以我唯一能想的办法就是赶紧开溜,幸好之前我早收拾好行李。我吩咐公主府的侍卫,我带了安大人从后门走之后一个时辰立刻把风声放出去,估计这些儒生见当事之人已不在,自己也就散了。

阿澈手脚上的伤其实本就不厉害,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已经基本痊愈,我只是担心上回绞刑让他窒息会不会有后遗症,所以这些天来一直坚持让他卧床休息。他虽跟我说没事,我还是叫人将他抬上了车。若有各处人等的眼线,也顺便让他们看看,安大人在本宫手下还是比较凄惨的样子。

车子缓缓前行,我挑帘向外望去,一身绯色朝服的呈久遥遥站在门口——送完我们,他就要去早朝了。

寒风轻轻吹着他的衣摆,晨曦里他的面貌有点模糊,但那笔直的身躯,无畏的风姿,眼中隐隐流露的关切担忧,还是让我感动依恋。

这三年来我从未觉得如此孤单过。韩清去了边关,阿然还未归府,小武被我逼走,呈久不得不留守……身边纵是那么多死士暗卫,却没有人能替代他们于我的意义。

忽然一只手握住我的手。

我低头,见安沐轩目光温润地看着我。至少现在,我还有阿澈——我心底一暖,轻轻回握了他的手。

静了半晌,我扶他起身,细心替他在腰间又垫了一个软枕,他笑着摇头,拉了我到他身边,我将头倚在他的肩上,他的手有意无意地停在我的脉腕上,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

他身上总有很好闻的气息,似是淡淡的兰花的味道,让我安心,加上我今天又起得太早,靠在他身上竟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时,才发现我以他的腿为枕,身上盖了原本属于他的薄毯,帘外天色已经大亮。

我忙揉揉眼睛起身笑道:“本来让你跟我一个车是方便照顾你,结果反而让你给我当了枕头。”见他微微蹙眉,我不由得担心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事,只是腿有些麻。”他笑容间有几分揶揄。我不由得微红了脸,转转眼睛凑上去道:“要不要我帮你揉揉?”

然后我便如愿以偿地看到他耳根都红了。若要比脸皮厚,果然他远不及我——我笑出了声。他只抿了抿唇没作声,眼中微有几分不满,我方笑道:“于万海是我的人,没关系。”

出发前我特意安排了周瑞和秦总管在护送我的队伍的最前端,这一行共计百余人,浩浩荡荡好不壮观,他们都是皇兄派来的禁卫军——他既答应了我的条件,我若在路上出事,他面子也不好看,我自然乐得承他这份人情。

但驾车我还是坚持用了公主府的副管事于万海。他是父皇留给我的暗卫,很早进了公主府,从我回京之后他都一直在我身边。

不过周瑞和秦总管他们一个是皇兄的亲信一个是母后的耳目,这样的搭配着实有趣,我也挺好奇这一路而来二人会不会碰撞出什么火花来,而一刚一柔之间,谁的实力会比较强大呢?

听我如此说,安沐轩道:“不早告诉我,害我一路担惊受怕。”

我才不信他会担惊受怕,他永远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我嗔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

“不放心。”他伸手替我抚去额前的碎发,神色自若,“我第一个不放心的,就是你的身体。”

“阿澈……”我有点心虚。

“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他笑时,眸间全是水样的温润,他不笑时,虽然神色不变,但我觉得那清澈的眼神似冰般清冷让我不敢直视。

“你昨天是不是晕倒过一回?”安沐轩声音淡淡的。我怔了一下,昨天发病后我没见过他,也没敢让人告诉他,他把脉就能知道?

想了想我还是老实地答道:“不妨事,就是昨天累了点,只晕了一小会儿。”他没说话,我又道,“主要是见了皇兄,跟他一番斗智斗勇已太伤神,谁知道又在乾英宫遇到了以前侍候父皇的杜公公。”

说话间,我将乾英宫的事原原本本说与他听,只略过了几案下面的盒子和在御花园遇到皇后及五公主之事。

安沐轩沉吟道:“杜公公我以前在宫中常常能够见到,很得先帝信任,我记得两次先帝去平阳巡视也都带了他,平日机要之事也都是他或是一位高公公在旁边侍候。你怎么就那么肯定他是有心之人派来试探你的?”

“我也不十分肯定,只是直觉告诉我,他的手指甲和鞋子都太干净了,完全不像一个隐忍在宫中三年的人。所以我将他交给了皇兄,若真是皇兄派他来试探我,我也算没伤及他的面子,若是母后派来的,那我则更乐意坐山观虎斗,而若他真是父皇忠心耿耿的老臣……”我轻轻吁了口气,“他警示的目的已经达到,也算求仁得仁了。”

“说得这么强硬,怕只是心里还是放不下吧。”安沐轩一开口便打中我的七寸。我不由得苦笑:“当真什么都瞒不过你,我派了暗卫去打探消息,若真是我冤枉了他,我尽力保他一命,但谋事在天,而我不能用那么多亲人朋友的性命去赌。”

“你的病最忌大悲大喜,思虑过重,可你偏偏处处逞强劳心,你若再多发几次病,便是我也不救你了。”静了半晌,他低声开口,虽然声音平淡,我却听出了隐隐的怒意,于是轻笑摇摇他的手臂:“阿澈最舍不得我死了,不会不救我的。”

“阿夜。”静了良久,我听他在轻声叹息。我知道他的心结:“我真的早已看淡生死了,只要你们都活得好好的,我就……”

“到永业寺后你好好休养一段时间,针对你体内的余毒,我这几年研究出一些心得,我每日早晚两次帮你渡针,应该可以在短时间内压住你体内的毒性,另外有几味难得的药材也有了下落,我已让人去寻,冬天寒冷,药材容易保存,希望能够尽快送过来……也许不能将你的毒完全根治,但能延缓多久都是好的,总会有办法。”安沐轩不理会我的话,只平静地道。

原来……原来他执意让我陪他来永业寺,动的竟是这个念头。

我低头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兰花味道,听着他清凉如水的声音,只觉得空了好久的心渐渐有了几分暖意。

其实皇兄听说的那些传闻没有错。

初到边关习艺的头半年,我住在安将军府中。一见倾情之下,那些时日我视安沐轩如天人,除了对兵书武学的痴迷,便是对他的崇拜爱恋。安将军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将军府旁边另辟了个小院子给我居住,但我还是三天两头往安沐轩院子里跑。后来安将军带着学有小成的我到了长阳前线交给了陈老将军*,许是骨子里对铁血疆场、边关狼烟的渴望让我全身心地投入一场场战事当中,后来又有了长风骑兄弟的深情厚谊,对阿澈的痴迷才淡了很多。

父皇在平阳城时曾问过我对安沐轩的心思,我那直爽的性子承认起来毫不犹豫,但没想到断然拒绝我的会是安将军和安沐轩——我不知道安将军跟父皇谈了什么,但那次变故却深深打击了我。

本公主又不是没人要,何必让人折辱至此。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再理安沐轩,更何况从那之后,我在边关浴血杀敌淋漓酣畅之时,他已随父皇回了京城身处庙堂,据说颇受父皇赏识。

直到三年多前的长阳关巨变,我重伤昏迷,再醒来时已在回京途中,而他则飞马三天三夜赶赴边关却仍然没有赶上安将军下葬。

我记忆中那苍白柔弱的少年这些年间已长成温润风流、风姿翩然的青年,唯眉宇间的清澈高雅不变。我以为自己的心已被北地寒风、边关杀戮磨得冷硬,可再见之时我才发现,数年之后的我依然为他的风姿折服。

可惜……可惜天意弄人,可惜我们之间终究隔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在经历了那么多意外变故和生离死别之后,他还能在我身边陪我走这一程,于我,已是满足!

(三)

许是见我垂眸不语,安沐轩以为我不舒服,于是轻轻拢了拢我的头:“要是还累,就再睡一会儿吧。身体不好不要逞强,其实也不急在这一两日出发,你却偏是……”

我轻轻摇头:“刚才睡了会儿,现在不困了。”忽然我想起一件一直想问的事,笑得有点暧昧,“你说,皇兄为什么对你那么好?”

“嗯?”安沐轩一怔,似是没太明白我的话。

我吭吭笑道:“皇兄后宫清冷,许丹青入宫两年也无所出,我听说皇兄很少传诏妃嫔侍寝,还有人私底下议论说沈氏皇族都有些怪癖,没准他也跟沈溢一样好男色,所以对你才格外……”

“沈舒夜。”安沐轩的声音从我头顶上传来,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含了几分冷怒。但这样的安沐轩我是不怕的。

不过看到一向温和淡定神仙般的人失态,我终于笑出了声:“那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啊,为什么他待你那么好,为什么为了你,无论我提什么条件他都答应?而且在他眼中你的性命比我这个嫡亲的妹妹还要宝贵,我估计要不是我还有点用,那天在宫里你真的杀了我,他也一定帮着你毁尸灭迹。”

“怎么,这你也吃醋?”等了半天我没想到他竟蹦出这么一句话,我不由得笑道,“我吃什么醋啊,我又不喜欢皇兄,再说我身边又不是没人疼爱,谁稀罕……”

“阿夜,没关系,那些人都不重要,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他的手忽然轻轻落在我头上,声音无限温柔。

我怔了下。啊,有……这么明显?我将头往他怀里埋了埋,不想说话,反正我在他面前从来都似透明的。

阿澈轻轻一叹:“先帝子嗣本就不多,立储之意又很明显,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与陛下关系甚好,这也是之前先帝的意思。”

听他说得正经,我坐直身子,不屑地撇撇嘴:“他若真与你关系好,又怎会把你丢到平阳城一待三年,不闻不问。别说就是为了避着我,我才不信!”

“当年本就是我坚持为家人守孝三年的。”安沐轩目光清亮宛似琉璃,直看得我心微痛,他似是知道我心底的想法,轻轻握了握我的手,又道,“昔日黎国军队悄无声息越过龙首山,以至长阳军中了埋伏惨败,这件事你我都觉得蹊跷,而时间把握得如此恰巧,我怀疑定然有朝中之人与黎国勾结,我是想就此查清楚这件事。何况你回京城,我……的确是要避避嫌。”他轻轻顿了一下,又道,“不然你看,事隔这么久,我回京也不过半年,还依然有人用你我之间的关系大做文章。”

我咬了咬唇,默不作声。

朝中关系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复杂得多,我在边关纵横驰骋如鱼得水,在宫中却步履维艰又步步惊心,所以我宁愿以荒淫颓废的面目示人,说是为了掩饰,又何尝不是逃避。

“而这次回京,陛下之所以格外器重我,是因为我除了替他绘制了龙首山地势图,还绘制了靖岳边线堪舆图……”

“什么?”我悚然一惊,“你不但去了龙首山,还去了岳国?”

岳国与黎国相连,都在北地,只是黎国偏西北,而岳国偏东北。那边与龙首山相比,地势更加复杂,高山险峻,河流湍急且气候常年极为寒冷。更何况多年前安将军亲手射死过岳国皇帝,因此岳国对大靖有不共戴天之仇,更对安氏一族有刻骨铭心的敌意,阿澈竟然只身犯险……

“三年来我做的可不止这些。”阿澈淡然笑了笑,见我瞪大眼睛看着他,却并没有接续这个话题,只是继续道,“三年前‘孟阳谷兵变’一事蹊跷,我怀疑红崖关有人与岳国勾结,只是苦无证据罢了,我借此机会安插了些人潜入岳国境内……”

“你不必如此,父皇在岳国本就有内应,虽然许久不用却应该可靠,你需要什么消息我可以帮你打探,或者我也可以把这些势力转交给你。”我袒露自己的底牌,在他面前我从来没想过保留。

“那是先帝留给你的,而我……”

我不悦地拧眉打断他的话:“什么我的你的,你还跟我这般见外吗?”

“阿夜。”他握住我的手,这次有点重,我见他眼中闪着的感动便自动咽下后面的话,为助他即使赔上性命我亦心甘情愿。

默了半晌,他才垂眸继续道:“除此之外,这几年内,我还上过数次奏表,分别是关于官员任用、囤粮练兵和减税重商的,而我回京之后这半年正在参与农商改革和儒生任用方面的筹措。”

朝堂之上的很多事我不懂,但大靖贵族的荒淫颓废、官场的黑暗腐败、重仕轻农轻商种种弊端我倒是看得真切,也深有体会。而这些问题早在父皇在世时其实就已凸显,只是那些年天灾兵祸更为严重,且积习难改,若要动,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天下大乱。

难怪皇兄对阿澈如此器重,这样大手笔的举动非常人能为,阿澈果然如当初父皇所说,是治世良才。

想了想,我不由得嗤笑:“难怪你会选择这个时候拿我当你的挡箭牌躲出朝堂,亏皇兄还以为你是好人,有种种不得已,原来你才是天下最阴暗最会算计的大坏蛋。”

阿澈听我如此形容他,神色不变:“此话怎讲?”

“你这分明是欲擒故纵。我听说前段时日有朝中老臣跳着脚地骂你不顾祖宗礼法,将一身寒酸的庶族穷儒引入朝堂,给满身铜臭的商人许以厚利,而以皇兄优柔的性子,在这些老臣的叫骂声中没有坚定地支持你,更让你举步维艰,被人掣肘,所以你置之死地而后生,故意让皇兄发现缺了你这个智囊,他如今处境尴尬,上不去下不来寸步难行。”

我也这才明白,为什么那日早朝之上,那么多人会鼓动皇兄派安大人去平阳关,原来那些人并不是真心想救他,只是一石二鸟,既让他去把守边关,又能废了他的京中权力。

阿澈却也不反驳我,只是低声笑叹:“我早跟你说过我不是好人,你偏是不信,现在总信了一回吧。也许下回更甚……”

我不愿听他说自己的坏话,忙道:“我眼中的阿澈就是神仙般的人物,就是骗人也一定有诸多的不得已,是为了兼济天下。只要你好好的,我被你骗一万次也是心甘情愿的。再说我何其幸运,旁人就是求你去骗你还不肯呢,是不是?”

阿澈听了我的话,竟默了一会儿。

我笑道:“怎么,是不是有点感动?其实也不用这么感动的,因为你也应该知道,我虽然脑子不怎么灵光但总还不算太笨,你想骗我也不是每次都那么容易得逞的。”

“傻丫头。”我听他低低叹了一声,这一声似春暖融了冰寒,直沁得我心底深处跟着柔软,我果然抵御不了他的温柔。

然后他眼中浅浅浮上一层笑意:“不过也真是难得,一向只逞匹夫之勇的云麾将军也开始懂得权谋之术,若先帝地下有知也必会开心。”

纵使他这么夸我,我却高兴不起来。毕竟过了那么久我才意识到这一切的缘由,其实跟阿澈比也终究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沉默了下我又道:“可……当日我差点让人绞死你,若是真的……”

那件事至今我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从那以后我便发誓,以阿澈性命相搏的事,我再也不赌!

“傻瓜。”我听他轻轻叹息,“所以当初我让你数到十啊……其实或许你肯数到十,便不用你的侍卫出手了。”

我怔了怔。

待我想得明白,却只觉得冷汗将衣背尽湿。

这是我与阿澈的苦肉计,又何尝不是他与皇兄的一场豪赌!他亦是在赌皇兄肯不肯真的让他去死。然而我的出手,让这场赌局变得没有了答案——可其实天子之心本就难测,且手段非常。

只是没想到,皇兄的治世之道还不怎么样,帝王之术却炉火纯青,恩威并施,隔山震虎,果然伴君如伴虎� ��阿澈你认真你就输了。

“阿澈,我们干脆什么都不理会,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吧。只要有你在身边,旁的事情我都不在乎的。”不知为何,又想到小武的离开,想到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心里钝钝地疼痛,忽然间心灰意冷,埋头在他肩膀,“当然,我死了以后你再出来逍遥人间我也看不到,但至少我活着的时候,不想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你不知道,我担心死了……”

“好啊。”明知道我只是胡言乱语,阿澈还是轻声应道,“那我们就去清凉山吧,那是沈氏一脉发源的圣山,听说风景很美,风水也好,最适合休养生息。也许到那里你思虑不那么重了,病还能好几分,或是满山珍奇药材,我能找到治好你病的办法也未可知。”

我闭着眼低声笑了笑:“可惜,我们都是放不下责任的人,活该一辈子被这些事情折磨着,不死不休。或许这是生于皇家的悲哀,尊享荣耀,必然要承担责任。谢谢你阿澈,还肯许我这个梦。”

“阿夜。”他揽着我肩的手忽然紧了紧,我睁开眼打断他的话笑道:“现在梦醒了,我们还是该干吗干吗吧。”

阿澈半垂了眸,我看不到他眼中的神色,他静了半晌淡淡笑道:“有时候觉得你当真比我洒脱。”我怔了怔,他轻轻抬眸,“那你说,我们该干什么呢?”

我原本想再调戏他一番,却忽地没了心思,歪头想了想,敛了玩笑的神色认真地道:“昨天下午开始,我门口有不少儒生静坐,你帮我分析一下,你我出行的消息会是谁透露出去的?”

昨天上午皇兄才许了我的条件,为什么下午儒生就得了消息?难道皇兄身边也有别人的眼线?

阿澈眉头微蹙:“你说什么,有儒生在公主府前静坐?”

走时匆忙而且那时候天色还没亮,他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但见他的神色,我意识到似乎有什么问题,忙道:“是啊,昨天下午汇集了不少,开始大约有四五十人,到晚上有百余人吧。我叫来禁卫军驱赶过一次,但没什么效果,所以才想着我们赶紧动身也许他们就散了……”

“怎么不早跟我说?”阿澈一向温淡的眸中此时隐有担忧,他微闭了眼,睁开时目光锐利,“好个一石两鸟之计。”

一向见惯阿澈的淡然宁澈,想不到此时的他竟如此凌厉逼人,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他又道:“若静坐儒生在你门口被杀,你说会是什么后果?”

我不由得怔了一下:“怎么会……”

话不及说完,我瞬时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些儒生静坐明显是针对我而来,若此时有人以我的名义在公主府前动手杀死这些儒生,只怕我是跳进什么河都洗不清。

这分明是“借刀杀人”,可为什么阿澈说是“一石二鸟”?

似是明白我的疑虑,阿澈凝声道:“这些儒生若因我而死,你我之间便永远不可能缓解关系,如果你不杀我自保而让我回到朝堂,我也必会杀你替他们报仇,否则会被世人指责痛骂。如此一来,如果我们关系势同水火,你想陛下会保谁?保我他违背与你约定不仁不义,保你那之前那些举措改革必然难以维持……”

一番话说得我手脚越发冰冷,不管布局之人是谁,果然是用心良苦,用心险恶。

(四)

我想了下,坐直身体伸手轻轻敲了下车壁,马车安稳停了下来,厢门打开,是于万海一张普通沉毅的脸,唯目光灼灼。

我从腰上取了块玉佩给他:“你速回京城,拿着这个去御林军骠骑营找副将王文年,让他将公主府周围三里全都围禁起来,在那些儒生散去之前任何人不准进出,然后你去朱武门找呈久,听他差遣,若至明日公主府无事,你再来永业寺。哦,对了,”我又想起一事,郑重叮嘱,“若陛下能及时派人前来,你则将此事全权交予他们处理,不必让呈久出面。”

“是。”于万海接了我递过去之物,我又道:“你去前面把周瑞叫来。”

眼见他闪身而去,我轻轻叹息:“但愿还来得及。”

出京后至永业寺坐车大约需一百八十余里的路程,此时才行了不到两个时辰,他骑马脚程快的话,应该很快就能赶回去。

阿澈默然看着我一番布置,只静静靠在车厢一隅没有作声,直到此时方目光微闪:“阿夜,不如我……”

我自是知道他的想法,于是故作轻佻地抚了下他的脸笑道:“如今你是本宫的阶下之囚入幕之宾,什么都不许做,只能乖乖在这儿陪着本宫。”

他一把拉住我不规矩的手,面色微红,神色却是无奈。我摇摇头:“若真如你所料,肯定是我把命赔给你,反正我也心甘情愿。更何况……”我见他微蹙成川字的眉和略带凌厉的目光,忙伸伸舌头住了口,“事情也许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

脚步声稳稳传来,我示意阿澈松了手,隔着车厢我不等周瑞行礼问安便直截了当地道:“你用什么方法联系皇兄来汇报我的行踪?”

周瑞迟迟没有开口,我不由得冷笑:“如今你是本宫的奴才,皇兄把你赏给本宫分明是因为你远没有本宫许皇兄的利益重要。而若你没护卫好本宫周全,就等着以死谢罪吧,你以为本宫死了,皇兄还可能让你回到京城继续当你的四品侍卫?”

又是一阵静默。我气得直想拔剑再捅到他身上几下,真不知道皇兄许了他什么好处让他忠诚至此,他在我身边时我又何曾亏待过他半分!

刚要推开车门破口大骂,却忽听他缓缓开口:“陈彤是此次陛下派来保护殿下的侍卫长,殿下可以……”

“等等。”我截了他的话,从车内的几案下面翻出一块手帕,用随身行李中的炭笔在手帕上写了几行字,又印上贴身长公主的印章,然后推开厢门递给他,“不管是飞鸽传书还是快马加鞭,总之越快越好,把这个送到陛下手上,若有半分差池,你们所有人都不够给本宫和安大人陪葬的。”

我递出去,方见周瑞一身深蓝长衫立在车辕旁边,半垂了眸,纵是神色恭敬却依旧气宇轩昂,只是脸色在冬日阳光下苍白得略有青色。我怔了下,方恍然他受我一剑之后一直没有医治,今日一早又跟我赶路,估计伤势并没有控制。

手下意识地紧了紧,我只冷声道:“于副总管让本宫派回公主府取东西了,一会儿你过来替本宫驾车吧。”

他低低应了一声,转身先去找陈彤。

我缓缓坐回车中还未开口,忽然觉得手里被塞了一样东西。我低头看,是一个青色的小瓷瓶。

“早晚各一粒,可助他恢复元气,亦可加速伤口愈合。”扭头是阿澈清澈的眸光。

我轻声笑道:“果然医术高明,一眼就看出来他身上有伤,你可知道这伤是如何而来?”说罢不待他开口,我将瓶子丢回他怀里,“是我昨天在皇兄那里亲手刺的。你说,我伤了他,凭什么再给他药让他加速伤口愈合?”

阿澈轻声叹息:“你这又是何苦。”

“我就是睚眦必报的小人,见他难过我开心得很呢。”见他还欲说什么,我又道,“你要不忍心一会儿你送他好了,反正安大人在众人心目中一向是温和敦厚、清雅宽和的大好人,这个顺水人情你卖给他说不定哪天还能得到点好处,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他对皇兄的忠心永远高于一切的。”

阿澈笑笑不语,大抵是不喜欢我说这样小气而恶毒的话,但他轻轻掰开我握紧的手掌,固执地将小瓶重新放回我的手中。我忍不住叹息,终不忍再驳他的一番好意。

周瑞安顿好一切之后回来,我已没了心思待在车里。他是皇兄的人,我不得不防。于是我裹了件厚厚的披风,要了匹马。

已经很久没有骑马了,身为长公主,坐车方彰显奢华的皇家气派。更何况腿不太好着实不方便,我也实在不想像那些深闺贵族女眷一样踩了人凳或马凳上马,那对于我来说,是一种侮辱。

可今日,没有京城让人压抑的沉闷空气,我却忽然很想骑马。我让人扶我上马,然后缰绳一甩,双腿用力夹向马腹,马儿一声长鸣,撒蹄而奔。风带起我的头发和遮着脸的面纱,冬日晌午的风刮在脸上身上不若想象中刺骨。

我微有几分得意,原来三年多来我的骑术并未完全落下,御风而驰的感觉依旧肆意又亲切。

我们行的是官道,穿过一片有浓密树林的山涧,眼前豁然开朗。道路两旁的庄稼早已收割,冬天的垄田荒凉而开阔,颇似北边长年的荒寒悠远,在疾行一段时间之后我放慢速度,恍然有种今夕不知是何年的感觉。

忽然耳边传来稳稳的马蹄声,与我的速度节奏几近一致。我侧目,身后不远一袭蓝色衣衫随风而飘。

我不由得冷笑:“你怎么跟来了?”

那人默然不语,我似乎是……问了一句废话,于是又道:“让你去照看安大人,谁准你跟着本宫的。”

“保护殿下是奴才的职责。”周瑞平静地答道。

“本宫的话你是当放屁了?”我轻轻勒了下缰绳让马儿缓了步子,与他并骑,一双眼斜睨着他,语气极不客气。

“有秦总管在。”他说得很刻板。

我挑了挑眉冷笑:“秦总管在你放得了心?安大人万一要是在他手里出了差错,你怎么向皇兄交代?”

依旧是沉默——他从前跟在本宫身边时,纵是话不多,但偶尔也能开得几句玩笑,说几句让人暖心的话,全不似现在的死气沉沉。把好端端的活人训成这般模样,我不知道是该恨皇兄还是该恨眼前这人!

我气得扬起手中马鞭,想抽在他身上,但想到他胸口的伤,却忽然没了昨日冷狠的心,再下不去手——沈舒夜,你终究还是心软了。

“殿下有病未愈……”他忽然开口,我怔了下才猜出他是在说不放心跟在我身边的原因,谁知沉默了片刻他却又道,“殿下若想出气,只需吩咐一声,奴才自己动手就好。”

说着他竟扬了手中的鞭抽向自己。

我未来得及放下的鞭想也不想就卷了过去,若论马术和反应速度我自诩还算不错,可吃亏就在于如今内力全无,周瑞这厮竟还真下得去手,这一鞭颇有力道,一下把我手中的马鞭卷走,还几乎把我拉下马来。

幸好本宫身手还算敏捷,拉着缰绳的手下意识紧了紧稳住身形。

这边周瑞面色越发苍白,一向镇定的眼神中隐约有丝慌乱。此时他已翻身下马,半跪在我面前。但不待他开口,我已怒目夺回他手中的马鞭冷笑:“行啊,士别多日你竟连苦肉计也会使了,本宫还真是小觑了你。只是你当真以为这一剑一鞭子就能让本宫一笑泯恩仇,那你也太高估了本宫的心胸。”

我从马背上高高俯瞰着他:“你纵是扎上十刀八刀,也难解本宫心中之恨,你当知道本宫最恨人背叛,你就等着死在本宫手里吧。”

这一番话一出口,就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不知道自己对他为什么有那么深的恨意与怨念,何况我纵是真想整死他,也只消默默使些阴招让他防不胜防,而这般张扬地说“我要整死你”实在不是本宫的风格,分明有点色厉内荏的味道。

这样的认知让我非常沮丧。我默了下,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亏阿澈还说我比他洒脱——其实天下最不可靠的便是人心,母后能对我下毒,皇兄能对我暗杀,我又何苦纠结着一个毫无血亲的旁人的忠诚?倒是我太想不开了。

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想明白几分,于是向犹跪在地上的周瑞道:“罢了,本宫唬你的,你休要往心里去,如今本宫的安危还要指着你相护呢,你身上有伤,且起来上马吧。”

周瑞猛地抬头,大概我与他再见以来从没有这样平静地同他讲话,我见他的眼神中震惊不安和种种我猜不透的心绪一闪而过。

我轻轻吁了口气亦懒得去想,只淡淡道:“本宫马技好得很,也不会走远,不会出什么问题的,你不必跟着了,去看顾安大人吧。”

说罢我扯了马缰转身欲走,手紧了紧身侧荷包内的青瓷小瓶——我可以尽量不恨,却依旧不能原谅,我承认我终是看不开,我承认我待他的心思与皇兄母后并不相同。

此时周瑞神色已恢复了正常,半垂了眸默默无言听我说完话,却双膝落地头重重叩在地上,那声音竟似砸在我心底一样直溅得我全身跟着一痛。然后他起身上马,却依旧在我身后。

我刚平息了几分的怒意又被挑了起来:“本宫刚给你几分好脸色你就又开始违逆本宫,赶紧给本宫滚回去,本宫不想看到你……”

“殿下,奴才的伤不碍事的。”他只静静开口,苍白的面色衬着额头的尘土和瘀青,让我想骂他的话说不出口。于是我不再看他,刚要策马,却见他忽然上前一把握住我的马缰:“殿下且慢。”

我听出他声音里的凝重,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到了前方不远处官道路面上,竟有几棵树横在了路中央。

“臣……奴才先去看看,殿下在此地等一下。”

我想也不想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不要过去。”

周瑞扭头看着我,我扯扯唇角:“那几棵树都极是粗大,纵是夏季的雷雨大风只怕都不可能轻易折断,你过去看也是徒然,必是有人故意放倒的。”我静了下抬眸望着他,“去永业寺可还有别的路?”

不待他作声,我又道:“皇兄一年春分秋分两次前往永业寺祭拜,你作为亲随必定每次都亲往,别再跟我说你不知道。”

周瑞目光定定望着我,眼中似闪过什么,终是道:“向回返程五里有处岔路,有条小径可直达永业寺,比官道还要少走三十余里的路。只是有部分是山路,可骑马过,不宜乘车。”

我心头一跳。那个岔路我有印象,周围有浓密的树林,林子这端是官道,另一端则是崎岖山路和深深的山涧,幽然蜿蜒。刚才骑马路过时我还在想,这一路行来若设人埋伏偷袭,那里是天然的屏障。或许这只是多年行军打仗的直觉使然,但我却没想到……蓦地我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我一扯缰绳掉转马头疾声道:“快,赶快回去,车队很可能会遇袭。”

“殿下……”周瑞似是说了什么,但我没听清,心下突然全然是惊慌不安,我无法想象如果阿澈出了事……不,不会,一定不会,阿澈一定不会出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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