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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似是故人

(一)

这一休息,我就足足歇了大半个月,整日在公主府中,只让长碧陪我散散步,或是让呈久下朝之后给我读读书,果然一副安心休养的悠闲样子。

其实以前纵是没伤没病,我也不怎么上朝,只偶尔会到母后宫里小坐一阵,现在连去坤安宫请安也省了,可是大家似乎开始怀念那个嚣张跋扈的定国长公主一样,且不说皇兄母后前后都来探望过我,他们的赏赐源源不断送入公主府,就连朝中诸位大臣,也时有登门拜访或是送来种种珍稀药材的。

难道是因为我把安沐轩大人平安还给了朝廷,或是因为我贡献了那半块长明驿的兵符?

我实在想不清楚,索性也不想。

最近虽说是在休养,可不能视物的感觉却实在难受,而半夜常被噩梦惊醒,醒来一身大汗却又记不清都梦到过什么,只觉得心痛如绞。所以白天也常常会精力不济,加之这些年来野惯了,天天圈在公主府让我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快生了锈,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大病初愈、重出江湖”的时候,却传来一个让我哭笑不得的消息。

原来南平王世子在来京途中身染重疴,耽误了行程,南平王爷一行竟也刚刚抵京。

果然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我千躲万躲,看来还是躲不开阴魂不散的南平王爷。不过后来想想,我干吗要躲他,他是王爷我是长公主,他在南地称王称霸,我却是京城的地头蛇。再说了,如今朝中局势颇不明朗,我倒要看他如何把水搅浑,会浑水摸鱼的可不止他一人。

想到此处,我心情不由得开朗了些,眼睛也自然准备复明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去坤安宫向母后请安的时候,南平王爷叶漫雅也在。其实,我故意挑了这个时候去,只因为不想与母后独处。

我不知道以母后的耳目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把长明驿兵符给皇兄一事,她既然没有开口相询,我也懒得解释。或者目前她根本没有心思理会这些事,因为这段时间,安沐轩归来,有了皇兄的支持,进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朝政改革,挖出不少腐败旧事,其中涉及母后的不少势力,估计已让她应接不暇。不知她会不会后悔当初还替他说好话,让我卖皇兄几分面子,放过安沐轩的举动。

不知道我们这样母慈子孝的假象还能维持多久。

其实天家之事原本如此,从当年一杯毒酒之后,很多事早已变了。又或者是更早之前——母后在这件事上,应该比我想得通透。

“臣叶漫雅见过长公主。”

照理说,我是一品公主,当受了他这份大礼,可我还是侧了侧身子避开几分,淡淡笑道:“南平王爷数年不见,风姿依旧,莫不是驻颜有术?回头有机会,侄女当向您讨教保养之道呢。”

他与父皇平辈论交,本是父皇的至交好友,当年我虽是嫡公主,也只能以晚辈自居,所以在母后面前,我是沿用了旧时自称,但那句“叶叔叔”怕是今生再不能叫出口。

想到我最后一次见他,大概是在十年前。不得不说,这十年并没让眼前男子刻上多少风霜的痕迹,只让他越发风流倜傥,散发着中年男子特有的成熟魅力。特别是刚刚看他与母后把盏言欢的融融场面,竟让我的心中有丝酸楚——父皇英年而逝,他为什么却可以活得这般潇洒自在?

“长公主一番话当真让臣汗颜,昔日见公主还是豆蔻少女,转眼已这般英气逼人、风姿绰约,反而臣在南地做了闲散王爷,心宽体胖,已然老朽了。”叶漫雅道,“不过南方气候湿润,水土的确养人,公主有机会可去小住一段时间,也必会喜欢那里的。”

我怎么听都觉得他话里有话,可看他笑得温文儒雅,一派真诚,又挑不出什么毛病。于是我笑:“要说汗颜,也当是舒夜汗颜才对,毁了脸废了腿,舒夜已是半个废人,哪有什么英气逼人、风姿绰约……”

我很少这么编派自己,果然,还不等说完,母后便轻轻开口:“你大病初愈,身子还弱,哀家让你好好休养你偏是不听,大冷天还跑出来。”

她在几案后向我伸出手,眼波和声音都很轻柔,我却从中看出了几分不甚明了的尴尬惶恐。

我顺势握住她的手将身子也偎了过去,浅笑道:“哪有那么虚弱,儿臣也是想母后了,好多天没给母后请安,儿臣心里也惶恐不安。”

我的手在母后掌间,果然十分冰凉,母后向身后的女官道:“去给长公主拿个手炉来。”说罢心疼地焐了我的手,“你素来畏寒,万一再着凉可怎么办?”

我心底叹息,我记忆深处与她从不曾这样亲近过,那么她是因为在南平王爷面前才如此,还是因为记起了我这畏寒的毛病是出自她之手而有了些许内疚?

一旁的南平王爷道:“臣昨日到京才听说长公主有恙,十分挂念,本想这两日休整之后再去探望,还没来得及,就……”

“南平王爷太过客气了,我也听说南平王世子路染重疾,改日应舒夜去探望以尽地主之谊才是。”

“有劳公主惦记,犬子身体一向不好,我本不欲带他入京,但他说陛下登基以来没有亲自参见是为臣子的不敬,才坚持跟了来。临入京时病得突然,所以耽搁了行程,让陛下、太后和公主费心惦记了。如今他已无大碍,刚刚与臣一起拜见了陛下,被陛下留在朝阳殿问话。”

叶漫雅一向不是多话之人,我真心不明白他干吗跟我讲得这么详细,而那细长的眉宇间望向我时隐隐的思量,更让我觉得莫名其妙。

对于南平王世子,我其实依稀有些印象。小时候南平王来京城时曾带他在身边,似乎是见过。只记得他是个高瘦的少年,身体羸弱,面色苍白,总爱咳嗽,其他的再记不清楚。

众所周知,南平王二十多年来从未立过王妃,三个儿子均为侧室所生,世子虽是长子,但其母身份却极其低微,听说是青楼出身,一次偶然机会救了南平王而被他收入府中,后来随了南平王前去边关征战,世子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大约是因为边关生产条件恶劣,那女子又有隐疾,在生下儿子随南平王回到南地后不久就病故了。而南平王另外两个儿子的母亲则是南方一户大绅之女,当地家大业大,极有势力,却也只是主事的侧王妃。

皇室虽讲究立嫡不立长,可那位侧王妃说白了终究也只是个“妾”,所以那名唤作叶斩渊的长子一直稳居世子之位。不过听说他随了其母的隐疾先天体弱,常年卧病在床,靠药物维持生命,我琢磨着或许这也是其他两个弟弟没有将他拉下世子之位的最大原因。

虽说此次是皇兄召他们来的,可这他们父子四人一同进京,胆子也忒大了些,就不怕皇兄把他们全扣在京城一并“清君侧”,落得有来无回吗?真不知道这南平王爷心中打的是什么算盘。

我头又有点痛了,不知道是因为吹了风,还是想着这些钩心斗角太过伤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母后和南平王爷聊天,我连敷衍的心思都没有,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因为这几日下雪的缘故,御花园中银装素裹,远山如黛,近水凝霜,竟似水墨画一般浓淡相宜。我一向不太喜欢御花园,此时却也瞧痴了。

静了半晌我才缓了心神,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不要去见皇兄,所以我信步向宫外走去。

背后传来的是轻微的脚步声,不紧不慢跟在身后,让我有种只要回头就能看到小武还在我身边的错觉。

但我知道,那个人也许永远不能再这样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身后,只是周瑞。这是我病愈之后第一次出门,也是第一次再见到他。

除了胸前被刺的那一剑,他的伤大多应该只是皮外伤,只是看气色怎么竟没有丝毫好转?更让我觉得惊诧的是,他似比以前更加沉默,表情也恢复了从前在皇兄那里的刻板。

我忽然顿了脚步,他却似乎丝毫没有慌乱,默默停在距我三步之遥的身后。我回头叹息:“周瑞,本宫把你还给皇兄吧。”

沉默了半晌,周瑞的眼始终没有抬起来,只停留在我裙角三寸前的地面上,似一个恭敬忠心的奴才应有的神色。

我又道:“本宫问你话,你没听见?”

周瑞面无表情道:“奴才悉听公主殿下安排。”

我不以为意:“本宫知道皇兄将你四品侍卫之职免了。其实他也有他的苦衷,不如此无法堵悠悠众口。不过你将安大人安全带回这份功劳他心里给你记着呢,只要你肯回去,过段时间他自会想办法给你升职回去的。”

这些话我早想跟他说了。其实他是聪明人,自然也应该想到这层关系,更应该明白我此举是为他好。至少本宫不把他留在身边折磨他,对他来说也算是解脱吧。

周瑞依旧没有抬头:“谢殿下好意,安大人分明是殿下逼奴才带走才确保无恙的,奴才不敢居功。”

我一怔,而后恍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裸的威胁啊!当初我好意让他先走是为保他一命,看来还真是我自作多情了呢,这厮就活该被杀了灭口!

我心里的火一拱一拱的,不由得上前两步低声笑道:“那天皇兄当着殿前那么多人责罚你时,你若如此说了,岂不是少了皮肉之苦?没错,是本宫命你带安沐轩离开的,因为本宫与安大人青梅竹马、情比金坚,本宫与他所有一切都是演给旁人看的,本宫早跟安大人说好了要篡权夺位,你最好现在就去跟皇兄说,你试试皇兄是信你,还是信本宫?”

我与他离得极近,他虽没抬头,但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气息上的变化。周瑞,原来你还会激动,还会紧张不安呢。

“你是想用这件事威胁本宫什么呢?你看本宫待你并不好,也不信任你,你还非要留在本宫身边受这份折辱,是皇兄的意思吗?皇兄也是有趣,苦肉计用过一次就够了,再用第二次,他以为,我还会信你?”我一只手轻轻抚上他的胸口,那是他心脏跳动的地方,也是曾被我狠狠刺过一剑的地方。

见他脸色略显苍白,薄而坚毅的唇抿得紧紧的,我柔声笑道:“不过有时候本宫倒真是好奇,皇兄许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替他卖命,让你从前那些尊严、坚持、良知甚至人格都可以出卖。”

我感觉到他心脏在有力地跳动,感觉到他强壮的胸膛下血液汩汩地流动,还有那……我知道这伤口其实还没有痊愈。刚才我想将他送回皇兄身边是真心实意为他好,对这种折磨人的把戏我实在没有心思再玩,旧时恩怨如今看来不过是审时度势的各为其主,所以我不想让自己以后后悔当初那么对待一个曾经是自己最亲近信任的人。可这一瞬间,我却是真的起了杀心。

早知道周瑞不是笨人,或许当时真应该让秦总管杀了他以绝后患。

终于,他平静无波的面孔有了些许波澜,也终于,他抬头直视我的眼:“殿下应该后悔的不是当时没杀了我,而是在朝阳殿从陛下身边把我要走,又或者是……殿下就不应该记得我这个于您生命中并不重要的人。”

他的眼神中含了我看不懂的东西,但那绝不是我以为的拿捏到我的某个短处可以要挟我的自得,亦不是被我嘲讽之后的不安不甘、惊慌失措,那平静之下仿佛带了悲哀的感觉让我几乎忽视了他第一次没有称“臣”,没有称“奴才”,而用了十几年前我用尽一切办法逼他改口却没能成功的一个“我”字。

我张了张口,想嘲笑他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他背叛我背叛得那么彻底,根本不值得我记得,可是这话在他那般的眼神中,却半字无法说出。

而他,静静望着我只片刻便别开了眼,忽然轻轻吁了口气,似笑似叹息:“殿下,真的—— 一切再回不去了。”

那是我许多年都没有见过的他的笑,包容温暖平和敦厚的笑,可这笑容间却又分明带了几分历经尘世的悲凉,明知道这一切也许不过是另一种假象和做戏,可我的心却似被牵扯着狠狠痛了一下。

我早知道再回不去了,难道他……刚刚醒悟?

便是在我出神的一瞬,他已恢复了刚刚的恭谨刻板:“周瑞只是个奴才,关于生死去留,任凭殿下处置吧。”

话音未落,我忽听背后有人故意吭吭地咳了几声。我回头,见不远处是三四个宫人,打头儿的那个,正是皇兄跟前最得力的太监何公公。

此时何公公停了步子并未瞧我,一双眼东张西望似是回避着什么。我这才恍然,自己的手竟还停在周瑞的胸前——呃,这个样子倒还真符合本宫光天化日之下调戏男子的不知廉耻的形象。

虽然我名声很差,但大多是我故意放出去的风声,而被人抓到现行,还是让我觉得有点难堪,幸好面纱覆着,旁人也看不到我脸红。我收回手退了半步,这时何公公才带了其他人继续走近:“奴才等参见长公主殿下。”

此时我已恢复平静,若无其事向他淡淡笑道:“何公公大雪天也好兴致出来赏雪吗?”

宫里的太监都是人精,何况是何公公这样最会看人眼色的人物。他闻言复又躬身道:“陛下刚才宣南平王爷的几位公子觐见,奴才刚将几位公子送出长宁门,便偶遇殿下……”

此时我已经穿过御花园至长宁门前,闻言便顺着何公公手指的方向瞥了过去,却见几名身着厚厚裘服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正通过长宁门。

我轻轻松了口气。幸好何公公识趣,将他们先送出去,否则被他们当面撞到刚才的场面,纵是本宫脸皮坚厚,被人误会成这样,特别是被南平王的人误会,也着实太丢人了些。

只是……我盯着其中一个人的身影,那人似是身体极弱,需要由旁边的人搀扶才能行走——而那背影却分明给我一种十分熟悉的感觉。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却见那人若有所感般忽地顿住步子,略略侧首,那不经意间回视的双眼与我撞了个正着。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清澈如水,虽然望向我的神色平静漠然,却让我突然心中狂跳不已,胸口似被人狠狠敲了一记大锤,僵立当场!

(二)

一定是错觉,一定是因为我太思念那个人才产生的错觉。

虽然我眼神不好,但小武的神态气质我却无比熟悉,他……只是眼睛像他而已,何况我的小武,无论是欢喜愤怒嬉笑心疼,都不会用这般漠然的神色看我,那分明只是瞧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我一路都在努力说服自己,可那黑白分明的眼还是挥之不去,深深印在我脑海中,被我强行忽视的藏在心底深处的记忆与痛楚一并涌了上来。

我的手下意识地握紧,长长的指甲狠狠掐进肉里,才让我找回些许理智。

“殿下,您……可是哪里不太舒服?”一旁的周瑞似是发现了我的神情恍惚。

我摇摇头:“你先回公主府吧,本宫想出去走走。”

他怔了下低声道:“殿下脸色不太好。”

“本宫的话不想重复第二遍。”我冷冷道。

“护卫殿下是奴才的职责。”难得周瑞顶撞我,我不由得瞥了他一眼,见他面色依旧沉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忽地轻声笑道:“本宫不止你一个护卫,何况刚才你也说过,你只是一个奴才,如今本宫不想要你了,今日你便回皇兄那里去吧。”

说罢,我不再看他的脸色,转身出了长宁门,登上等在宫门外的马车,向于万海道:“去华雅轩。”华雅轩便是我长年包下第三层的那间酒楼。我现在不想回公主府,我想喝酒。

马车缓缓行出宫门口,向城北方向驶去。

这个行程要横穿半个京城,一路上店铺林立,车流穿梭,至少大靖国都表面上还是繁华热闹的。车行至一半,我敲了敲车壁,示意于万海寻个方便的地方停了车,下了马车信步游走于市井当中。

刚才在车上我已脱下繁复的宫装,换了寻常的布衣袍子,一张丑陋不堪的脸也戴了坠着长纱的幕离,这是大靖许多自负盛名的侠士隐士常有的装束,因此在人群中倒也不显得突兀,唯不太利落的步伐,偶尔会引来路人好奇的目光。

然而这些都不是我所在意的。

周围芸芸众生,有行色匆匆的旅人过客,有面容恬淡的布衣书生,有叫卖的小商贩,有甜蜜的小情侣,有天真可爱的孩童,有耄耋从容的长者。这一切都让我有种久违的感动和酸楚。

曾经策马西风的潇洒,曾经把酒言欢的恣意,曾经唾手可得的幸福,似乎都已是前生的往事。

华雅轩华丽的高楼牌匾已然在望,我却忽然没了去那里的兴致。那里属于大靖的定国长公主,高高在上,繁华奢靡,却不属于宁愿受北地苦寒、喝西风烈酒的沈舒夜。

我停了步子,只觉得由心底渐渐泛起一丝悲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或者我根本没有资格这样自怨自艾,因为这一切的果都是我自己种下的因,纵是这种思念刻骨铭心,伤身伤情,却也是我咎由自取。

就在这时,跟在我身侧的于万海忽然拉了我一把,将我拖至道路一侧,不待我反应过来,一辆马车便擦身而过。

我怔了下,这才看清楚,四匹雪白毫无杂色的骏马拉着的那辆车,上面华丽而高贵的纹饰是皇家独有的标志——我纵放荡奢靡之名在外,却也不敢如此招摇过市,见此车我不由得微眯了眼,果然,车子停在华雅轩大门前,车上款款下来的那道娇俏婀娜的身影,是——沈舒晨。

我摇头轻声叹息,冤家路窄,幸好刚才犹豫了一下没有过去,倒也免得彼此相见又要恶语相向,有失“天家体面”。

只是……那酒楼门口白衣翩然、临风而立如嫡仙般风雅清俊的男子,竟是安沐轩?!

只见安沐轩站在阶前未动,倒是沈舒晨下了车快行了几步迎了上去,我虽眼神不好,却分明瞧见她眼中闪动的光彩和唇边绽放的灿烂笑容。

我忍不住眨了眨眼,早知道沈舒晨对阿澈有好感,可难得的是,阿澈竟肯前来应约,含笑相迎。

莫名的,我的心跳乱了几拍,我却分不清那是心惊还是心痛。

从遇袭回京之后,我与他再未见过面,甚至连私下的往来也不曾有过,关于他的种种消息,均是从呈久或是暗卫口中得知。正值非常时期,他的一举一动受人注目,不能有任何机会授人以柄。

可是……可是小武的死,我的伤病,这段时间发生的那么多的是非,却让我无比地思念和渴望着他能出现在我身边,哪怕只是一个坚定的目光和一个温暖的怀抱,哪怕只是一个温柔眼神和几句低声的安慰……可是,此时他唇边的笑容和眼波的温柔,却都不为我。

我就那样怔怔地望着他,明知道也许这一切都是他的迫不得已,可脚还是似被定在地下生了根,无法移动半分。

似心有灵犀一般,他的眼向我这边掠过,在我穿了这样寻常的衣服、戴了幕离遮面后居然认出了我,而他的目光竟也越过人群定定停在我的身上,一双温和平静的眸间忽然漾出了一丝异样的波澜。

我尚未分辨出这份目光是惊讶是喜悦还是关切,就在他微一侧身之际,身边另一道人影便露了出来。

瞬间我惊出一身冷汗。

是沈溢!

他许是见安沐轩转头望向我的方向,也若有所感地看过来,明知道我这身装扮他也许未必认得出来我,可我还是心虚地向街道一侧的阴影处避了开去。但这一举动却立时让我后悔,我跛了一条腿,这个动作太过明显,不知道会不会出卖于我。

而在这片刻间,安沐轩已经转过头,向沈溢微微一笑,低声说了句什么。沈溢许是被他的话所吸引,只狐疑地向我这边又看了一眼,随即也扭过头去。

我迅速转身,退至不远处一道僻静的小巷当中。

我静了片刻平复了心绪,侧首向于万海低声道:“去找几个人到华雅轩生点是非,不必太大,砸些东西,把二楼雅间里的客人都给吓走便可。”想了下,我又道,“不妨让沈溢知道,这些人是本宫授意的。”

于万海怔了怔却没多问,领命而去。

沈溢是只狐狸,不管他发现没发现我,有备无患还是比较好,反正谁都知道本宫一向看他们几个人不顺眼,闻风去捣捣乱也符合我的风格。更何况我私心作祟,搅了他们的局也正合我意。

就在此时,我忽然觉得眼前一晃,一道黑影出现在我身边,我的手臂被人紧紧握住,随即身体一轻,便被人带起跃上了并不高的院墙。

我心中一动刚要出口去唤暗卫相护,但望向那蒙了面的人,虽然只露出一双眼,我却瞬间知道了他是谁,于是放松僵硬的身体,任他几个起落将我带至一处极是僻静的小院。

小院不大,有几间外表看上去极是破落的屋子,黑衣人拉了我熟悉地推开一间小屋,随即放开我关了门,点了桌上的油灯。

我不待他开口,忽然一把掀了头上的竹笠紧紧抱住他的肩。

他微一皱眉,下意识便推开了我。

我知他心意,心中一痛,只知道我若此时犹豫半分,便永远伤害到他,失去了他。于是我复又执着地扑了过去:“阿然。”

他还欲再推,我便用尽全身力气拦腰抱紧他,声音里已含了哀求:“六哥!”

他身子一僵,那抬在半空中的手便再伸不出去,怪异地停在那里,推也不是,落也不是。

我却不管他是乐意还是不乐意,只是抱紧他,直到彼此心绪都已渐渐平静,才轻轻放开手,顺手拉下他的面巾,那熟悉的英俊风流妩媚的脸,便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

阿然却别开了眼,不肯与我对视。

“殿下。”沉默片刻却只有这两个字出口,我不甚理会,只一径拉了他的手臂:“你的伤好了没有?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为什么不肯回来?你不知道,我都担心死你了。”

“殿下,我……”

见他一副低眉顺目的样子,我大怒,松了他的手冷笑:“朱笑然,你若只当我是长公主,便明日到公主府递帖求见,看看本宫见不见你。”

说罢我甩手转身就向门外走去,果然我的手还没碰到门,便被他从身后一把紧紧按住肩膀,那妖娆柔媚的声音里隐隐含了压抑的痛苦:“小夜,我……”

我……没敢转身,只默然站在那里,陪他一起——痛,心痛,痛彻心扉!

良久,我才一字字地开口:“六哥,我沈舒夜发誓,他日我必会绑了沈溢到你面前,让你亲手劈了他。”

“有用吗?杀了他,一切便能重新开始吗?”我听阿然在我身后喃喃低语,猛地转身:“我现在就让人去杀了他。”

“不!”

他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指骨间的力度握得我生疼,但我却没有开口,只抬眼强迫他与我对视,一点一点,看进他的眼里。

我忽然抬起另一只手,啪的一声狠狠扇向自己的脸,下一刻这只手也被阿然握住,厉喝:“你疯了吗!”

“六哥,是我对不起你,我没能好好保护你,让你……”

“你说什么傻话,是我……是我心甘情愿的。”他轻轻放开我的手,苦涩地道,“我只是恶心这样的自己,这样的我,不配再与你们做兄弟。”

我心底一沉,明知道他落入沈溢手中必然会被他*,可从他口中得到确认,我还是心底似被刀割一样。

这回换我握紧他的双手,目光坚定地望着他:“六哥,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什么时候,你永远都是我的六哥,三哥和九哥也是这样想的!”

“小夜。”阿然定定望着我,忽然一把紧紧将我抱在怀中。

我亦回抱住他,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胸膛。他的胸膛起伏不定,似有什么落在我的头顶,我也觉得眼睛干涩发紧,痛得难受。

静了许久,他才轻轻松开我,神色终是恢复至旧时我所熟识的模样,只一只手轻轻抚过我的脸:“下回不能这样打自己,都肿了。”

我笑:“反正这张脸早就没法看了,不在乎多这点伤。”说着我拉了他的手臂寻了椅子坐下,“这里是……”

“我很早以前化名买下的一处宅院,三年前初来京城时曾和三哥一起在这里住过一段,不过我疏于打理,所以荒废了。”

我环顾四周,屋内的布置比从院外看要干净整齐得多,显然这段时间阿然来收拾过。正在这时,又听他道:“我想把这里当成个落脚点,也方便我们互通消息。”

我点点头,也许我们之间传递消息可以让暗卫来做,但若这里能够成个联络站,至少我们还能时常见面,让我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可是其实……只要一天在沈溢身边,阿然又怎么可能好呢?

阿然似是知道我的想法,轻轻拍了拍我的肩:“他……沈溢他虽然为人阴险,心机深沉,但待我……还算不错。”我怔了一下,他又道,“至少比对他其他的男宠要好,而且为了我,他最近散了不少娈童男宠,经过几次试探之后,除了一些特别机密的事情,最近他很多事情也没再瞒我,所以我才有机会知道,上回挑拨儒生闹事是他暗中安排的。”

望着他平静中却分明含了苦涩的笑,我的心似被一只大手狠狠捏住一般:“这些事情我们可以慢慢查,其实我暗中有不少势力,不需要你……”

阿然摇摇头打断我的话,语意一转:“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吗?”

我轻轻叹了一声。

其实事后我和呈久也曾分析过沈溢这样做的动机,只觉得他如今羽翼未满,挑起事端对他自己并没有什么好处,而且这件事迟早会被皇兄知道,以皇兄的心胸,若对他起了猜疑,对他更有百害无一利。

“其实这件事,远没有你们想象中复杂。”阿然狭长而妩媚的眼中闪过一丝嘲弄的神色,“是五公主沈舒晨求他想个办法,既能够让你身败名裂,又能让你与安沐轩关系更加恶化。”

其实不用做什么,我已经够身败名裂的了,想不到沈舒晨还嫌不够。看来这个丫头是想报那日在御花园之仇才有此一举,特别是瞧她今日看安沐轩的目光,不难猜出她的心思。而若有沈溢从中穿针引线,只怕于沈舒晨更是近水楼台。

我不由得冷笑:“不管起因如何,短短一日之内沈溢能想这么个一石二鸟的计策,也算是个人才。不过如此看来,沈溢倒还真是心疼这个妹妹。”

沈溢与沈舒晨不愧是一母同胞,我还真没想到,他肯为她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阿然点头:“皇上自然也能查出来,我听说前几日陛下将他宣进宫去训斥了好一番,还嘱他下不为例,此事到此为止,会想办法瞒了你。”

是的,这件事若真成功了,被人唾骂的是我,可其实为难的却是皇兄,难怪他会责骂沈溢。当初皇兄来看我时,信誓旦旦地说要帮我查出儒生闹事和半途刺杀我的真凶,想必这件事最终还是会不了了之。更何况安沐轩如他所愿回归了朝堂,我于他似乎又没了用处,他自是不必再对我多费心思。

我不由得苦笑,他们上演着兄弟兄妹情深,看来只有我是个外人。

幸好我也不在乎,眼前这人才是我的至亲手足。

阿然怔怔瞧着烛火陪我发呆,过了会儿忽然道:“我听说过几日宫中要举办‘点春宴’。”

我点头。

“点春宴”每三年举办一次,时间一般都是在当年的秋闱之后。说白了,其实就是由皇帝亲自主持为达官贵族家的女子和青年才俊举行的一场相亲大会,皇帝用以平衡各种利益关系,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

而这场宴会,最终都会是以御赐几场姻缘结束。

像这种活动,我身为公主理当要出席,可是前些年我在边关不能回京,待回京之后已容颜尽毁、身败名裂,所以上届“点春宴”我托病未参加,转眼又是三年。

如今忽听阿然提及,我随即恍然,沈舒晨打的什么主意自然不言而喻——想必风姿如天人且身居高位的安沐轩大人,才是这回“点春宴”的重中之重,她这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这段时间五公主天天往福安王府跑,求了沈溢替他约安沐轩相见,今日安沐轩出现在酒楼自然是沈溢之功。”

听阿然如此说,果然不出我所料。闻言我却想到当日之事,不由得关切地道:“沈舒晨可有再为难于你?你身上的伤……”

阿然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已无事了。”

阿然就是这点不好,什么都忍在心里。我瞪他:“你不知道当时听说沈舒晨让人打了你,我杀了她的心都有!”

似是猜到我的想法,他笑了笑:“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她……”

我瞪着他:“沈舒晨还是沈溢给你下药了吧,你居然替他们说话。”

阿然哧地一笑:“我身上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伤疤虽然淡了不少,但又如何能见人?那日我也是故意恶心沈舒晨,有这些新伤盖着方不至于引起沈溢的怀疑。”

每回阿然这般惊艳的笑都让我们几个怦然心动,这次我却再笑不出,只觉得鼻端发酸口中苦涩,唯紧紧攥着他的衣袖。

“小夜,以后再不可如此冲动任性。”难得阿然敛了面色,摆出一副兄长训斥的模样,我张了张口却终是没辩解什么。毕竟之后的事的确是因为我当时在御花园一时冲动打了沈舒晨才引出来,可我与沈舒晨的关系冰冻三尺,纵是不因此结怨,也迟早会爆发。

“六哥,你要真心疼我,就赶紧回来吧。”鼓了半天勇气我才轻声道,却又唯恐一不小心又伤害了他,“你们都不在我身边,我心里空落落的。”

“其实,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就好。”阿然脸上又挂上了他招牌似的笑,没心没肺般的妖娆妩媚,“别说得那么楚楚可怜,你六哥是男人,吃亏还能吃亏到哪去……”

我那鼓足的勇气也终是烟消云散。他的笑分明似根长针直扎在心底——诚如呈久所说,在那场战争中苟活下来的我们,其实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不择手段,伤人伤己,却又不得不为!

(三)

从小到大,“点春宴”我都不曾参加过,所以当我提出要参加今年的“点春宴”时,皇兄很明显错愕了一下。我事后才想明� �,他大概是觉得我声名狼藉,又容颜尽失,去了是自取其辱。不过话又说回来,趋炎附势的人多得很,身居一品长公主高位,表面上又有太后宠爱和皇帝相护,也总有人会愿意用这种身份做跳板的吧。

想透这一层,皇兄也就欣然同意,只温言道:“舒夜也该找个驸马安定下来了。”

我抿抿唇:“皇兄放心,我既然承诺你,便不会再纠缠于安沐轩,只望你也记得当初的誓言。”

皇兄望着我:“朕听说那日在华雅轩你派人砸了那里的东西不说,还非说那儿的客人通敌叛国。”他复又叹息,“那可是杀头大罪,你怎能如此草率!”

“有福安王和安大人在场,还怕什么冤枉,这可是他们主持正义的好机会呢。”我挑眉笑笑,不置可否。

果然皇兄耳目众多,看来这一招棋还是必要的。

“你任性事小,却让南平王世子看了笑话。”皇兄看着我的眼神很是无奈,我怔了一下:“我只是见不惯那三个碍眼的人,关南平王世子什么事?”

“那日沈溢做东,除了邀约安沐轩、舒晨,还有南平王的三个公子及朝中几位青年才俊和许家兄妹……”

不知道为什么,提及南平王的公子,我眼中便不由得浮现出那相似的双眸,只觉得心口又痛了几分。我甩了甩头,恍然大笑道:“‘点春宴’还没开始,他们就已经先下手为强了,皇兄,这招是不是有点太不厚道。”

皇兄默然不语,我挑眉而笑:“不知道若是妹妹瞧上了谁,皇兄是不是也能如此成全?”说罢,我却不看他的面色,拂袖而去。

其实我是什么人也不会看上的,只是心底有些郁闷,故意想难为他一下罢了。

不出意外,在朝阳殿的御前侍卫中,我看到了周瑞的身影。看服饰明显已从四品贬至普通禁卫,只能远远巡视,不得近侍于君前。只那沉稳挺拔的风姿不变,坚定平静的眼神不变,看得依旧让我心头很是不爽。

见他同众侍卫一起停步向我行礼,神色无波无澜,我不由得叹息,一时心软放过他,不知是对是错,但愿不是养虎为患。

“点春宴”设在平安宫碧水堂,此处是个开放式的殿宇,殿前地势开阔,有亭台水阁,翠竹红梅,回廊间垂着茜纱蒲帘,既可卷起观景,也可落下御寒。因为昨夜落了雪,透着缦窗向外看去,一片远山近水皆是银装素裹,景色极佳。

殿间则设有书案笔墨,素琴丝竹,大抵是让工于文墨的才俊男女可以一展所长,加深了解。

此时,衣香鬓影,杯盏交错,莺歌燕语,琴音悠扬,眼前各色才俊谈笑风生,官宦人家的适龄少女婀娜风流,唯我独在回廊一角,冷眼旁观一切。我知道被人冷落有我刻意为之,亦是有人授意。见沈舒晨和许皇后的胞妹许染香顾盼生姿、娇巧倩兮地穿梭于殿堂与庭园之间,我只觉得天下最华丽的舞台不在梨园,最精湛的演技不在戏子,都一幕幕活色生香地上演在这皇宫之中。而我,又何尝不在其间。

内监鸣鞭,礼官宣号,皇上皇后及一众相关人等款款而来。

平安宫立刻肃静了几分,然后是众人跪下山呼“万岁”。亦是唯有我,只放下手中的杯起身向那年轻的君王颔首,依旧是惯有的嚣张。

“诸位平身吧。”皇兄自是不以为意,旁人纵是敢怒也不敢言。

我淡然而笑,复又坐下,却在不经意间为皇兄身后那一道清冷的目光所吸引,只觉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好像天上的星辰,不是最炫目的那颗,却是我一直苦苦追寻的指引。

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眼,直到那双眼若有所觉与我相对,清凉如水的眼波在扫过我的面纱和一袭黑衣之后微闪过一丝惊诧。他身边一直伸手轻扶他臂的一名年轻男子附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什么,于是他的目光又在我身上扫了扫,然后了然地将头撇至一边。

莫名的,我的心微微一痛。

我当然知道这种目光的含义,我在诸多王公大臣、兄弟姐妹眼中经常看见这样的神色,不屑不齿,敬而远之的神色。

我不由得自嘲一笑,也别开了眼。他终究不是小武,而我的小武,是被我亲手害死的。

我黯然垂眸,将自己隔在万丈繁华之外。

“看来朕来得不是时候呢,刚才朕远远听这边很是热闹,怎的朕一来,气氛就跟刚才不一样了?”只听皇兄淡淡笑道,目光自在场青年男女面上一一扫过,温和而笑,“各位爱卿不必拘束,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点春之宴不过是个由头,若各位爱卿只守着礼数让心仪女子芳心他许,可是要终生后悔的呢。”

大靖民风开放,百姓家女子抛头露面不算违礼,遇到心仪男子亦可赠物示好,所以这“点春宴”倒不至于冷场,只是这是我第一次见皇兄笑得如此亲和豁达,越发有君王风采。

“皇兄说得好听,须知年轻俊杰皆陪在皇兄身边,其实皇兄早该来才是。”身边是沈舒晨娇声嗔道,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

她是先帝五女,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平国长公主,是许太师的外孙女,身份地位使然,恐怕也只有她敢这样跟当今天子讲话,也只有她敢无视新科状元、三甲进士、年轻才子,倾慕和爱恋的目光只*裸地瞧在皇兄身后的安沐轩身上。

怔怔望着那道日夜思念的身影,听说他回京之后又被皇兄加封了内阁学士,是这群未成亲的男子中品级最高的一个,所以紧跟在天子之后。此时他只神色从容,面色恬淡,清雅微笑。

望着他的如玉风姿,我心中不由得一酸。我甚至不能像沈舒晨一样肆无忌惮地看他,只怕自己会对他流露出深深的思念和依恋,被旁人看到。

“阿晨休要胡说,倒教南平王的世子和两位公子看笑话了。”皇兄含笑道。

“妹妹哪里胡说,南平王家的几位公子长得如此风流俊朗,皇兄早该介绍他们给各位姐妹呢。”沈舒晨脆声道,一副小女儿家的天真无邪。

闻言皇兄倒是点头:“南平王乃大靖唯一的异姓王爷,其祖不但是我朝开国功臣,南平王爷亦是先帝至交好友,今日世子及二位公子能参加‘点春宴’,也是朝堂之幸。”

穿着淡色长袍的男子向前半步低声轻笑:“陛下言重了。臣等在南地之时早闻,点春盛宴成就我朝佳话无数,欣然慕之多年,今日多谢陛下相邀,实乃臣等之荣幸。”

声音略带喑哑,又有些中气不足,说话间几次压着溢到唇边的咳嗽声——传闻南平王世子一向体弱,来京途中又染重疾,果然如此。我抬眸,不出我所料,正是那双让我怦然心动的眼。他身材与小武相仿,气度风姿却全然不同,不徐不缓、不卑不亢的尊贵于举手投足之间不经意流露,我不由得自嘲,是我眼拙,小武出身草莽,直率坦然,断不会如此咬文嚼字。

“世子太过自谦,三位公子玉树临风、风采斐然,朕倒是瞧着殿中已有无数惊艳心仪目光,但愿此次朕能成功做成这个媒,也是我朝一桩佳话。”皇兄笑意盈然,他的目光似不经意向我这边掠了一下。

“陛下说笑了,臣这般颓然的身体已是半个废人,当真不敢耽误各位千金的终身幸福。不过臣的两个弟弟倒有家父之风,颇有些文墨,模样也还说得过,若有合适的官宦人家女子不嫌他们草莽,还望陛下成全。”叶斩渊因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仿佛极是劳累,他身侧的年轻男子伸手轻轻扶了他,“大哥休要再说了,弟弟几个也是野惯了的,怕是耽误了诸位贵女的前程。”

那男子不用猜也知道肯定是南平王另外两位儿子之一。剑眉入鬓、双目璀璨,相较叶斩渊的高瘦清弱,生得颇是英武挺拔,气质让我略有些熟悉的感觉。

而其言语毫不掩饰对京城女子太过矫揉娇弱的不喜,这种直率倒让我有些亲切,看来他也更适合边关秣马厉兵,不适合钩心斗角。

正胡思乱想间,皇兄似是说了什么,帝后一起缓缓步入偏殿,似是回避之意。众人渐渐放松随意,眼前恢复热闹繁华。

只见沈舒晨径自含笑迎向安沐轩,旁的女子眼中纵有几分不甘却也没有人敢公然跟这位当宠公主去抢,南平王的两位公子也被几位妙龄女子围住,新科状元一身五品官袍和略是拘谨的表情在人群中十分好认,有个眉目清婉的女子拿着一幅字向他讨教,其他几名新科进士也交头接耳一番,目光倾慕地望向殿前几名婀娜女子……我抬手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轻声叹息。我果然还是不适合这样的场面,更何况我的名声在外,周遭凝结的全是煞气,哪个不要脸不要命的人敢来搭腔?

纵是有人搭讪,谁人又能及三年多的患难倾情,相濡以沫?

直灌了自己几杯酒,胸口的沉郁却有增无减,我忽然身心俱疲,只想远离一室繁华。

不经意间回首,却与同样静默坐于一隅的叶斩渊的目光对个正着。那双熟悉的眼中写满了疲惫虚弱,竟看得我心中微痛,想必这样无聊的活动他也不喜吧,然而身在这个位子上,便有许多的不得已。

我不由得苦笑,同情别人做甚,虽然他那思量探究的眸光比初见时温和些,但我还是勉力摇摇头,不允许自己再沉沦于这样的消极情绪之中。

于是我拂袖起身,想到殿外透透气。

经过偏殿时依稀见到换了常服的皇兄正从殿中步出,我想了想故意慢了几步,刚好与他走了个迎面。许皇后不在身边,他只带了贴身的太监,一身宝蓝色的锦袍缀了银貂的围边,绣了翩飞的金龙,让他显得格外尊贵风流,我微微有些失神,猛一看上去这般风姿还真与父皇有几分肖似,可惜远没有父皇的从容宽和。

“你素来畏寒,还要出去?”皇兄对我的漠然不以为意,笑得亲切温和。

“殿里待得烦闷,出去透透气。”

皇兄侧头示意何公公退后两步,才向我轻笑:“皇妹可有哪位世家公子或朝中才子入得了眼?”

我怔了怔,他这是记得我那日的出言相逼才有一问吗,又或者想补偿我“求之不得”之苦?不过他的表情我怎么看都觉得像在把良家男子往火坑里推,闻言不由得向他挑了挑眉低声笑道:“皇兄还不知道臣妹瞧上谁吗?”

皇兄叹息:“你答应过朕……”

“皇兄也答应过我了结这段恩怨,可我听说昨日朝堂之上,礼部尚书许庄年上奏折弹劾我纵容属下横行京城,还翻什么旧账,提及安沐轩被我抓回府中受辱之事……”

许庄年是太师许定远之子,许家与沈氏皇族关系牵扯不断,谁知道这一切是不是当今天子授意,我便是要知道皇兄在这件事上的态度。

“当日安沐轩刺杀我未遂,将他交由我发落也是皇兄的旨意,如今找补后账,许家是什么意思,又将皇兄颜面置于何地?”

果然,我这一番话说得皇兄目光微闪,面色略沉,片刻便恢复如常。然而这一下已经足够,诚如那日阿然所说,看来皇兄与许氏一族也并非没有嫌隙,只是沈溢在其中又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我却不得而知。

“舒夜,朕既跟你承诺过,自然不会允许有人再拿此事做文章,只是朕可以试着说服安卿放下旧怨,但你也要承诺朕不要再对他存什么非分之想。”皇兄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神色难得地认真凝重。

我其实刚才已经想明白了,之所以皇兄想成全安沐轩和沈舒晨,绝不只是因为沈舒晨倾心于他,只怕更多是一方面以驸马的身份笼络安沐轩更忠心地替皇帝卖命,另一方面则是成全了沈舒晨向许氏一门示好安慰。

天家的恩宠根本没有血缘亲情,而是利益当先——想清楚这一点,我心里忽然觉得好过了那么一点,至少我不是唯一被抛弃的。

我扯了扯唇角:“皇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之前不过是几分不甘心故意逗他玩玩罢了,舒夜这条命活下来不易,可不想找个随时想取我性命的枕边人。”

皇兄闻言似是微微松了口气,他有这么怕我会在这儿给他搅局?其实纵是没有我搅局,我敢用脑袋打包票,安沐轩是一定不会娶沈舒晨的。

“朕看南平王三位公子都生得一表人才,不知道皇妹是否相中,若有意,朕倒也愿意替舒夜保这个媒……”

果然他的眼睛很毒。我只不过多瞧了叶氏兄弟几眼,皇兄就想到了这件事,幸好他只以为我垂涎于那几名英武男子的美色,不会想到我关注叶斩渊是别的原因。

我忍不住笑道:“纵是我同意,只怕人家还不肯让臣妹带着男宠当陪嫁嫁过去吧。皇兄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只是来瞧瞧热闹而已……”

皇兄怔了怔,他显然是忘记了本宫还有几个男宠留在身边,虽然比之以前数量少了,但除了呈久,至少韩清和阿然名义上也都还是本宫的后宫。

皇兄忽然道:“韩将军此次出征,旗开得胜,朕准备过几日就颁旨提升他为四品将军。”

我早有消息得知韩清赶赴边关的第一仗打得十分漂亮,狠狠挫了黎军的锐气,使边关上下军心大振。此时听皇兄亲口说出来,我心底还是十分开心的:“如此甚好,我公主府上下也跟着沾沾喜气,到底是我眼光好,我就知道韩清不会让人失望的。”

皇兄的唇动了动,却终是没再说什么,我自然知道他没说出口的是什么话,只眼巴巴地看着他:“如今我身边可心的人不多,沈溢又不放阿然回来,皇兄不会连韩清也想从妹妹身边抢走吧。”

“你……”皇兄轻声叹息,只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何必做这种怒其不争之态,我若真做个正经的定国长公主模样,皇兄,你又肯不肯如父皇遗诏中说的那样,赋予我天大的权力监国辅政?

眼见有要拍马屁的臣子们因我在场望而却步,我笑着挥挥袖,告退。

还是屋外空气清新,因为下雪,有了几分我怀念的塞外冰雪的寒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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