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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意外之变

(一)

风声在耳边掠过,晌午的阳光却无法驱散我心底越来越重的冰寒。

以车队的行进速度,此时应该已行过那片山涧树林,可我与周瑞驱马回奔了两三里,却依旧不见那些人马。

我一鞭子用力抽向马臀,它不是我的夜追,已拼尽了全力却不能达到我期待的速度。我瞥了眼身边的周瑞,他的马明显好过我身下坐骑,于是我大声道:“你不必管我,先赶过去。”

不知道他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速度依旧与我保持一致。我大怒,一鞭子用力抽向他的马,那劲道手法是我在边关跟当地牧民驯马时学来的,极是凶狠刁毒,立时他的马儿吃痛扬蹄飞纵而奔。

我亦不缓,直到即将转过一个弯道,便听到了兵器交接的声音——我对这样的声音和气场一向最是敏感。

果然刚转过去,我便看到了护送我同行的侍卫与一众黑衣人缠斗在一处。从远处看过去,袭击者大概有三四十人,均是手执利刃,黑巾蒙面。

皇兄派来相护的虽都是禁卫军中的翘楚,却远不及这些黑衣人近身而搏的冷狠。我粗略一看便知道,这些人要么是官宦人家豢养的刺客,要么就是江湖中花钱雇佣的杀手。因为他们近手搏击之术极是高明,刺杀经验丰富,且招招无情冷厉。

我向现场扫视一周,大多侍卫围成一个圈护在马车周围,有不少已经倒在血泊中。秦总管则远远躲到了另一辆运送行李的马车后面,状似狼狈却没有惊慌的神色,我不由得轻轻摇头叹息——那些黑衣人显然只围攻我坐的那辆一品官制的华贵马车,这个老狐狸,还真是狡猾。

而阿澈在的马车上,原本驾车的侍卫已经被杀身亡,车前是周瑞和另外两三名侍卫横刀而立护着马车,随时准备与冲破侍卫相护的黑衣人刀剑相搏。

“安大人可在车中?”我扬鞭冲近马车疾声问。

周瑞剑起将一名黑衣人逼退才向我点了点头,还来不及开口,我已从马背一个跃身跳上驾车的位置。手刚想要探向车门,便听一个清冷而低沉的声音从车里传来:“臣无恙,不劳殿下惦记。”

这声音顿时让我停住了动作,恍然想起此时他还是我的阶下之囚,我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太过于关注他。

可他毕竟是阿澈,我不能拿他的生命冒险。我深吸了口气从倒在车辕旁边的侍卫手中拾起一柄长剑,凝声道:“周瑞你带了安大人先……”

话未说完,却忽见一直主要攻向马车内的黑衣人相互使了眼色,纷纷向我攻了过来。

瞬间我明白过来,他们袭击的对象是我,他们以为我身为公主一定会坐在马车中,所以才错围攻了阿澈。我原本伏于车辕上的身子挺直了几分,冷笑:“你们要的是本宫的性命,本宫就在此候着,看哪个人有这本事。”

“殿下。”我听到周瑞的疾呼,却头也不回只将手中的剑挽了一个剑花,见周瑞手起剑落在车前相护,不由得冷喝:“本宫命你带安大人先走,还不快走!”

“奴才的责任是护卫殿下周全……”

“少废话,你别以为本宫不知道皇兄私下另有旨意嘱你这一路要以安沐轩安全为重,你既是皇兄的人,就别给本宫在这儿表什么忠心。”我怒极之下口不择言,眼见又一名侍卫倒在黑衣人冷狠的绝杀之下,心下更是焦急,“周瑞,你别逼本宫恨你。”

“殿下早就恨我入骨了。”明明周围杀戮之声频起,但他那句低沉的话还是清清楚楚传进我的耳朵,听得我心底莫名一颤。

我回眸直视于他,却见他的目光透着漫天的刀光剑影直直投了过来,清亮逼人。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不顾一切地回视我的目光,仿佛要看进我的心底。

我咬咬唇一字字道:“方漠寒,别逼我恨你。”

这是我仅有的赌注!

却见周瑞手中长剑蓦地一抖,一分神间险些被贴身而上的黑衣人划破胸前衣襟。他微一侧身避开致命一剑,手腕一抖,稳而准地将长剑送进那人胸膛。

我以为他不会应我,静了良久,却听到他轻声应道:“属下遵旨,殿下。”

就在这时,我见一道月白身影已从车中跨出,那清润风华在杀气弥漫的人间炼狱中让我觉得心被狠狠揪着似的痛。

我刚要开口,却见蓦地冷光一闪,一个黑衣蒙面人砍向一名侍卫的刀却被那名侍卫敲转了方向,瞬间直撞向阿澈这边。我想也不想,身子直扑过去,任凭那刀光在我左肩上划出一道伤痕,一个翻滚长剑直接割破那人的咽喉。

这一招是我多年习武的下意识使然,纵是没有内力,身手犹在,何况攻击到的是对手最脆弱的咽喉。这让我欣慰不已,至少我还不是全然的废人。

我微正了正身,替阿澈挡住飞溅的血光,我不要他皎然的身影沾染到一丝血腥。

“你……”阿澈一把握住我流血的肩头神色大变,我拂开他的手,长剑当胸挡在他面前低声道:“快走,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走了我才能安心。”

见他眼中的惊痛,我向他扯唇一笑,明知道我覆着面纱他看不到:“放心,我身边还有暗卫,不会死的。”

“好,你要小心,我在京城等你!”他轻轻替我拂了下额前散乱了几分的发,温柔而坚定地说。不是逃避不是抛弃不是不顾情义道义——我们心有灵犀,知道这才是彼此最佳的选择。

但他的话却还是说得我心头暖了几分,我用力点头:“好!”

“带安大人离开。”我扭头向周瑞喝道,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我跟阿澈刚才的情形,也不知道我们的话他听到了几分,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我只定定地望着他,我信他纵是为皇兄卖命也绝对可护得阿澈安全。

话未说完蓦地一股寒意突然袭上我的心头,我不经意地看见不远的树林深处冷芒一闪,惊叫:“不好。”

然而那支箭却比我的声音更快,我想也不想直扑了过去,紧紧抱住阿澈,我听到箭破空而来的凌厉,感觉到箭身的杀机,却没有如期而来的疼痛,似乎是人影一闪,有人一把扯住我,直挡在我的身前。我怔了下,只觉得那气息分外熟悉,侧目看过去,一身墨色衣衫,一张冰冷的青色面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

我的心突然狂跳了起来,竟是——小武!

“你……”我又惊又喜,咬着唇,有太多的话涌到嘴边却仿佛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怔怔地望着他。其实我们不过半个多月不见,我却感觉仿佛隔了三生三世一般久远,原来那份想念藏在心底的最深处,翻滚着,几欲喷薄。

而他也静静望着我,仿佛带了亘古不变的清澈与清冷,又仿佛带了浓烈的思念与爱怜,更有一抹我不能理解的……忧伤。

直到手上传来温热湿腻的感觉,我低头才发现一滴滴血正从他手臂顺着黑色的衣衫缓缓滴落,而那支原本射向我的长箭竟斜插在他的胸前。

“不,小武,小武。”从喜悦惊讶中幡然而醒,我惊慌失措地想去拔箭,身子却仿佛定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露在面具之外的唇角溢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我终是放不下你啊。”

“不,不要……”我抖着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就连伸出的手竟也是颤抖的,在我心里他一向都是伟岸的山,一向都是守护着我的神祇。我颤抖着轻轻环住他,第一次如此张皇失措,“小武,你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在边关战场多年,我深知胸前中箭此时定然不能伸手去拔,猛地想起阿澈是最高明的大夫,我视线开始四下寻找,却蓦地见一边护着阿澈离开的周瑞四周也是危机四伏。

他原本身手还算不错,可惜因为护着阿澈,加之身上有伤,纵是另外还有几名护卫相护,却也十分狼狈。

此时周瑞一手执剑一手护着阿澈,一不小心左臂被黑衣人砍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手不由得松了半分,眼见阿澈就要跌下车辕,我奋力扭了身子扑过去。我依稀感觉宽大的衣袖被人狠狠扯了一下,身后的小武似是说了句什么,但我此时无暇顾忌许多,只伸手将阿澈紧紧揽在怀中,身形落在地上的片刻就势滚了两滚卸去力道,尽管用了巧劲最大限度避免了伤害,但没有内力相护,我只觉得震得五脏六腑似错位般的疼痛。

“你……你怎样?受伤了没有……”耳畔是阿澈紧张的呼声,然而我顾不得那许多,只用力撑起身子慌张地扯住他的衣袖道,“阿澈,阿澈……快,快救救小武,他身上中了箭,流了好多的血……”

然而待我转身拼命拉起地上的阿澈想要他去看小武的伤势时,却见那辆马车竟以飞快的速度直向官道另一侧冲了过去。拉车的两匹马的马背上,那闪着妖异色泽的箭羽那样明显,显然是马儿中了箭受伤吃痛而发狂,不管不顾地往前奔跑。

而马拖着车子飞奔的尽头,便是深不可测的山涧。

那车上犹有着黑色衣衫在飘然飞舞,我能看到那清瘦而挺拔的身影半伏在车前,而那一向清冷却温柔的双目中此时充溢的唯有悲凉。

“小武,跳车,快点跳车啊!”我无暇去想那些目光的含义,只是跛着腿拼命地追赶,拼命地喊,蓦地脚下一软,我便直直扑倒在地,膝盖的痛远不及我心中的痛!我真恨自己内力尽失,真恨自己一条腿残——我再如何努力也追不上那发狂的马,再如何努力也够不到那个我最想够到的人!

“不,不要……”我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爬,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辆马车翻下了万丈深渊。

“小武!”我听到自己凄厉的呼喊和着马车翻向山涧的撞击声,久久回荡在那里,我的心慢慢碎成一片片。

我的手狠狠抠进地里,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忍住随他一同跳下去的冲动。初冬的泥土冰冷而僵硬,我却感觉不到痛楚,又或许心中的痛楚胜于手指的千千万万倍。良久,我感觉到自己的眼中湿湿的,我以为经历过父皇殡天、兄弟战死、兵败屈辱、身受重伤等诸多事之后,我早已没有了眼泪,难道……我还会哭吗?

我下意识拂过眼睛,入目除了泥污就是满手鲜血。我不由得苦笑,原来我还是不会流泪,那么流下的,便只有鲜血。

蓦地我觉得身后寒意逼人,刀锋带起的杀机让我凭直觉就知道有人一刀劈向了我。我闭了眼不想躲开,活得辛苦,就这样结束掉一切吧,其实也很好。

(二)

突然我觉得身子一轻,被人狠狠拉开。

于是那一道刀光便劈了空,然后那人手腕一翻,转眼间便劈手夺下了黑衣人的兵刃,长刀利落一挥,稳而狠地结束掉对手的性命,随后他便迅速抛了刀将我带离了山涧旁边——这一切一气呵成,只在电光石火之间,若非我亲眼所见,根本无法相信有人可以拥有这么敏捷可怕的身手。

这亦是我,第一次见他出手!

他是深谙宫中之道、老奸巨猾的太监总管,他是母后多年深信不疑的心腹,亦是她设在公主府中的耳目。

我抬眸望着他,那白白胖胖平日总带了亲切笑容的脸此刻沉静漠然,而那双总对我流露着慈爱温和的眸中此时亦只余冷冷杀机。

习惯了他的面具,这样的秦总管让我格外陌生。

我怔怔地望着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他淡淡地道:“殿下请以大局为重,节哀保重。”

无视我的形容狼狈,无视我眼间满溢的鲜血,他那波澜不惊的语气让我瞬间清醒了几分——没有我的命令,死士暗卫皆不能出手,而刚才悲恸欲绝之下我没出言相唤,几乎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若非秦总管出手,只怕我现在已经身首异处。

可我毕竟不是只为自己而活,数万冤魂的冤屈未偿,手足兄弟情义,阿澈生死安危——那么多责任在身上,我不能只为一人而活,我纵是死也不能死在此时此地。

我不由得苦笑,就在此时我眼见周瑞执剑已从围攻的众人当中杀出血路冲至我身前,我忙轻声向秦总管道:“他没看到,别杀他。”

“是,殿下。”身后的秦总管似乎怔了下,而后低声应道,语意间似有微不可见的叹息,而他话音未落周瑞已掠至我身边。

“殿下你……”周瑞目光定定望着我,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不知道我的事周瑞知道几分,刚才马车落进万丈深渊那一幕估计他纵是看不真切,但我悲恸欲绝的嘶喊他应该听到,所以此时看我的神色才会如此悲伤担忧。

我刚刚早已借着宽大的衣袖勉力抬手抹去脸上的血痕,咽下口中咸腥,不待他再开口,便厉声向他道:“滚,本宫死不了,用不着你在这儿假惺惺地痛心疾首,难道你忘了,当年你就是这样将本宫逼下悬崖的!”

我一番言语将他所有的关切堵得死死的。

果然,听到我的话,他眼中的担忧渐渐散了去,喘息的胸膛越发起伏不定。

我扬眉冷笑:“本宫几次三番让你带安大人离开你拒不遵从,不知道安大人若当真发生了意外,你有几条命可赔,你又将本宫置于何地?莫非让本宫担了杀安大人的罪名,你……才安心……”

周瑞的面色越发苍白,看我的眼神也复杂了起来,最终万千心绪终只归于沉默死寂。

对我伤心失望怨恨了?这样也好,我不是圣人,我学不会以德报怨,对于背叛过我的人,今日能够放过他,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了。更何况我现在同样心乱如麻,心痛如绞,有人陪我一起痛我求之不得。

周瑞握着刀的手紧了紧,终只是单膝而跪向我行了一礼,却只换来我的冷笑:“跪什么跪,还不快滚!”

他却不再看我,只瞥了在我身后的秦总管一眼,而后转身掠向站在不远处的阿澈,将他轻巧带上马背扬尘而去。

这一番动作一气呵成,我却突然无比郁闷。很明显之前他一直隐藏了实力,他分明有如此深厚的内力,分明有如此高明的轻功!

罢了,我与他,从来只是虚与委蛇,相互利用,待我回京,将他还与皇兄就是。

就在我分神的片刻,又是一支长剑挟裹着冷意迎面而来,我闭了闭眼,知道我不必动手,秦总管会替我解决掉危险,果然再睁开眼时那黑衣人已倒在自己的剑下。

而此时,我心思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望着不远处还在血腥杀戮的战场,又望着与我近在咫尺却深不可测的悬崖,我轻声道:“秦伯伯,招呼暗卫,速战速决!”

秦总管怔了下。

自从三年前秦总管将父皇暗中培植的势力在我回京之时全盘交到我手中后,关于死士和暗卫的指挥调用便从来都是我亲自下令。他完全退了出去,仿佛真的只成了母后的“眼线”,听她差遣调度,向她汇报着我所有能让她知道的动向消息。

而人前人后我们也尽量维持着这种监视与被监视关系,我所有的动向不让他知道,母后的种种布置他也做得自然尽力,其实这种关系对谁都有好处——可是实际上,他,才是父皇当年最信任和托付一切的那个人!

而这个秘密,世上恐怕只有我与他二人知道!

此时见秦总管不解的表情,我苦笑:“只怕……我的毒又……发作了。”

随着话一起涌出的,是我口中的鲜血。

忍了许久,只是不想让阿澈和周瑞看到,而现在终是忍不住了,那顺着唇角流出的血染红了我覆在面上的白色纱巾,滴滴落在襟前,幸好这身衣服是深色的,看上去才没那么触目惊心。而那止也止不住的红色,仿佛是刚才眼睁睁见小武坠入悬崖而破碎的心,只可惜,他看不到——或者,我从来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真心和我的伤心。

秦总管面色微变,一只手想也不想便直抵上我的后背,深厚的内力缓缓从他手掌传至我的身体,暖流所经之处宛若春风拂柳,在我身体中绽出些许生机,但我却知道,那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

我勉力从颈上取下一枚并不起眼的陶制护身符递给他,轻轻摇头:“没用的,我如今身体……根本存不住任何内力……秦伯伯别再浪费了……”

以秦总管的修为,他能够感觉到送进我体内的内力如泥牛入海,只片刻他便明白我说的是实话而放弃替我运功,他默然接过护身符放至口中轻轻吹了几下。

寻常人根本听不到这种特制哨子的声音,只有经过特殊训练的死士和暗卫才能听懂这哨音的玄机。

果然,哨音未落,便见数条人影似鬼魅般闪现,加入现场的杀戮当中。那招招必杀的冷厉仿佛世间万物都不能阻挡。

这里仿佛成了人间地狱。

暗卫是我暗中的势力,所以他们出手,绝不能留下生还者,包括那些黑衣刺客和皇兄派来的侍卫,所以我才一直犹豫着要不要下此狠手。

可是小武死了,小武就死在我面前,我……不能放过这些害了他的人,甚至包括,我自己!

瞬间弥漫的血色仿佛染红了天地,亦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没死?”

“有我在,你当然死不了。”

“啊,我的面纱……你,你居然敢偷看我的脸……”

“嘿嘿,一脸的伤疤有什么好看的……干吗这么看我,你贵为一国公主,又不靠一张脸吃饭,以你的位高权重,随便指指谁还不乖乖过来娶你?我听说你在战场杀敌能连命都不顾,如今何必在意这张脸?”

“……”

“再说,伤都已经伤过了,遮住脸这一切就没有发生过了?你心里难过伤就能好了?你那些兄弟朋友就能活了?”

“……”

“喂喂,你……你不是要哭了吧?要是你实在难过,也在我脸上划几下解解气?”

“你连真面目都不给我看,我怎么划你的脸?”

“我风姿卓越,人见人爱,我是怕你看了之后会对我一见倾心,非我不嫁……”

“不看就不看吧,本公主心目中早有了最好看的男人,不在乎你那点微末之姿。”

“阿夜,你真的有……”

“谁准你叫我‘阿夜’,要叫‘公主殿下’!”

“哧,我只当你是那个战场上气势如虹的云麾将军,那个受了伤打碎牙也不喊一声疼的女人才救了你,要是为了长公主殿下,还真不值得我拼死相救……别瞪我,女人凶起来一点也不好看,这张脸已经没法看了,要是气质再不温婉点,你还怎么嫁人?”

“放肆!”

“哈哈,坠崖之后,抱也抱过了,深林当中,搂也搂过了,受伤之时,亲也亲过了,要不我就勉为其难娶了你如何?反正伤了脸,跛了腿又中了毒,估计你那心上人肯定不要你了……你要是答应我就给你看我的脸……”

“小武,你再说一个字,我就立刻死在你面前。”

“好啊,你若真放得下一切就死一个给我看看,就怕你还真舍不得那些边关恩怨,放不下那些狗屁责任……”

“武靖昭,我恨死你了!”

“有爱才有恨啊,让你的恨再强烈一点吧!阿夜,如果有一天你真了却了那些恩怨,愿不愿跟我离开这里,我们找个没人的地方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

不知道为什么,昏迷之时我忽然想起那些很无聊的对话,也会想起我们相处时的点滴,那时的他远比现在可爱。他还真从来没把我当公主看,每一个字都能把我气得跳脚,噎得半死,但便是这样每日斗嘴打闹着,才让我在被亲人背叛、背负着那么多冤魂血债和战败的耻辱下有勇气活了下去,更让我没有因为脸毁脚跛身残而自卑伤感。因为我知道,不管世人如何笑我骂我嘲我讽我,总有一个人,不是因为我的身份名利荣辱容貌而愿意陪在我身边,愿意跟我过下半辈子。

当时我以为,没有下半辈子的人是我,所以我什么都不敢承诺,甚至到了最后发现自己过于依赖他却不想让他因我的复仇计划受到牵连而懦弱地将他赶走,以为长痛不如短痛,可原来没有未来的却是他……小武,小武,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在黄泉路上多等我段时间——或许你是不愿意的,你该恨我!

恨我的自私,恨我的当断不断。其实早在那时你问我,我便应该斩钉截铁地了断一切,也许便没有了你的意外。

“舒夜还没醒?”耳边传来的是母后的声音。

这些日子虽然昏迷,我却隐约知道很多人来过,走马灯一样扰得我不得安宁。哪天我要真重病垂死,便一定找个没有人烟的地方悄悄地死,我不喜欢这种像个物品一样一动不动地让人围观的感觉。

“是的。回禀太后,这几日陛下派了好几位太医,都只说殿下伤了心脉,需好好调养……”

“调养?人都昏迷了整整五天了,如何调养?再调养人就快耗死了!”很少听到风姿绰约的母后这样急怒的声音。

“这些时日老奴一直让长碧用芦管给殿下灌了参汤和药剂,今日看殿下气色也恢复了些,应无大碍的,太后不必多虑。今日何太医来过,只说是……”

“除了舒夜这里并无外人,你还吞吞吐吐什么?”母后似是不悦。

“是,太后。何太医说殿下昔日余毒攻侵心脉,最忌伤心,心脉一伤,便加速了残毒发作,偏是小武的死让殿下极是伤心,当时不但吐了血,而且双目流血,所以只怕伤的不只是心脉,其他脏腑只怕也……”

秦伯伯你还真是把本宫“出卖”得彻底啊,可思及小武,我心底又开始涩涩地痛了起来。

“哀家也没想到舒夜会对那个侍卫如此用心,为了他竟伤心至此,唉。”母后一声叹息落在我的心里,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感动,忽听母后又道,“果然是死了吗?”

“老奴派人去了崖下,车马人俱摔得……面目全非,老奴着人给好生葬了,想必这也是殿下希望的。”我听秦总管的声音沉了几分,不知道以他的功力,是不是发现我清醒了过来,但我知道他必是替我做的,为了让我安心——我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才抑制住全身的颤抖,却怎样也抑制不住从心底弥漫开来的痛。

只听秦总管话音一转又道:“太后让老奴查的另一件事却没有线索,现场所有人全被灭口,查无可查。那些黑衣人从衣服到兵器,全都是大靖境内最寻常的物品,找不到任何痕迹,包括那些面孔也都极是生疏……”

“罢了,早料到如此,若是哀家动手,也必是这样的手段。”听母后一边起身一边淡淡地道,“不过也亏了你有武功,带了舒夜逃得快,否则只怕也难逃毒手,这一功哀家不会忘记的。”

“多谢太后,不过是老奴分内之事。”秦总管笑得风轻云淡,又成了那个八面玲珑、圆滑虚伪的老狐狸了。

听他们渐渐远去的声音,我想睁开眼,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的双眼竟被包着厚厚的布巾。

我心底一颤,莫不是我……失明了?

(三)

若当真如此,天底下估计就再没有比我更惨的公主了。身败名裂,痛失所爱,容颜被毁,一腿残疾,再加上双目失明,我便当真生不如死。

我颤抖着手刚摸索到系扣的布巾,便听到门“吱呀”轻轻一响。我下意识向门口转过去,才想起自己什么也瞧不见,不由得苦笑:“是……谁?”

静了片刻我正要开口再问。

“你……果然醒了。”

下一瞬,我便被拥进了怀中,我听到呈久惊喜间似有些哽咽的声音,连忙道:“你快把我这蒙着眼睛的布巾给解下来,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还没见你哭过,眼泪先留着点儿,等我能看见时你再掉,也让我感动感动……”

“姓沈的,你真没良心,你怎么没让乱刀给砍死了。”良久我才听到呈久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真可惜却没了刚才的失态。

“是啊,好人不长命,妖孽活千年,我在人间没祸害够呢。”我笑,忽然胸口一闷,一阵咳嗽便止也止不住地溢出口边。

一杯水递到我的唇边,我就着他的手把水全喝光,任他把我扶在床头靠坐好,才道:“你放心,哎呀不对,应该说让你失望了,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白白让你替我操心了。”

良久,我都没听到呈久的声音,于是摸了摸眼睛上的布有点担心地道:“我不会……真的失明了吧?”

“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倒担心自己的眼睛。”我听得呈久沉沉的声音就在我跟前,“太医说是急怒伤了眼,将养一阵就好。小夜,我知道小武的事了,你不要太……”

“你别说了,我真的没事,也会好好活着的。”我摸索着握了握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竟比我的还凉,知道这些天他一定是为我担心坏了。静了下我却道,“那日儒生静坐的事怎么样了?阿然回来了没有?还有……安沐轩……可安然无恙?”

“你……”呈久不知道是在哀我不幸,还是在怒我不争,他从心底溢出来的叹息我听得真真切切,可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安慰,因为这些都换不回小武。

他为我而死,就算他恨我怨我,我必要把所有想做的事全做完,才不辜负他用自己的生命换来我的苟且偷生,也才有脸到九泉之下见他。

静了片刻,呈久的声音总算恢复了平日的从容:“那日你走后我留意到了儒生当中竟夹杂了几名身怀武功的人,这些人故意与公主府侍卫发生口角冲撞,企图挑拨更大的是非矛盾,幸好你走前给我留了些人手,才得以稳住了局面,否则等于总管带了禁卫军赶过来可能会麻烦一些。”

“是啊,九哥一向聪明,我就知道有你在肯定会没事的。”我不由得点头,然后小小得意了一下,“看来当初本宫把你留下来果然是十分英明的。”

谁知他默了良久只轻声叹息:“我倒情愿跟你一起去。”

我心头微酸,本意想岔开话题,却终是没有能够——他的心思我当然明白,可是很多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只能向前看,这……是小武教我的。

我咬唇不语,呈久忽道:“昨日安大人已重返朝堂,还升了官,正如鱼得水,日子过得滋润得很,估计公主殿下是白操心了。”

阿澈身体一直不好,却这么着急就返回朝堂?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皇兄的意思。我想更多是后者,只怕我这一病正中皇兄下怀,不用等什么一月之期,更不必信守当日我与他的约定,他巴不得阿澈赶紧帮他收拾那堆烂摊子才好。

可听呈久的语气,我却不由得叹息。呈久一向不喜阿澈,只怕这回遭遇意外之后周瑞与阿澈先一步返京更让他不满,我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得沉默,静了半晌才忽然想起一事:“周瑞还在公主府?”

呈久冷笑:“自然是在的,公主一日不醒,他便一日受罚。”

“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

“关键时刻背主逃生,这样的人被斩首示众皇上自然是舍不得,不过样子总要做做的,不然何以服众。”

我这才知道,原来皇兄以周瑞危急时刻只带了安沐轩返京为由免其官职并当廷杖责四十,令其跪于公主府前反省。

用脚趾头也想得明白周瑞护安沐轩顺利回京正中皇兄下怀,若在我和阿澈之间选,皇兄一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但诚如呈久所言,这一招也不过是为堵悠悠众口体现他的公正圣德罢了,毕竟周瑞现在名义上还是赐给我当护卫,哪有主人未归侍卫先回的道理,更何况皇兄派去保护我的其他侍卫无一生还,我又一直昏迷不醒。

“那他现在在哪儿?”

“自然是在殿外跪着,陛下说要他听候殿下发落。”

我昏迷五日,他便受了刑杖跪了五日?皇兄,你意思意思就得了,这出苦肉计没必要唱得这么逼真吧。

刑杖之刑可以做假,可他原本就有伤,这几日跪下来还不要了他的命?当时我执意逼他带阿澈先走,只是不想让他看到我有暗卫出手,一时心软想保他一命,思及他走时的眼神,怕是那时他便已料到了今日的结局。

犹豫了半晌,我向呈久道:“你让他回去休息吧,就说本宫恕他无罪。”

“你……”呈久叹息了一声,终是没有说话,转身而去。

我不由得苦笑。我和周瑞的恩怨呈久他们都知道,或者他是在怨怪我的心软,可那日我唤周瑞旧名时他的震惊与心痛却似根针刺在我的心头,受了皇兄的责骂他也没向他说出是我逼他先行,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份情我不能不领。

一时间,屋内安静下来。

我轻轻抚了抚胸口,原来心还在胸膛跳动,可为什么我却有种这里空无一物的死寂感——我其实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豁达和坚强,我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那个早已刻在心上的人。

以为不在就会不依恋不想念,可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原来那相思入骨的滋味竟比这多年来执着的恩怨仇恨更折磨我。如果上天让我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回他的性命,我一定毫不犹豫,可是……不经意间我的手摸到了坠在胸前的那只陶制哨符,应该是秦总管在我昏迷时替我挂回来的,它身系的可不止我一个人的性命荣辱。

呈久说“别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扛,你终究只是一个寻常女子”,那时我曾不愤,不过数日,我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或者,此时明白,为时已晚,更何况,我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

摸到一直藏于身侧的匕首,像往常一样,我狠狠划在左臂上。

眼上包扎着布,我分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在这片黑暗中,我默默感受着血温热地流下,又缓缓凝固。痛渐渐弥漫上来,但是身体的痛这次却没能像往常一样湮没我心底的痛,也不会再有一双稳定而温暖的手,怜惜地替我包扎伤口。

听到脚步声再次传来,我刚将受伤的手臂拢入袖中,就听到呈久冷笑着进了门:“架子还挺大,我人微言轻说他不动,愿意跪就让他跪着呗。”

我深深吸了口气缓了缓身上的痛,几分了然。呈久嘴损,谁知道他把我的话传成什么样,而似周瑞这样实心眼儿的人自然是不肯听信。犹豫了一下我叹息:“你让他进来吧,我亲自跟他说。”

“你还是省省吧,才醒了就瞎操心,我看你待旁人倒都比自己上心……”他忽然噤了声,我正觉� �奇怪,便听呈久快步走向门口,呼啦一声把门给打开,然后是秦总管恭恭敬敬的声音响在门外:“福安王爷前来探望殿下,老奴特意过来看看殿下是否醒了……”

呈久皮笑肉不笑地“哦”了一声:“是秦总管,还真是巧呢。”

“本宫醒了,有劳秦总管担心了。”我扬了扬声,却觉得有点力不从心。

“殿下果然醒了!刚才太后来看望殿下时见您昏迷多日着实担心,若她知道,必然十分欢喜。”

听他声音波澜不惊,我猜以他深厚的内力其实母后在时他就肯定知道我醒了,也就不再多去言语。只是想起沈溢我就头痛,我大病未愈实在懒得跟他周旋,便道:“秦总管你去跟福安王爷说本宫还没醒,不能见人。”

秦总管应了一声,却忽然又道:“福安王爷是带了朱公子一起来的。”

我皱了皱眉,下意识“望”向呈久:“阿然?”刚才我问他时他还没来得及回答,难道这么久……他竟没有回府?当时我可是以兵符为交换条件向皇兄提的要求,沈溢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皇兄吧。

呈久没作声,我知道他是在防着秦总管,便不好再问,一时之间竟有些犹豫。我的确担心阿然,上回听闻沈舒晨让人打了他,也不知道他的伤好了没有,还有就是在沈溢手里有没有……此时却忽听呈久冷笑:“如今福安王爷比公主殿下受陛下器重,朱公子自然是瞧不上咱们公主府攀了高枝儿去了,这等不仁不义之徒,殿下还想念他作甚。”

听呈久言语间的冷意,我心念一动,沈溢今日哪里是来探望我,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这分明还是在怀疑阿然,才带了他来试探于我,又或者那日在御花园我听说阿然被打之后的反应过于强烈,他才不放心的?

咬了咬唇,我刚要开口说“不见”,却忽听院子里传来一个嚣张的声音:“哟,皇姐这是唱的哪一出,我听说周大人被杖责四十已经够惨的了,皇姐还忍心让他跪在院子里,果然一点不念故人之情啊。”

这该死的沈溢,竟敢不宣而入,我轻抚了抚额,也不知道现在装晕还来不来得及——当然也就是想想而已,本宫一向是强悍惯了的人,又怕他作甚!

于是我冷笑:“本宫还在病中,最见不得那些让本宫添堵的人,沈溢你若当真是来看本宫的,就少带碍眼的人出现。”

门外似乎静了片刻,然后才响起阿然柔媚而低沉的声音:“既然殿下不想见奴,那奴就不跟王爷进去了。”

我的手下意识握紧。我最讨厌现在的自己,明明牵挂的人近在咫尺,却只能用这样装腔作势的手段将他们推得远远的,是成全还是伤害,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有道是一日夫妻百日恩,阿然也是担心皇姐的伤病才非要来看皇姐的,皇姐又何必如此绝情。若皇姐执意如此,那弟弟也只能改日再来了。”

门外是沈溢似笑非笑的声音。

“什么叫‘一日夫妻百日恩’,难怪有人说*无情,戏子无义,他姓朱的倒是占全了,本宫玩剩下的人,你喜欢拿去好了,本宫不稀罕,沈溢你也没必要玩什么旧爱新欢的把戏。恕本宫身体不好不能亲送,秦总管替本宫送送福安王爷吧。”

“弟弟好意探望,皇姐还真是寡情,就这样把弟弟赶走了?”我话音未落,便听沈溢的声音从门外渐至屋内,我就知道他没这么容易放过我,“其实弟弟也是受皇兄所托来看望姐姐的,皇兄还专门赏赐了不少珍贵补品,姐姐就这么把我赶走实在是不合适。”

我冷笑:“原来福安王爷还身负皇命,那这么郑重的事,福安王爷带了贴身男宠来,算不算是大不敬?”

“哎呀,为了阿然,姐姐也不至于生这么大气,给我扣这么大的罪名啊。”我听沈溢笑得浑不在意,不由得叹息。早知道以他的荒诞无德,拿皇兄压他肯定是没戏的,更何况沈溢的外戚才是皇兄最大的靠山。

我见赶他不走,于是认命地道:“秦总管,去给福安王爷上茶。”又向呈久道,“你该干吗干吗去吧,不然没准儿一会儿福安王爷也瞧上你,那本宫可就真是成了孤家寡人了。”

不知道沈溢听没听出来我话里的嘲讽,他静了下笑道:“不必上茶了,皇姐大病初愈,精神不好,我坐坐就走,不敢扰你休养。”

难得沈溢说出这样有礼的话来,我倒有几分奇怪,只可惜蒙着眼,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是不是跟他的语气一样诚恳。

不过我跟他原本就没什么交情,左右不过是些客套话,加之我心情体力皆不好,连表面的客气都懒得维持。反正这种态度也一向符合本宫的表现,于是秦总管的茶刚上来不久,便听沈溢起身告辞,正好,迎客茶当了送客茶,我连茶水都省了一道。

于是我赶忙欣然招呼秦总管亲自去送客,果然秦总管前脚走,后脚呈久就闪进屋子。

我没作声,只静静等着呈久开口。

“挑唆儒生围攻公主府,果然与沈溢脱不了干系。”

我听呈久一字字开口。

(四)

听了呈久的话,我却只觉得胸口憋得厉害。

很多事情我自己会去查,我不要阿然这样的牺牲。

显然呈久是知道我的心思的,他缓缓开口:“阿然说这是他心甘情愿的,他也断不是因为你才这样做的。”

我无语。沈溢早早分府出宫,我回京时他势力已成。因为有许家的保护,又或者他太过多疑奸诈,我的人纵有混进福安王府的,也一直得不到他的信任,对他的动向心思皆无法掌握,特别是在我发现他并不似在世人面前表现的那样荒淫无耻后,我必须安插人到他身边成为他的亲信。

我知道阿然的这份坚持,从在酒楼他毅然决然挣开我的手的那瞬,我就知道他的义无反顾。明知如此,我却依旧去求了皇兄,用了种种手段想阻止他,纵然不是因为我,可他是我的手足兄弟,我又如何忍心将他往火坑里送?

“他还托我转告你,沈溢这人疑心很重,以后最好不要见面,若迫不得已,像今日这般避而不见是最好的办法,否则此事处理不当就会前功尽弃。若真有什么消息,他自会想办法通知我们。”

像今日这般……明知道一切的刻薄恶毒并非出自我的本意,我却依旧觉得自己的话像杀人的刀,伤人伤己。

原来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心肠足够冷硬,手段足够强悍,可如今我却恍然,在经历了那么多生死杀伐之后,我竟是那么懦弱而胆怯,不忍再看到身边至亲之人受到一丝伤害,可是无论是阿然还是小武,却分明都是被我亲手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说是沈溢派人指使儒生闹事,那么……你在半路被劫杀是否也……”呈久忽然语气一转换了话题。

“我觉得应该不是他。”细细想了想当时的经历,我摇头,“那些黑衣人身手敏捷出手狠辣,除非沈溢很早就开始训练这样一批杀手,但我不信他有这样的能力训练出这么一批人来……”脑海中闪过一丝什么,可我却没有抓住,又或许现在心思很乱,我需要静下心来才能想得明白。

但是不管怎样,很明显,鼓动儒生闹事和劫杀我们的,并不是同一拨人。可是,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若说沈溢鼓动儒生闹事是为了不让我和阿澈“和解”的话,那么劫杀我想置我于死地的,又会是什么人?

一时间心乱如麻,原本我以为在宫中我只需要提防皇兄和母后就行了,可好像还有另外几股势力隐隐掺杂于其中,那么这些人这些势力,又与当年的长阳关之事有什么联系?

“那些黑衣人,是不是你派人除掉的?”

我听呈久如此问,于是点头,这件事我不想瞒他。如今小武因我而死,阿然韩清都不在我身边,阿澈也必须要划清距离,我身边只有他。

“这么说,周瑞带安沐轩先回来,其实是你的意思。”

语气是肯定而不是疑问。呈久果然聪明,一下就想清了其中利害。这也好,免得我再多做解释。我必须隐藏我的实力,所以知道这些暗卫存在的人都要死,包括皇兄派出去的那些侍卫,而事实上那场拼杀之后,皇兄带去的侍卫也所剩无几。

“你为了安沐轩和周瑞还真是……”

我听到呈久声音里的一丝气恼,也知道他在气我什么,不由得笑道:“我就是这么傻轴,没办法。”

“傻轴”这个词其实还是当年在边关他送给我的,所以我此时拿旧话堵他,他也没了脾气。

“那么,为什么最后是秦总管带你回来的?”

我听他声音里含了一丝疑惑,不由得心中一凛,这……是我最后的秘密,并非不信任呈久,只是其中牵扯的太多宫廷隐秘,却不是我一个人能承担得了的。默了一下,我刚要开口,忽听门口有脚步声传来,然后是侍卫的声音响起:“周瑞周大人刚刚晕过去了,属下特意来请公主殿下示下……”

我将脸扭向呈久,他虽看不到我的眼神,但相知多年他当知道我的心意。

“罢了罢了,你既然为他都做到这份儿上了,我若不全你心意,岂不枉做小人。我这就再去跟他‘好好’谈谈。”呈久哼了几声。

我知道他此时必当明白周瑞并非弃我而去,而是被我逼走,才答应帮我办这件事,而如今有他的保证,相信他自有办法让周瑞释然。

我以为他就要出门,谁知他的气息却越来越近,最后停在我颊边,一只手轻轻按住我的肩膀。我心底微惊,下一刻便感觉他略修长的手指翻起我的衣袖,冰凉的草药轻柔地抹在我伤口上,然后他细心地包扎好那道伤口。

我一直将手臂缩在袖中,他……怎么发现的?其实不止这一次,似乎他早知道我有这样以痛止痛的习惯,这是不是也是小武告诉他的?

我以为他又要数落我什么,谁知静了半晌他的声音却柔了几分,几乎含了微不可闻的叹息:“你大病未愈,不要胡思乱想,应好好休养才是,你早说过,你不是为自己而活。”

说罢他的脚步渐行渐远。

我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忽然升了起来,说不清是什么,有些感动温暖,却又有些不安惶恐。

就在这时,忽听轻轻的叩门声:“殿下可是休息了?”

“没有,秦总管进来吧。”

我眼睛上蒙着布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好静待他先开口。

谁知他竟也一直没说话,我不由得苦笑,若论忍耐力和心机,我自然没法和他比。

忽然我听他脚步近了几分,然后一阵掌风横扫了过来。我下意识要躲,可一来没有内力,二来身体虚弱,三来他的动作极快,我根本动都没来得及动,就被他一掌狠狠拍在后背。

我身子一震,却只觉得喉中一甜,哇的一声便吐出了血。

我不知道自己吐了多少血,但片刻间便觉得一直闷在胸口的痛减轻了几分,也瞬时明白了秦总管这一掌的用意。

我不在意地抹了抹唇边的血迹,轻声道谢,秦总管依旧没有言语,那只手却没有从我背后拿开,一股温热的气息从我后背缓缓注入体内。不同于在林中的试探,这股气息渐渐散至四肢,让我一向冰寒的身体逐渐温暖,更让我体内一直翻腾紊乱的血脉趋于平和,我觉得胸口的痛也渐渐舒缓了下来。

秦总管的身手明显高于呈久,为我运气疗伤许久,直到他松开手,他的呼吸始终如常。

“老奴一直以为殿下身上只有毒,可您的内力……”我听到他声音里的一丝异样。秦总管在我身边三年,我从来没听过他这样迟疑的语气。

“当年在边关与黑龙骑的那场厮杀中,二哥护在我身上替我挡了致命的一枪,但那杆枪还是透过他的身体刺穿我的腹部。”眼前仿佛还能闪过当时的画面,其实死里逃生我已算幸运了,相比二哥他们,失去内力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想到小武跌落悬崖时的眼神……“小武他真的……”我忽然说不下去,声音里的苦涩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在他面前,我不想再伪装,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让我迫不及待地抓住。

“殿下好好休养,待您身体恢复了,老奴带您去看武公子的墓。老奴特意选在了西南的半山腰上,风景很好,相信殿下也会满意那个地方的。”

秦总管的声音只一瞬间就已恢复温和圆滑,仿佛刚才那恰到好处化解我内伤的行为和为我的叹息都只是我的错觉,他真的只是母后安插过来的亲信,尽心尽职地扮演着他的角色。

我一时竟无言以对。这世上人人都戴着面具,只是不知道这些面具还有没有揭下来的一天,或者戴的时间久了,我们早已忘记了自己的真实面目,习惯了这些虚伪。

我长长叹了口气,识趣地换了个话题,抬手摸了摸眼睛上的布:“我的眼睛怎么样了?”

“老奴听说再过几日,南平王爷就要来京了。”秦总管回答的这句话显然驴唇不对马嘴,我不由得一怔。

“殿下既然去不成永业寺,便静心再多休养一段时间吧。”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

我这旧疾虽然瞒不住,但也可大可小。

如今朝中局势不明,我原本去永业寺也不过是想躲出去图个清静,既然此行出了变故,我借养病之名闭门不出,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更何况又有了其他势力的出现,我不妨坐山观虎,谋而后动。

我抿抿唇:“只是这不能视物的感觉实在难受。”

“静心以明目,养目为养心,有些事殿下需要静养才能想得明白。”

我没想到秦总管竟说出这样有机锋的话来。不过他的意思我知道,他最是知道我心底的伤有多痛,想让我借此机会调整心情心态。可其实心底空了,是多少时间都补不回来的。但以我目前的状态,也的确没有心情去面对朝堂之上的各种心机,于是我点头:“既然如此,很多事情便要偏劳秦伯伯……”

称呼上的变化彼此心照不宣,他当知道我所托为何事。

“殿下的路还很长,老奴不可能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秦总管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但我却分明从中听出了与人前不同的担忧和关切。我咬了咬唇,其实我的路未必有多长,可诚如他说,这条路纵是崎岖坎坷,也注定只能我自己走下去,谁都不能一辈子陪在我身边。

“秦伯伯教训的是,舒夜记住了。”我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那时在崖边,若不是他,我纵是不被那黑衣杀手砍死,或许也会一时冲动随小武跳下山崖,若真是那样……我辜负的又岂止是他?

秦总管没有说话,一声叹息却轻轻从唇边溢出,似含了无限怜惜与心疼。(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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