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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波未平

(一)

长廊回折,曲径通幽,虽然有蒲帘挡寒,但我素来怕冷,还是感觉身上寒意重了几分。正犹豫要不要换个地方避一避,却蓦地见一道人影从回廊拐角处冲了过来,我闪避不及差点要与她撞在一处。

幸好本宫还算身手敏捷,微一侧身避开了她,定睛一看,却是沈舒晨。

我微微怔了一下,刚才还见她趾高气扬、满心欢喜地将安沐轩拉走,怎的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却双眼通红、面色苍白、一身狼狈地跑了回来?

正在好奇思量间,沈舒晨也似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是我,蓦地稳住了身形,一双原本灵动的眸子像冒出火一般。我越发不解,就在这时她忽然一声尖叫,一巴掌就向我脸上打了过来。

这……又是唱的哪出?这时候才想起要报当初一掌之仇是不是晚了点?再说当日沈溢撺掇儒生闹事归根结底也是为她,纵是没有得逞,也算是个不小的动静,让本宫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了。

我自负身手比她敏捷,并未将她的花拳绣腿瞧在眼里,闪身避开她的手,但我显然低估了一个失去理智的女人的疯狂,我避开了第一下,谁知她扑空之后两只手同时向我脸抓了过来。

我扭身避开,但那只跛了的腿成了我的负累,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她尖尖十指就袭上我的面门。我不由得苦笑,以沈舒晨这般彪悍的模样,纵是我戴着面纱也会被她抓伤。

其实伤不伤倒无所谓,脸已经花了,再多几道也不算什么,只是当众之下被撕下面纱对于我来讲却是十分难堪的事。我深吸一口气,做好被她羞辱的准备,这时一只手臂及时扶住了我,轻轻将我带向一旁。

这一下十分巧妙,四两拨千斤,正好让我脱离开了沈舒晨十指的范围。

“沈舒夜,你这个贱人!”蓦地沈舒晨一声尖叫响了起来,唉,连骂人都没有点新意。相对她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叫骂声,我更关心的是扶住我的人,竟然是高之涯。

我不由得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的全家上下几十口全在多年前死于非命,他目前孑然一身来参加“点春宴”倒也正常,只是不知道要何种风姿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

虽然他把我拉到安全的地方就立刻放开了手,但我还是忍不住伸手上前在他眼前晃晃——嗯,我承认,这其实也是我早就想做的一件事了。

高之涯神色淡定退了半步,却刚好避开我晃在他眼前的手:“公主殿下,臣双目失明已久。”

我虽不相信太医院的太医,但我相信高将军的人品,若非如此,我肯定以为他是装的。可一个双目失明的人,眼睛怎么可能这么清亮,行动怎么可能这么自如?

“相对于在下的眼睛,殿下更应该关心自己的处境。”高之涯又退了半步,在众人围观之前已回至于己无关的路人甲位置。

虽然他这么急着跟我划清界隔,但我还是挺感激他能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不枉我崇拜他这么多年。我自然知道沈舒晨的尖叫声肯定会招来不少人,扭头看过去,原来在高之涯拉开我的同时,呈久已及时挡住了沈舒晨要再冲过来的身影:“殿下息怒……”

然而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沈舒晨一记耳光就狠狠扇到呈久的脸上。

我当然知道呈久明明是能躲开的,可是碍于身份却不得不挨了沈舒晨的一巴掌。更何况若不是我刚才的自私,他又如何会挨这一下。

而受了这一记耳光,呈久的手并没松,甚至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变,只见沈舒晨恼羞成怒间又一巴掌挥了过去:“死奴才快放开你的脏手,看我不让皇兄砍了你的头,跟那个丑女人一样是不要脸的下贱胚……”

最后一个字凝在她的口中还没说出来,我的短刀已经抵在她的喉间。

早有胆小一点的宫女吓得惊声尖叫,我周围似乎也围了不少人。但我不在乎,一把拉了呈久到我身后,一边扬眉向沈舒晨道:“说啊,接着说啊……”我挑了挑眉向她凑近了几分,轻笑,“我是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不过倒也让朝中才俊们看看咱们大靖朝平国长公主的真面目,看看你一个未出阁的公主以后还怎么嫁人?要不你也像我一样,私底下养几个男人过一辈子?”

“沈舒夜,我不会放过你的!”沈舒晨见到围上来的众人,终于意识到了她发飙的严重性,血色瞬间从姣好的面颊褪去。我见她咬牙切齿的模样,越发笑得风轻云淡:“如今我的刀在你的脖子上放着,你最好还是先考虑下谁先不放过谁。再说,当初沈溢设计儒生围攻我公主府,也有你一份功劳在里面吧,你觉得,我会放过你吗?”

“你……你如何知道的?”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惊恐,这丫头果然成事不足,这么轻易就招认了,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住手。”

就在此时,大靖国的皇帝陛下及时赶到,及时开口:“这是怎么回事?”

他微微蹙眉,瞬时众人跪了一地。而他如炬目光只在我身上。

我的刀依旧稳稳停在沈舒晨颈间,无视他眉宇间的威仪,只淡淡道:“皇兄纵是隔着远,也应当看到,是平国长公主先动手的,臣妹只是自卫而已。”

“有话好说,都是同胞姐妹,皇姐不必拔刀相向吧……”哦,我这才注意到原来沈溢也在场,看样子更热闹了。

我淡淡笑道:“我可不敢跟平国长公主是同胞姐妹,平国长公主一口一个‘贱人’‘不要脸’‘下贱胚子’,岂不是连父皇、皇兄和咱们姓沈的一大家子一起骂进去了?”

瞬时,皇兄和沈溢的面色也不那么好看起来——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是皇家之丑,这可让天下都瞧了笑话。这时他身边一个颇有几分凛然模样的朝廷官员微微皱眉道:“臣听闻我朝律法有云,所有臣子一律不得携利刃入皇宫,违者以谋逆之罪当诛,纵是定国长公主……”

“这位大人是新来的吧?”我斜眸淡笑,却不看他只盯着皇兄,“先帝遗诏封本宫为摄政公主,可杀昏君可斩逆臣,这份遗诏如今还好端端贡奉在启明殿之中,要不要本宫派人给你取来看看?”

其实当初知道这份遗诏的内容连我都忍不住吃惊,那也是横亘在皇兄心头最长的一根刺。推己及人其实不难理解,这要搁谁当皇帝,有这么一个人环伺左右,只怕也是如鲠在喉。我至今也想不明白父皇把我推至风口浪尖的真正目的,论治国安邦阴谋算计,我实在不是那块料,唯有这天地可鉴对大靖的忠心还值得一提。

又或者他是知道我心底的那份执念和不甘,不忍边关五万将士惨死,将这份可在大靖朝上下畅行无阻的皇命授予我,让我安心查出当年一切的真相,甚至包括他突然病重离世的真相?

想不通所以不想,但我知道谋定而后动的道理,所以才以这般面目隐忍至今,至少我这般荒唐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可以让皇兄和母后少那么多顾虑,不必急着除我后快。

所以关于那道遗诏,我很少提及,今日也是被气急了,说出来自己也有几分后悔。

皇兄似是轻声叹息了下:“舒夜,你放开舒晨吧。”

一国之君终于开口,他的面子总还得在诸人面前卖几分的,更何况见他平缓无奈的神色,我知道他应该看清了刚才发生的事,于是我也不再多说,收了刀退后半步,瞬间沈舒晨毫不犹豫地扑进沈溢怀中失声痛哭。

呈久的手借着宽大的衣袖握紧了我的手,我轻轻回握了一下示意我没事,他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没于人群。只余我,在众人的围观中,傲然而立。

沈溢一向疼爱这个妹妹,但我估计这回沈舒晨做得实在让他和皇帝太没面子,所以他沉了脸轻斥道:“都多大了,竟还这么任性,还不快给皇姐赔罪。”

我微有些惊讶,想不到沈溢竟能说出这样识大体的话来,令我有点刮目相看,不过这番作为只用“任性”就能概括的话,我倒也想“任性”几回,只可惜没有这样的兄长罩着。

我淡淡笑道:“赔罪倒是不必,让众人看了笑话实在不好意思。”说罢我看向旁边负手而立的年轻君王,“若没什么事,臣妹告退了。”

“你不要走。”身后沈舒晨尖叫。

我不由得叹息,沈舒晨,你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吗?本宫其实并不介意陪你继续玩下去的,反正这世上已经没什么人值得我顾忌这份颜面了。

“你给朕闭嘴。”

呵呵,难得皇兄也怒了几分,但沈舒晨哭声还未起,便有人撩袍而跪:“是臣之过,还望陛下息怒。”

天底下能将请罪都说得如此从容优雅的,只有安沐轩。

我忽然心底有几分恻然,竟迈不开步子。

“安卿何罪之有?”我听皇兄的声音似乎温和了几分,“不必行此大礼,且平身讲话。”

谁都知道目前安沐轩是皇兄跟前的大红人,已官拜吏部尚书及内阁大学士,是三品以上官员中最年轻的一名,也是这些年来为数不多非出自许氏门下的朝之重臣。更何况皇兄有意将公主下嫁,新晋才俊莫不以他为榜样,似都看到了自己的美好前景一片光明。

安沐轩闻言却并未起身,复又叩首:“臣请陛下恕臣之罪。”

皇兄目光微闪:“安卿让朕恕你何罪?”

沈舒晨边哭边道:“安大哥刚才说,今世绝不娶沈氏女子为妻。”

(二)

安沐轩缓缓抬头:“臣昔日曾在家父灵前起誓,今世绝不娶沈氏女为妻。”

这一句话犹如巨雷,在我耳边不断翻滚回响,直震得我心底隐隐作痛。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可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口说出,我却除了心痛只有震惊。然而,现场一片寂静,包括皇兄在内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身上。

我忽然知道沈舒晨发飙的真正原因。

众人眼中,我与安沐轩有杀父之仇、受辱之恨,我自然才是影响这场皇室联姻真正的罪魁祸首。可其实真相远不止如此,然而那却是他知我知的秘密,绝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安卿。”皇兄的脸似乎也白了几分,终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却是欲言又止,“安卿,你答应过朕不提旧事……”

我怔了下,本以为皇兄只是敷衍我,却没想到他竟然真为我的事向安沐轩讨过承诺。

“安兄何必如此,时过境迁,更何况舒晨对你的一番心意……”沈溢也开口相劝,大概觉得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堂堂长公主对他如此钟情太没面子,所以倒也住了口。

只是这称兄道弟的口吻,安大人什么时候跟沈溢这么熟了?

安沐轩神色间一片平静,却重重一个头叩了下去:“人无信不立,这是臣旧时誓言,与定国长公主无关,只求陛下成全。”

千想万想,我没想到阿澈竟然如此直接地拒绝了沈舒晨。虽然这句话无疑又把我推至风口浪尖,但我说过,为了他我不在乎身败名裂,何况我已堕落至此!

我目光定在安沐轩身上,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却忽然感到喉间干干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头忽然又隐隐痛了几分,我茫然地望着各色目光打量过来,蓦然注意其中有一道带了深深的思量,我寻着过去,却是南平王世子叶斩渊。这回他没有回避我的目光,甚至唇边那略带了嘲弄的笑也没打算收回。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尽管只是嘲讽的笑,可那勾起唇角时左边嘴角略为上扬会露出半颗小小虎牙的模样蓦地让我全身如遭雷击,一瞬间我甚至忘记了身在何处,猛地拨开众人冲到他面前,一双手直接摸到他的脸上。以前小武纵使总戴着面具,但这般有特点的笑还是会在不经意间顺着唇角泄露出来,还有那熟悉的目光……难道我的直觉并没有错?

入手温润柔软的触感让我知道,这张脸上绝没有戴着人皮面具,亦没有易容。或者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恍然间我才发现,相识三年,我竟然不知道小武真正的样子,每回夜半时分的相伴安慰,他一直都欺我眼疾不能视物时才摘下面具。

一时间不确定起来,我刚抬起手想拉扯他的衣襟,却蓦地从旁边格出一只手挡在他身前,那力道之大几乎将我推了个踉跄。我扭头却见是刚才一直站在他身边气质有几分眼熟的年轻男子,那是他两个弟弟中的一个。此时他正目光冷厉如刀般看着我:“长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我退了半步站稳却不言不动,只盯着叶斩渊,仿佛想透着他看到心底那个魂牵梦萦的男子。

叶斩渊似并未因我的举动而惊慌失措,站在原处未动,甚至唇角的笑容都不减,静了半晌,他掩唇轻咳了几声才只淡淡道:“请长公主自重,臣并非公主男宠,公主大庭广众之下对臣上下其手,实在有失天家尊仪颜面。”

这是我与他第一次面对面相视,这是我与他第一次交谈,那平静的眼神、苍白的面色和虚弱喑哑的声音,让我拼命想把眼前人和记忆里那熟悉的身影重叠到一处。

我才不管什么天家尊仪颜面,我只想知道他到底是谁。我曾以为我可以为之生死的人是安沐轩,可直到眼睁睁看着小武坠落悬崖,我才知道真正的撕心裂肺是怎样一种痛——要不是有边关之耻未雪,数万冤魂未偿,我只怕早已跟他一起跳了下去,但那一刻,我却分明感觉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可此时此刻,叶斩渊不经意间的一笑又仿佛让我的心蠢蠢欲动,不管他是谁,不管他接近我有什么目的,只要他活着,我只要小武——活着!

我目光不错须臾地盯着他,不理会周遭众人倒吸气的惊讶和种种不堪的议论,声音略低了几分,一开口,竟带了不可抑制的颤抖:“你是谁?你究竟是谁?”

“我说你这个女人有毛病吧,我大哥……”听这话音,不出意外,这面目英武的男子应该是南平王的三公子叶凭澜,而他另一侧目光沉静清睿的是二公子叶挽波。

叶斩渊轻轻抬手制止了叶凭澜的话,眼神平静坦然,风姿优雅从容:“回禀长公主,臣是南平王世子叶斩渊。”

“不,你是……”我猛地摇头,但那句话终是凝在我口中。不管他是不是小武,这都是我心底最最心痛的隐秘,不欲让旁人知道的隐秘!

“舒夜,你这是做什么!”皇兄的声音终是透着人群传了过来,极是冷厉。

先是沈舒晨发飙,再是本宫抽风,看来这大靖朝长公主的脸真的是在今天丢到家了,难怪一向以温和优雅著称的大靖成宣帝沈浩也愤怒起来。

我望着已快步走到我面前的明黄色身影,忽然扬声道:“刚才皇兄曾言,臣妹若有看上的世家子弟,皇兄愿意成全,这话可还作数?”

皇兄明显一怔。天子一言九鼎,虽然我当时拒绝,但这话的确是出自他口。

不待他回答,我抬袖指着叶斩渊一字字地道:“臣妹为南平王世子风采所倾倒,愿意下嫁,请皇兄成全。”

一下子,满堂议论声戛然而止,四下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我抬眼望去,皇兄眼中的愕然,呈久眼中的震惊,沈溢眼中的思量,沈舒晨眼中的不屑,安沐轩平静眼中隐现的波澜……我甚至不敢看向静立在一旁的叶斩渊,只深深吸了口气,第一次,如此卑微地跪在天子面前恳求:“臣妹求皇兄成全。”

“舒夜,你这是认真的?”静了良久,皇兄凝眉开口,伸手亲自扶起我。

我没想到皇兄竟是这样一句,刚要开口,却听叶斩渊掩口一阵急促的咳嗽,直听得我心头发紧。叶凭澜忙心疼地伸手扶了他,另一侧的叶挽波则目光微闪,缓缓开口:“公主也看到了,我大哥自幼体弱多病,看遍江南名医也束手无策……”

我不及他说完就笑道:“本宫受过重伤,时不常就会头痛晕厥,其实倒是希望世子不要嫌弃本宫才好。”

瞬时,我见叶挽波和叶凭澜的面色都有些微变。显然,纵是叶斩渊的身体真的很差,他毕竟还是世子的身份,名义上是要娶老婆的,至于同房生育问题那都是后话,所以这说辞也分明只是推托的借口。而在他们眼中,或许像本宫这样不要脸的公主他们还是第一次见,自然被噎得无话可说。

皇兄面色沉沉犹未开口,显然还在犹豫中——其实换我也肯定要犹豫的,毕竟南平王爷与母后关系非常,不知为什么世子却是他想拉拢的对象,若是万一因为我得罪了世子,岂非损失了一个向他示好的大好机会。

只是若本宫真下嫁了叶斩渊,不再纠缠安沐轩,对他自然也是件好事不是?当然,得看他认为哪个更重要一些。

此时,平复了咳嗽的叶斩渊忽然淡淡开口:“多谢长公主殿下厚爱,臣在南地之时亦久闻公主大名,承蒙公主垂青,臣不胜喜悦……”

听他彬彬有礼的话,我心突地一跳。

这话搁其他人说,肯定不算是好话。对外一直说本宫在清凉山休养,既然是休养又有何“大名”可言,而这三年来关于我的传闻又实在不算是什么好名声,可我骨子里认定他就是小武,不管他为什么突然成了“南平王世子”,纵使他怨我恨我气我,我也只能默然承受。

于是,我抬头,定定地望着他。

“然婚姻一事纵是陛下相赐之殊荣,公主下嫁之恩宠,但毕竟也需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非臣一人能定,所以需知会臣之父王做主方能相允……”

我以为他一番堂皇言辞之后必然以“但是”为转折相推托,可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只要南平王爷同意,他就同意不成?不止我吃惊,在场诸人也无不吃惊,惊讶他竟这么痛快答应——其实他这话不无道理,只是人人都知道,除非南平王爷视皇权为无物真的想反,否则若皇兄出面赐婚,他是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大哥!”叶挽波和叶凭澜同时开口,面色上均有震惊,那种毫不掩饰的真切几乎让我推翻了之前的猜测,传说中他们不是因为叶斩渊身体不好才没跟他争这世子之位的吗,难道这世上真的存在骨肉情深?

叶斩渊却不理会他们二人的置疑,也抬眸望向我,狭长而明亮的眼中似是浮现了点点笑意:“只是传闻定国长公主国色天香,如今指婚之前,让臣见下长公主的真面目,不知可否?”

我脑袋轰地响了一下,忽然全盘否定了眼前这人就是小武的想法。小武不管什么时候,都会首先替我着想,他明知道我从回京之后就戴了面纱就是不想让人看到这张千疮百孔的脸——纵是我曾安慰阿澈说我不在意,可我毕竟是女子,毕竟是大靖朝第一公主,又怎么可能会把这样一张恐怖的面孔暴露于人前,任人指点嘲讽。这层面纱是我想保护自己的最后一层壳,敲开后便是任人宰割伤害的羞耻。

可若他不是小武,为什么周身上下却又散发着那么强烈的熟悉感,甚至此时明亮的眼,眼中的笑,笑时的模样,都与记忆中的点点滴滴重合到一处,让我无法错目。

见我不语,叶斩渊依旧向我半躬着身行礼,态度一如既往地恭敬,只是声音略低了几分:“自古君为臣纲,长公主让臣迎娶,臣不敢不从,但是长公主是不是也应该拿出点诚意,何况刚才长公主对臣的脸已经上下其手,臣这个要求……不为过吧?”

旁边叶凭澜也冷哼:“公主殿下连这点诚意都没有,莫不是拿咱们南平王世子消遣着玩儿?”

我一时间不知所措,手在身侧紧了又紧,却仿佛重逾千斤,抬不起来。我最亲的阿澈,我最近的呈久,我最爱的小武,我有骨血之缘的兄弟姐妹,和这所有的人,都是我不想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我忽然憎恨自己,明明懦弱得想逃开,却用仅有的尊严换来自取其辱的悲哀。

我缓缓抬手,触至面纱,直到此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抖得这般厉害。原来,我终做不到想象中的坚强。

“世子怕是听闻的传言有误,本宫没有什么倾城倾国的容貌,三前年归京之时,本宫路上遭遇意外,马车滚下山崖,本宫虽……为人所救,但容颜尽毁,所以不得不终年戴面纱示人。不过世子说得没错,本宫垂青世子是真心实意,岂能连这点诚意都没有,既然世子想看,本宫自然成全。”

我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和情绪平静。

现场更加安静。因为从本宫三年多前现于人前,就从未摘下过面纱,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亲近之人见到过我那张丑陋不堪的脸。外界的传言五花八门,甚至我听说坊间有人下注赌本宫的脸究竟是刀伤剑伤还是天花麻子胎记之类,因此此时有热闹瞧,自然人人抻长了脖子等着看好戏。

就在我僵直的手指勉力想掀开面纱时,忽听叶斩渊道:“既然如此,看来果然是传言有误,臣亦不敢强人所难,那就算了吧。”

我又不由得怔住了,他这算是……放过了我吗?

此时皇兄开口:“世子如此想那便最好,等到洞房花烛再看,倒也不失为一种情趣。”

看样子这指婚之事陛下已开金口,是板上钉钉之事了。叶斩渊倒也没再推辞,跪了叩头谢恩,只轻笑道:“陛下说得是,但愿臣这残破的身子还能撑到洞房花烛。”

皇兄肯开口替我解围又亲口指婚,叶斩渊又不再苦苦相逼且变相同意婚事,或许我应该开心才是,可我的心却莫名地抽痛。抬至眼前面纱上的手紧了又紧,终是猛地扯下那最后的尊严。

无论眼前人是不是小武,如果这是上天对我痛失所爱的惩罚,那么我必须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听到耳边有人低声抽气,有人议论纷纷,甚至有女子惊声尖叫,我的心突然平静下来。只抬脸望向叶斩渊,我轻笑:“世子看清这张脸,这便是大靖定国长公主沈舒夜的真正面目,若世子觉得日日与这张脸相对难以容忍的话,后悔还来得及。”

我静静盯着叶斩渊,想从他眼中看到厌恶害怕恐惧等种种情绪,可是,都没有。除了震惊,那渐渐收缩的瞳孔中闪过的是后悔——我不由得笑了,叶斩渊,你现在就已经后悔了吗?

其实,我也后悔了。

后悔当年没听小武的劝告,让自己戴了面纱整整三年。

面目全非、伤痕累累又如何,这每一刀每一剑都是昔日云麾将军沈舒夜与黎军贴身肉搏而来,都是边关数万将士冤屈的血浸染的,都刻了保家卫国的痕迹,纵是最后刻上了以失败告终的耻辱,也绝不是不战而降的懦弱。

我深深吸了口气,挺胸抬头走出平安宫。

我知道,从今天开始,我的生活,或许与往日,再不相同!

(三)

我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把秦总管召了来。秦总管抬眸惊怔地看着我没戴面纱的脸,唇动了动终是什么都没说。

“你给本宫说实话,那日山崖下究竟小武是生是死?”

秦总管闻言只垂眸道:“殿下醒了之后老奴已经禀报过了,武公子葬于京郊西南的越山之上,殿下可以随时去祭拜。”

“那好啊,一会儿找几个侍卫,咱们一起去趟越山,本宫要去——掘坟。”

小武出事后,我每每思及他的死都心疼万分,根本没有勇气去祭拜他,此时听秦总管这般说,我不由得心下又惊又痛,只觉得不去看一趟心便不会安宁。

秦总管抬眸静静看着我:“老奴不明白殿下心意,只是一番好意,殿下若执意要去掘坟老奴没有意见,需要带何人请尽早吩咐,老奴好叫人去准备。”

见他神色不变,我沉默良久。这世上值得我信任的人不多,秦总管应该算一个,可我知道他更担心的是我会陷于旧事之中无法自拔。

我闭了会儿眼睁开后轻声叹道:“我只是觉得……小武没死。”秦总管怔了怔没作声,我又道,“所以你告诉我实话,那日……”

“那日崖下的确有尸体,跟马车一起摔得面目全非,而且当时殿下昏迷不醒,所以老奴派人去寻的时候尸体已经被水泡了两三天,老奴也分辨不出是不是武公子。”秦总管恭谨地道,“不过以老奴之见,现场诸人之中衣着身量与武公子相仿的并不多,何况从那样的高处坠下,很难不死不伤。”

很难不死不伤?

便是因为这个,叶斩渊足足耽误了一个月才出现在京城吗?这是不是也是他至今身体虚弱的真正原因?

我心中一时纷乱如麻,刚想开口,忽听门外脚步声传来,抬头却见是呈久不宣而入,面色沉沉,见秦总管在堂间,不由得怔了一下,只向秦总管道:“下官有事跟公主殿下详谈,请秦总管回避。”

呈久平时很少跟秦总管这样说话,毕竟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撕破了脸皮对谁都不好,所以表面上还都是恭敬客气的。可现在我却分明在呈久眼中看到了怒意,想到自己刚才在宫里的冲动,我有点心虚,下意识看了秦总管一眼。

只见秦总管没理呈久,胖胖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只向我躬身道:“有些话老奴本不该讲,但太后让老奴替殿下分忧,有些话老奴便不得不讲,请恕老奴冒犯直言几句,殿下您乃金枝玉叶,恩宠些奴才没什么问题,可毕竟殿下身份尊贵,是堂堂的定国长公主,若让些奴才爬到您头上,倒显得咱们公主府没了规矩,让有心之人看了笑话。”

我不由得愣了一愣,平时秦总管也规矩得很,见谁都一副和善的面孔,很少这么尖锐,他今天让呈久这么下不来台,又是唱的哪一出?

“还有,太后那天还问起老奴,说近日韩大人和朱公子都不在殿下身边,殿下会不会太寂寞了些,独宠一个人久了总归是不好的,何况……”秦总管笑眯眯地瞥了面色越发不怎么好看的呈久一眼,“何况呈久大人一表人才,只碍于殿下专宠才让不少女子望而却步,到时候岂不耽误了大人的大好姻缘?”

我好像……忽然有点明白秦总管的意思了。如今公主府上上下下,真正意义上的男宠只剩下呈久一人,难免会有人有疑心,可说实话以本宫如今的身体心境,实在不想再弄几个人来陪着一起演戏。

“秦总管多虑了,殿下刚才已在‘点春宴’间表示垂青于南平王世子,很快赐婚的圣旨就下来了,到时候咱们有了驸马爷,自然就不会有下官的位置了。”

在呈久逼人的目光中,我有点头痛。

秦总管目光微不可见地一闪,只向我笑道:“如此说来,倒要恭喜殿下好事临近,咱们公主府也的确应该有点喜事热闹热闹了,您说是吧,呈大人。”说罢,他不理会呈久噎得通红的脸,行礼向我告退。

我不由得叹息。秦总管在宫中横行多年,无论是心机还是口齿又岂能是我等可比——幸好,他是站在我这边的,否则以他的心计,我说什么也得想办法除了他。

不过被秦总管“刺激”了一番,呈久倒没有刚刚进来时那么大的怒气了,静了片刻,他才叹息:“先是安沐轩,再是南平王世子,公主殿下这回折腾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点?麻烦殿下告诉我,到底这是……”

不等他说完,我轻声道:“你觉不觉得南平王世子很像一个人?”呈久微皱了皱眉,我又道,“小武。”

“就因为你觉得他像小武,所以你不计一切把自己赔了进去,名声、颜面、尊严种种都可以不要了?”

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这么说,你也觉得他像小武?”

呈久静了良久忽然开口:“他不是小武。”

见他说得如此肯定,我有些惊讶,呈久缓缓道:“小武是不可能不顾你的感受当众羞辱于你。”

望着眼前这个这么多年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俊美男子眼中那浓烈的怜惜和他红肿的脸,我忽然难过起来。他为护着我的尊严不惜让沈舒晨侮辱和打骂,可我为了叶斩渊的一句话轻易摘掉了面纱,将他的保护视为无物,而此时,我却是连“对不起”都不敢同他讲——从边关风刀霜剑,到京城血雨腥风,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早已超出了同泽情兄弟情,纵是世间的亲生骨肉,能如此相护的也没有几人。

我承认有些事情我很迟钝,小武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或许直到失去小武的那一刻我才发现了他在我心里占有的是怎样的位置,也才意识到自己对他究竟爱恋和依赖到什么程度,原来三年的朝夕相处、相濡以沫早已让这份感情融入骨血。

我忍不住闭了闭眼,不敢再看呈久的眼,我知道有些感情与时间无关,只是在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而已。所以纵然叶斩渊不是小武,我也不会去找另一个代替他来照顾我,这于我,于呈久,都不公平。

轻轻叹了口气,我摇头苦笑:“其实纵然真是他,他也是有资格恨我怨我的,是我负他在先。”

呈久不再言语。

屋子里的气氛沉闷得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我取出一盒药给他,他看着我忽地挑眉笑了笑:“干吗,怕我破相?”

见他神色恢复如常,我心中微微一松,抿了抿唇:“我在‘点春宴’上见刘御史家的三姑娘一直盯着你瞧,怕真是瞧上你了。”

与呈久相识多年,他自是明白我在故意拿他取笑,端了茶杯喝茶故作潇洒状:“何止刘家姑娘,秦总管说得对,若不是被你耽误,本公子只怕早已三妻四妾,儿女成群了。”

闻言我也不由得笑了。思及当初他中二甲进士时曾经参加过一回“点春宴”,的确因为生得俊美风流被不少妙龄女子围观示好,最后吓得落荒而逃,自言无福消受美人之恩(当年在边关除了我这个不像女人的女人外,整日一群大老爷们儿混在一起,哪能一下见到那么多美女,初见自然是眼花缭乱不知所措),而后便求我赶紧将他收进公主府。到如今晃然已三年,此时的他早已褪去了初到京城时的青涩尴尬,估计有美女在他面前脱光了他也能面色不改。

我笑:“你别以为你背着本宫跟那些个官员出去喝花酒的事我不知道,只怕还有不少官员同情你被本宫包养不能公然风流快活、娶妻生子,而偷偷邀你去逛私娼馆……”

“噗!”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全被他喷了出来,他被呛得咳嗽起来。

“你不用心虚,本宫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也不用为本宫守身如玉 。”见他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来,我挥了挥手,雪上加霜又补充道。

其实我知道,这些场面上的事,因为我的存在已经能少则少了。但大靖官员普遍腐败,逛青楼喝花酒早是习以为常,若他不去才是怪异呢。更何况若没有这些酒肉朋友,哪有那些八卦传闻小道消息。

好容易待呈久平复了咳嗽,他却只是摇头叹息:“唉,你说这哪是你一个姑娘家该说的话,真是太给我们这些兄弟丢脸了。”

他这话说完,我和他都不由得一怔。

这句话很耳熟,因为这是二哥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二哥年纪比我们其他人都大不少,所以总喜欢用这样老成持重的语气说话,而当年我在边关非但不像天朝公主,的确连女孩形象也不顾忌,所以这句话几乎成了二哥的口头禅——再后来,便是全军覆没那一次,看着我的兄弟和我们辛辛苦苦组建起来的长风军在敌人的铁蹄间殊死拼杀,明知不敌却无人退却,我发疯一样死命驱赶我的夜追冲进黑龙骑的阵形。

混战中我不知道夜追何时身中数刀倒地身亡,不知道我如何跌落下马,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只想着便是死也要与我兄弟死在一起,多杀几个黎军才能不枉此生。

是二哥一剑格开那支偷袭我背后的冷箭,却被黎军迎面而来的长枪刺中胸膛。我扑过去,死死抓住那柄长枪,将马背上的偷袭者狠狠掼了下来,一剑将那厮的头颅砍下:“王八蛋,不把你剁成肉泥小爷我‘沈’字倒着写!”

可纵是把他碎尸万段,却也换不回我的二哥!

我再转身时,谁知本已倒地的二哥突然一个起身将我死死按在身下,语气间一如往日的温和:“小夜,好好活下去,别太给我们这些兄弟丢脸。”

然而,我再也看不到他熟悉宽厚的笑容,因为才说完这句话,他的半片头颅已经被随后而来的黑龙骑手削了下去。他拼尽最后一分力气,用整个身体保护住了我,才让我在那场惨烈的交锋中苟活了下来。

好好活下去,别给我们这些兄弟丢脸——可如今我这般模样,算活得好吗?而我的处境身份,又算不算给他们丢脸?

思及往事,宛若隔世,心下恻然。

“我走了之后怎么样了?”又是良久的安静,我闭了闭眼轻声开口,其实之后的事总会知道,而此时我只是想打散涌在我们之间的沉重。

呈久自然猜得到我的心思,面色似乎也沉重了几分,轻轻叹了口气才又道:“当时的场面十分混乱,安沐轩既然不肯娶公主,且语意坚决,于是皇上把许染香指给了安大人,看来这皇亲国戚,他是当定了的。”

他首先提了这事,估计以为我最关心的也是安沐轩。只是说这话时,呈久的语气并不好。我自然知道他是在怨怪安沐轩不肯娶沈舒晨拿我当了挡箭牌,可我并不怨他。只是这个结果却在我的意料之外:“安沐轩同意了?”

“他说父仇未报父愿未偿,愧对先人,不愿成亲,所以陛下只是许婚,许家小姐也表示愿意再等三年。”

我怔了怔,心底淡淡浮起一丝酸涩。安将军最大的心愿是将黎人驱离龙首山,从此西北无战事,可这件事休说三年,以大靖如今的兵力国势,不是我说丧气话,却是三十年也不可能完成。

不过皇兄这算盘打得也挺如意,不管怎么样,许家与安沐轩结了姻亲,对他都有百利而无害。

见我沉默不语,呈久终只是轻轻叹息:“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小夜,你身上有太多秘密,我想知道却又不忍逼你,可是今日之事你怕是太过冲动了,须知纵是南平王世子真的有几分与小武相似,你也不该……”

语意淡淡,我却分明听出他话里的责备。静了片刻,我缓缓开口:“九哥,其实,我怕他不是小武,可是……我却又怕他,真的是小武。”

呈久一震。

我与他十分默契,我此话一出,显然,他已然明白我的心思。若他不是小武,我一腔执意怕是落了空,可叶斩渊若真是小武,那么事情——便远没有我们看上去那么简单了。

(四)

我想到了总有人不肯轻易让我如意,但我没想到,举朝第一个出言反对的,会是母后。

皇上在“点春宴”也算是默许了这门亲事,母后公然反对,这背后的意思我实在是猜不透,毕竟他们一直还在外人面前维持着母慈子孝的假象,这回皇兄有了长明驿的兵符,南平王又站在了母后身边,莫不是我要成了他们正面冲突的炮灰?

我听说母后的托词倒与叶挽波有几分相似,大意不过是说我身体不好,而叶斩渊身为南平王世子,身份非常,担负着传宗接代的使命,若因为我的缘故让南平王绝了后岂不是皇家之过。又说什么她就我这么一个嫡女,那么多年没在身边,不忍我远嫁出去,希望我能尽孝于身侧云云。理由倒是很冠冕堂皇,可我一句都不信。

只是我不知道,这是母后的意思,还是南平王爷的意思——其实,南平王爷倒是完全有理由借母后的口来拒绝我的,以他的心机,也必不会公然反抗皇兄,难怪当初叶斩渊说得自信满满。

而当我到了母后的坤安殿时,我却忽然明白了真相,或许这回我还真是冤枉了南平王爷。

落雪枝头,红梅点点。曲径通幽之中款款步出的两道身影却让这幅风景活了一样越发赏心悦目——男的玉树临风、风姿翩然,女的娇俏婀娜、美艳妩媚。

可我的心却似被人狠狠捏住一般,只觉得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怔怔望着那身着宝蓝色水貂披风的女子,那明艳的颜色越发衬着她容颜的清丽动人,气质的清冷脱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舒婉,我同父异母的四妹,大靖朝的善国长公主。因其生母地位卑微又过世得早,她不到十岁被送至母后身边抚养。印象里的舒婉人如其名,平静温婉,知书识礼,清冷淡定,那时我还不知这份沉静淡漠其实更多是缘于多年来看尽宫中人情冷暖、阿谀势利的谨小慎微,心机算计,只觉得这个妹妹比我和沈舒晨更像一名长于皇室的高贵公主。

后来没多久,我便去了边关。那许多年间,我几乎很少听到她的消息,唯一一次便是她出嫁那回。毕竟公主出嫁于皇室是件大事,而她嫁与大靖以东的羽国二皇子为正妃,则更轰动诸国。

此时天下五分,各国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联姻了,不知道当初父皇跟羽国皇帝是怎么商量的,沈舒婉以三品善国长公主的身份去了羽国,羽国虽尚未立太子,但任谁都知道羽国国主是极喜欢他的二皇子,将来也许立他为太子也未可知。

只是我却没想到,便是我从边关一身伤痛归来的第二年,羽国二皇子忽然染病身故,按照羽国的习俗,沈舒婉便以未亡人的身份回了大靖。我这几年很少见到她,因为身份特殊,她大多数时间都在坤安宫的偏殿清心礼佛,偶尔在母后那里遇到,多半是她清淡地向我行礼问好,然后默然转身避退。但纵是这般,我却觉得她跟母后形容气质越发相似,所以我常常会怀疑,她才是母后的亲生骨肉。

何况我也从别的渠道得知,纵是沈舒婉不常现于人前,但母后很多要事从不回避她,甚至由于这几年母后眼睛不太好,有些机密的折子都是她代母后书写。

而如今,见沈舒婉一向清冷的眸间难得一现的似水温柔,让一向沉闷呆板的她整个人都明艳鲜活起来,在她身侧那清瘦英俊的男子,脸上也浅浅漾着和暖温淡的笑意——那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柔和温润,在沈舒婉不小心一只脚陷入雪地时,他甚至体贴地伸手去扶了她的臂,于是那娇俏的身影便顺势偎在他身侧。

原来,这才是真相!

我以为在皇权面前亲情都是泡影,却远没有深刻体会到它的残酷与势利。

或许“点春宴”上我的逼婚只会让叶斩渊尴尬万分,让南平王叶漫雅心生不快,而母后之所以反对,除了这些方面的考量,更明显的是,她早已对我失望,沈舒婉才是跟她站在同一阵营的那个。

然而,这些却都不是让我最疼的原因,我似被人点住了穴道,只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直到那两条人影由远及近,沈舒婉抬头先瞧见我,眼中的惊愕慌张和害怕一闪而过。

我,在所有人眼中都似洪水猛兽般可怕吗?我忍不住摸了摸脸,也是,这般狰狞的面目,这种狼藉的身份,除了小武阿澈,和与我同生共死过的兄弟,又有谁会不在意这一切?或者在叶斩渊眼中同样如是,所以才有当日的敷衍应允,也才有今日的自取其辱。

呈久说得没错,纵是感觉再像,他终究不是我的小武——也许我早该死心了!

我不由得苦笑,抬头发现叶斩渊看见我之后同样错愕,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个念头就是逃。是的,那似神仙般的男女让我自惭形秽,让我狼狈不堪,让那坚强彪悍可以视一切嘲讽指责如无物的我,第一次生出了羞耻和怯懦,只想转身远远逃开。

我快步回身,几乎是落荒而逃,才走了几步却觉得脚下一滑,一下子扑倒在雪地之中。

我的周遭全是冰冷的气息,那潮湿而阴冷的雪被我吸进口鼻,只呛得我从胸口泛痛。想勉力爬起来,我却感觉到双手被积雪下面的碎石小径硌得生疼,而我跛了的腿也让我越发狼狈不堪,就在这时,我忽然见一双靴子出现在我眼前。

那覆在靴子上的是雪青色的锦袍,袍角绣着极是精美的云纹。不用抬头,我便知道停在我身前的是谁。真想不到,堂堂一品定国长公主,那个曾经身份尊贵、骄傲自信的沈舒夜,有一天也会狼狈卑微地像狗一样一身雪水地趴在地上,让人围观打量——又或者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早已注定了我在他面前无法保留任何尊严。

这一瞬间,我真想把头深深埋在雪地里永远不起来,最好憋死在里面。但那却不是我沈舒夜的风格,纵是流血我也要堂堂正正地站着看伤口在哪里,哪怕是血尽而亡。

我咬牙想缓缓撑起身体,而下一刻便被一双手稳稳地扶了起来。

那手臂,跟我印象中一样的沉稳有力,可入目的那张英挺而略带了苍白的脸,却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人。我不由得怔忡,只想透着这张脸去寻找那深深印在我记忆深处的影子。

而此时,叶斩渊将我扶起,那一双黑白分明且清亮逼人的眼,正神色复杂地望着我。

可那眼中此时含了太多的东西,似陌生似熟悉,我下意识抓住他要抽离的手,一声“小武”不由自主地溢出唇边。

叶斩渊微微一震,似是并没在意我的失态,只微蹙了眉轻声道:“小武是谁?”

“小武是……”我一怔,后面的话忽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小武是谁?小武是我贴身相护的侍卫,是我相濡以沫的朋友,可这些都不足以让我对他如此刻骨铭心、念念不忘,他是在我生死关头救过我的人,是在我彷徨无助时鼓励我的人,是在我孤单痛苦时陪在我身边的人,直到离开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如此依恋如此想念如此渴望如此爱恋着他。

我张了张嘴,这些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不管他是不是小武,我与他错过了太多,他或死或生,都是有理由恨我怨我的。

我不由得苦笑,缓缓放开他的袖,退了半步:“抱歉,是本宫失仪了,还请世子见谅……”

谁知就在这时,他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块帕子,抬起手轻轻拭在我的脸上。我这才觉得脸上湿湿的,那不是眼泪,而是刚刚跌倒在地时沾上的雪水。此时的我,原本狰狞的脸又染了污秽,必然惨不忍睹。可他眼中却没有厌恶,只有无比的平静,仿佛做这样的事十分熟稔和自然一般。

我知道此时我应该立刻躲开,或者拍掉他的手斥责他的无礼,可我却仿佛被人点了穴道一样惊立当场,从心底涌起的滋味不是甜蜜,而是酸楚。

忽然我见他温淡无波的目光闪了闪,依稀是一丝精锐清冷。我倏地清醒,不管怎样,我与叶斩渊,从未到过如此亲密的境地,就算是小武,也绝不会在人前做出这样暧昧的举动,而他这一番动作,又是做给谁看?

不出意外,略抬眼,不远处立着面色苍白的沈舒婉,我在她身侧看到了一身明紫狐袍披风的母后。

她的目光如刀。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在我面前流露出如此毫不掩饰的冷厉。

我不由得失笑。

母后您至于吗?

我中了您的毒和路上那么多埋伏还能九死一生回来,我兵败之后还能手握父皇遗命有摄政长公主监国的权力,我如此狼狈还有那么多未知的势力,我将长明驿的兵权交给了皇兄……我做了那么多挑衅您权威的事,可你怎么就非得计较着区区一个叶斩渊?

你看重的究竟是沈舒婉的幸福,还是南平王世子的身份?或是这场联姻又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

我正失神间,却见叶斩渊似乎浑然无觉,只是专注地轻拭着我脸上的泥水。我收回目光,侧了侧脸,避开他的触碰轻笑:“世子,你逾矩了。”

虽然我如此贪恋着那份呵护的感觉,但我不想被人当枪使。

叶斩渊神色不变,温和地道:“对不起,殿下,臣……”

我退了半步:“是本宫失仪在先,并不怪你,反倒是让世子见笑了。”

“臣当日不该逼你摘下面纱,是臣有罪。”他不理会我的话,忽地一撩衣袍跪在我面前,我一怔——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当初你在众目睽睽之下逼我的时候态度那么决绝,可没现在这么好说话呢,这前倨后恭的态度未免变得也太快了些吧。

这场戏似乎越来越好玩,可我却笑不出,只觉得他这般谦卑地跪在我面前让我的心隐隐作痛,小武在人前也这样地跪我,我的心忽然拧得发紧。我想也不想就握住他的双手拉起他,他也没有推辞,就着我的手起身,这是我第一次触碰到他的手,南平王世子叶斩渊的手。他的手入骨冰凉,竟与我一直也暖和不起来的手不相上下——这不是小武的手,小武的手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那么温暖,在我孤单寒冷的时候让我汲取温暖和力量。

我下意识地松开,却见他从怀中取了一物递到我手上。那是我那日在众人面前扯下来的面纱,我当时随手丢下,却不知竟被他捡了起来。

“臣一时任性,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补救。”他目光静静盯着我。

一时间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怔了片刻我轻声开口:“有人曾经告诉过我,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要勇敢面对,躲是躲不掉的。而我在这个面纱后面躲了那么多年,现在……我不想躲了。那么,世子,你呢?”我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你又什么时候才肯摘掉你的面具?”

说罢,我任由手中的纱巾被风吹落,不再看他一眼,径直向母后走去。

身后传来低低的咳嗽,一声声苦苦压抑着,却仿佛撕心裂肺。也许他真的不是我的小武,我……早该死了心的吧。

此时,母后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我的目光与她相对,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抬头直视她了。这几年来她当她慈爱的母亲,我做我顽劣的公主,亦是将彼此的真心实意藏在面具之后。或者,这一切假象终是要到不能维持的地步了,其实我早该知道,这一天是迟早会来的。

“臣妺舒婉见过定国长公主。”沈舒婉幽然的声音打破我跟母后之间的沉默——从小我就不喜欢她这般刻板守礼的模样,曾不止一次暗地里拉了她,要她与我做真正的姐妹,可每回见了我,她却都是这副恭敬谦卑的模样。直到今日我才明白,我们的身份注定不会是真正的姐妹,所有的感情都可以为了利益被出卖,就像眼前这个清冷的女子,为了母后或者自己的利益,一样可以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笑得那般温柔一样,而她对叶斩渊的真心真情又有几分?就好像刚才叶斩渊对我的温柔一样——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每个人都在尽职尽责地表演,早已分不出台前幕后。

所以,第一次,我并没有阻止她恭敬地行礼,只冷眼旁观她礼数周全之后退至一边。于是我复又向母后行礼,她轻轻抬了抬手,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母后猜得不错,儿臣今日是为南平王世子而来。不过如今我只想跟母后说一句话。”我不待她开口,只挑眉笑了笑,然后一字字地道,“儿臣可以不嫁南平王世子,也可以放开手中的一切,但这样,母后是不是就能放过我?”

说罢,我不再看她的脸色,只转身一步步离开。

这句话出口,我没有期待她的解释和答案,其实彼此都知道,如果能,我们也断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我攥了攥拳头,与叶斩渊擦肩而过。不知道为什么,我似是了解他的心意,如果我能成为他拒绝别人的借口,那么他也不妨成为我试探母后的筹码。

其实我早就想得清楚,纵使他真是小武,我也注定要孤老终生的——何况我哪有什么终生可言。

放了吧,相忘江湖或许才是我与所牵挂之人最好的结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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