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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粉墨登场

(一)

听叶凭澜的称呼,我第一感觉是庆幸高之涯没有承认我这个徒弟。莫名让南平王爷的几个儿子长我一个辈分,就算我决心对叶斩渊放手了,那我也是断然不干的。

显然此时叶凭澜才发现我的存在,面色间先是惊怔,一双眼在我跟高之涯身上扫来扫去,而后是犹豫,最后心虚地瞥了瞥他身后的叶斩渊和叶挽波。其实这种表情和眼神我再明白不过,估计是不齿我的为人,要让他对我行礼他是不情不愿。

其实自打我决心对叶斩渊放手,心下对一些事也看淡了几分,不过再怎么说本宫也是堂堂一品长公主,就算荒唐无德了点,又有失颜面地主动追求了下他大哥,他也不至于这么不给我面子吧。于是我故意放下酒杯,只向高之涯轻笑:“本宫竟不知道,原来堂堂二品将军竟跟南平王的公子这么熟。”

我第一次在高之涯面前换了自称,口气也大不相同,以高之涯的聪明必然是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因此他倒也不惊慌,只是叶凭澜有点沉不住气了:“我们私下跟高将军以兄弟相称又碍了公主什么事,长公主是不是管得有点……”

我打断他的话冷笑:“叶三公子好歹也是王侯之后,不知道大靖律法中有‘朝中三品以上大臣不得与藩王私下相授’的规定吗?”

自古君王最忌讳的便是朝中大臣与封疆大吏或藩王有交往,这种里应外合勾结着谋权篡位之事古往今来发生过很多,闻言叶凭澜果然面色一变:“你……”

“臣叶斩渊/叶挽波见过长公主殿下。”他的两位兄长及时行礼替他解围。

我不语,只盯着叶凭澜。终于他不情不愿也向我行了礼,我淡淡笑了下,挥了挥手,刻意压下叶斩渊艰难地向我行大礼时心中的不安——我已经放手了,那么我是皇亲,他是臣子,我必须适应这样的场面!

叶挽波在一旁小心地扶了叶斩渊起身之后,叶斩渊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卑不亢:“高将军在南方替大靖守护疆土、抵御昌国敌军时,臣等极是倾慕,曾向将军讨教过行军之道,与高将军有过交往。但高将军归京之后,臣等居于南地不曾踏入京城,与高将军再无往来,还请长公主殿下明鉴。”

说是让我“明鉴”,刚才高之涯听闻叶斩渊前来时的喜形于色又算什么?估计要不是本宫在场,只怕两人已经勾肩搭背互诉衷肠了——这种兄弟间的默契情谊我十分熟悉,那是只有经历过同生共死才能有的亲密。

早就有高之涯与南平王关系密切之说,所以他与叶家三兄弟能称兄道弟也在情理之中,虽然我也很好奇传闻身体十分孱弱的世子怎会与“狼帅”相交莫逆,但我刚才之言不过是故意为难一下叶凭澜,断无追本溯源的意思,于是淡淡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说实话,也是因为听着叶斩渊长篇大论之后的咳嗽声心里难受。

倒是叶凭澜,终究是个急性子,见我们都不说话,不由得向高之涯道:“高大哥你怎么在这里,那个……那个……”那个了半天,他终是挤出了一句,“你……你还好吧?”

瞬间高之涯面色尴尬,我终于破功笑出了声,就连叶斩渊也又咳嗽起来,反倒是叶挽波最让本宫佩服,居然还能面不变色向始作俑者轻斥:“长公主在此,怎的这般没规没矩?”

若不是叶挽波看着明显比叶斩渊年轻些,我还真要怀疑他们中间谁才是大哥。

我忍不住又笑了下,无意间抬眸却正与叶斩渊的目光相对。那目光中似有审视思量,又似有丝淡淡的内疚与关切……一定是我眼花看错了,我闭了闭眼,果然再睁开看时,他眼中只余似海般的深晦。

我强迫自己转开眸。该跟高之涯说的已经交了底,我相信他的人品,至于怎么解释我们相约于此,那是他的事了。本宫于他们是不受欢迎之人,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也没必要自取其辱。

我刚想开口告辞,谁知这时却听叶斩渊道:“若臣没有猜错,这桌上的酒是宫中三十年陈酿的‘流霞醉’。臣等也是好酒之人,恕臣逾矩,不知道殿下能不能让臣等也讨上一杯?”

我怔了怔。叶斩渊一向视我如蛇蝎,但他先是在母后面前对我温柔体贴,又在他的兄弟面前如此示好,这前倨后恭之态让我实在摸不着头脑。更何况——我目光犹疑地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摇了摇头:“这酒本宫不能给你喝。”

话一出口,便见在场诸人的脸色都变了一变。任谁都听出来叶斩渊这算是主动示好,反而是本宫太不给南平王世子面子了。

我注意到叶斩渊的目光微微黯了下,片刻便恢复平静。不知怎的,我心中却似被那目光灼伤了一般的难过——每回我欺负小武时,他眼中也会流露出这样的表情,却因顾忌着我的心情一味忍让包容。

我正待感伤之时,果然有人忍不住跳了出来:“大哥,咱们南平王府什么好酒没有,喝劳什子的‘流霞醉’,回家弟弟就把先皇御赐‘碧波倾’给偷出来,那酒比这个可香得多了……”

说着,叶凭澜不由分说拉了叶斩渊就往外走。我不由得抿了抿唇,也不知道南平王温文雅致,心思敏锐,怎的生出这般跳脱飞扬、不拘世俗的儿子,这样口无遮拦的儿子若在京城多待阵日子,又会给南平王添多大的麻烦。

但我宁愿与这样的人交往,不必装深沉玩心眼,喜怒全在脸上。而有位高权重的父王保全,有聪明宽和的兄长相护,亦是我所羡慕的。

“都是先帝赐的酒,流霞与碧波不分轩轾,老三你又说浑话了。”依旧是叶挽波开口相斥,不过这回他却也在说完这句之后就向叶斩渊温声地道,“大哥身体也不好,回头父王又要担心了。大哥,不如咱们早些回去吧。”

显见,叶挽波纵是外表温和,也因着我的拒绝而隐有怒意。

叶斩渊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定在我身上。

我被那眸间说不出的感觉弄得心思皆无,只叹息了下,冷笑:“世子明明身子不好,有的人还非要让他喝酒,特别是那些陈酿什么的,后劲极大,最是伤身,也不知道是安的什么心。”

明明是说给叶凭澜听,故意要气气他,可话一出口,我已觉不妥,这分明不是质问,却是带了丝丝心疼与关切。可他终不是我的小武,只不过面目气质有些像,何况纵是对小武,我又何曾用过这般温和柔软的语气。

谁知他的眼角却淡淡掠过一丝笑意,还不待他再开口,忽听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说好今日同去北郊的一念寺赏梅,要不是本王看见门外几位公子的马,差点被你们骗了先行赶去,岂不要到那等荒郊野外喝一肚子西北风。哈哈,今日这里人还真是齐全,想不到连皇姐和高将军竟也在,好生热闹。”

这么嚣张风流的声音,不用回头我也知道门口是谁,我隐隐有些头疼,这个沈溢,还真是阴魂不散啊。我倒不知道,他竟约了叶斩渊兄弟去赏梅,他什么时候跟他们又勾搭到了一处?

然而回头去看,我却身子一僵。

只见门口处,除了笑吟吟的沈溢,他竟还伸手挽了阿然一起走了进来。

我和阿然都十分有默契地避免在这样的场合相见。不消说面对狐狸般狡诈的沈溢,纵是我苦心修炼了这么久,却依旧无法在我的兄弟以这样屈辱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时,能够泰然处之。我怕我会露出破绽,我更怕我会忍不住冲上去和沈溢拼命!

眼不见为净,我还可以骗骗自己,可望着阿然也始料不及的尴尬面色,望着沈溢放在他肩上的手,我只觉得心火直直蹿上脑门。

还未待我开口,只听阿然低声道:“殿下,奴还是出去候着吧。”

谁知沈溢一把拉了他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恶心我的,只见他略侧了头向阿然笑道:“外面冷,你本来就旧伤未愈,万一又冻病了本王会心疼的。”

我不想再看下去,抬脚就向门外走。

谁知沈溢却一伸手拦住了我,我想也不想一拳就直奔向他的面门,我见沈溢动了下,却终是没有躲。那一拳正中他口鼻处,顿时鼻血就流了下来。

我隐约听到有抽气的声音,高之涯定力十足,叶斩渊从容淡定,叶挽波心机深沉,不出意外便是那最冲动的叶凭澜。

像他这样自小被父王兄长宠溺疼爱的人,大概没见过“高贵”的皇室公主与王爷大打出手的丑态吧。我不禁冷笑,这还算轻的呢,我若还有内力,只怕把沈溢头盖骨打飞的心思都有。

阿然似是愣了愣,迅速看了我一眼,然后及时伸手扶了沈溢:“殿下……”

被他的目光瞥了一下,我心里竟似被刀剜一般活生生地疼,下意识握拳,指甲狠狠刺进肉里。我们兄弟多年,一个眼神足以让我明白他的心意,他劝我忍。

我闭了闭眼,分明是你在忍,可你的忍已快让我忍无可忍!

我有种要落荒而逃的冲动,沈溢这时却轻轻拂开阿然,掏了帕子要替他拭去手上沾染的血迹,还神色不变地一把拉住我的衣袖:“皇姐打了这一拳可算解气?要不解气你还可以再多打几拳!”

“放开!”我厉声喝道,他不顾皇家体面在高之涯和南平王几位公子面前这般无赖,我又有什么放不开脸面的,“沈溢,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许是我浑身上下散发的杀机过于浓烈,我明显看到他眼中闪过的一丝惊惧,但片刻便浮现出他惯有的轻浮:“为了一个男宠,皇姐你至于吗?”

我心头一凛!

当日在御花园,我因为阿然打了沈舒晨时,许丹青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是啊,为了一个男宠,我的反应是不是太过了些?可事关我的亲人,我早已把什么心机算计隐忍统统丢掉了,我果然……不适合这个吃人的地方。

沈溢却没注意我的心思,只低声道:“弟弟今日有事求皇姐成全。”

我从没想到我打了他,他还能说得如此低伏,看来这一切也不过是中了他的圈套,更何况是在那么多外人面前,他分明是想让我骑虎难下。

我只盯着他不语,他又道:“求皇姐把阿然的身契还给他吧。”

我一愣。

大靖同其他几国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籍册,而伶人为贱籍,身契归主人所有,只能称奴——沈溢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殿下……”阿然在一旁轻声相唤,一副感动的表情我见犹怜。

我恍然,他这是向阿然卖好呢。天下人都知道阿然是我府上的人,我还了阿然的身契,他就可以替他脱了贱籍。可是脱了籍又如何,他还不是他的肉脔,任他*?!

我于是冷笑,用沈溢刚才的话回敬于他:“堂堂一个大靖王爷竟这样低三下四,不过为了一个男宠,沈溢你至于吗?”

谁知沈溢竟也不反驳我,只拉了阿然的手低低苦笑:“于皇姐,阿然不过是个男宠,可弟弟,却是……动了真心的。”

我见阿然唇角微不可见地冷了几分又恢复正常,心下略定,不由得失笑:“真心?沈溢,你还有真心?从你后门拉出去的小倌的尸体快堆满了乱葬岗,你跟他们风流快活的时候是不是也都是这样说的?”

“总有好事者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传言不可信,就像弟弟也不信皇姐有市井中说的那般不堪。”

好个沈溢,一语双关,或者他还是知道些什么。

我可以不在乎他查到我的背景实力,但我却不能眼见阿然在他身边涉险,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沈溢语气忽然一转:“所以南平王世子也断不要信那些流言,皇姐其实并没有那么荒诞,反倒也很长情,听说她为了那个叫小武的侍卫还大病了一场,还有安大人曾想置皇姐于死地,皇姐也不忍下狠心杀他……”

我顿时语塞,沈溢你讨好我也不用如此颠倒是非吧。

不过他总是这样,一句正经的话之后便掺了许多的胡搅蛮缠,让人分不清他是真傻还是装傻,我也早怀疑过,他是不是也用这样荒唐的面具来掩饰心底的野心。

不过我没点破,只随着他淡淡道:“嗯,其实本宫之前不过就宠幸过阿然、呈久和韩清等几人而已,也觊觎过安大人,但可惜人家安大人没瞧上本宫,本宫还险些因此丧命,后来对叶世子虽也有些兴趣,不过现在本宫已经开始对高将军青睐有加了。”

我几句话下来,现场诸人无不色变,表情煞是好看。把水搅浑谁都会,不过是比谁更不要脸罢了。我要沈溢知道,本宫不必受他的威胁,他在意的本宫统统不在意。

不出意外,室内响起咳嗽声,这回不是叶斩渊,却是高之涯。不好意思了高将军,本来不想拖你下水,可得了本宫的消息又喝了本宫的好酒,你也得付出点代价是不是?再说这个借口来解释你跟我私下相约,是不是更好一些?

“你……你这女人,怎么能……”还不等高之涯开口,叶凭澜就跳了脚,“怎么能这样水性杨花!”

估计我的身份在这儿摆着,更恶毒的话他也不敢乱说,总算还有点自知之明,只是不知道他这是在为谁抱不平,是高之涯,还是叶斩渊?本宫不再骚扰他大哥,他是不是也能松口气?

“当时在‘点春宴’上初见世子,本宫曾为世子的风采倾倒,现在想来不过是本宫一时心血来潮罢了,既然落花流水皆无情,本宫也不想强人所难。”我转了头迎向叶斩渊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笑得风轻云淡,“所以世子的两位弟弟也不必每回见了本宫都如临大敌。一会儿本宫就去面禀皇兄,说本宫不想嫁了,可好?”

相较于其他人的惊讶,反应最平静的应该就是叶斩渊。其实那日在母后的坤安宫,我的意思表达得已经很明白了,他是聪明人,应该知道。

所以他只是淡淡笑了下:“长公主殿下果然是喜新厌旧,这样最好不过。”

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我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便听他又道:“既然长公主能想得如此通透,臣也替福安王爷劝殿下一句,不如把朱公子的身契还给他吧,须知覆水难收。”

我不禁失笑,沈溢好本事,竟连叶斩渊也肯给他当说客。

此时却忽见阿然向前两步朝叶斩渊跪了下去,柔声道:“多谢世子为奴说情,奴何德何能,得王爷厚爱又得世子垂怜……”

叶斩渊没想到阿然竟行此大礼,忙上前一步伸手虚扶了他一把,目光却看我:“得饶人处且饶人,其实就算我不劝,长公主殿下也必然会明白这个道理。”

谁知阿然倒也不推辞,搭了叶斩渊的手腕缓缓起身,起来之后也没松开他。叶斩渊一怔,眉头微蹙,仿佛极不喜欢他的触碰,用力挣了他的手,眉目间隐约有丝不悦:“朱公子自重。”

阿然咬了咬唇无限委屈,沈溢一把拉了他的手低声道:“有我疼你,自是不必理会世俗眼光,世子替你说情也是为你好的。”

我再看不下去,不禁冷笑:“真没想到一向荒唐的福安王爷还是个多情种子,本宫也算是见识到了。沈溢,身契本宫可以给你,但是朱笑然,别怪本宫没提醒你,哪日你也被人抛到乱葬岗死无……”本来想放几句狠话找回点面子,可后面的话我忽然再说不下去,只一字字道,“到那时你可别后悔!”

说罢,我拂袖而去,却听身后阿然的话似刀子般剜我的心:“殿下放心,阿然不悔。”

阿然……你不悔吗?

可是,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不,早就后悔了!

我闭了闭眼,用力压下涌到口边的咸腥,可脚下还是忍不住踉跄了一下。身侧,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了我。

我侧目,却是叶斩渊。

“恕臣逾矩,外面风雪太大,不如让臣陪殿下回去。”他的手很坚定,他的目光间似有不容拒绝的坚持。

我呆了呆,不知何时,外面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

我缓缓抽回手臂,轻轻笑道:“多谢世子好意,前面风雪再大,终究注定要本宫一个人走。”

我知道他在盯着我,可我,再没有回头。

是的,我要走的路,不管前面风雪再大,道路再泥泞崎岖,都注定要一个人走下去,因为那个可以相伴我一生的人,已经不在了。

(二)

雪还在下,这是我回京城以来下雪最多的一个冬天。但纵是下上三天三夜,也永远不能把这方天地间让人压抑的污秽清尽,也永远不能覆盖那些令人作呕的丑陋。

屋子里笼了火很温暖,有种可以将外面一切隔绝的错觉,但我知道,推开这道门,外面便是彻骨的冰寒。那么,就让我在这间屋子里短暂享受一下这份珍贵的暖意。

“本来这身子就怕冷,外面路黑风雪又大,还非要出来,真是自己找罪受。”阿然一边数落我,一边替我将手中的茶杯续满,于是那份温热便由指端缓缓遍及全身。

我嘿嘿地笑道:“跟我没关系,是呈久说好久没见你想你了,非要来,我是硬被他拉来的。”

呈久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瞥了我一眼,淡淡道:“还不是有人一下午扯着我问我:‘阿然会不会多心,阿然会不会伤心,阿然会不会误会我的意思,沈溢他到底想干什么?’我再不把某人带来就要被吵疯了……”

“呈久!”我咬牙切齿地打断他的话,想不到他跟我保证的话全不作数,转眼就把我出卖得干干净净,“少说一句话你会死是不是?你再胡说八道本宫就把你也送给沈溢去。”

“好啊,我们哥俩做个伴儿也好,省得你天天看着我碍眼。”呈久亲昵地伸手勾住阿然的肩,就像从前在边关一样,然后冲我抛了个媚眼,“你说我要是过去,沈溢会不会移情别恋啊,其实要说起来,我也没比阿然差多少吧。”

“噗。”我一口茶全喷了出来,边咳边道,“我已经算不要脸了,没想到你比我还不要脸……”

“你们……唉,都多大了,怎么还这么胡闹。”阿然僵了一下,却终是因着我们的玩笑而无奈地叹息,在取了帕子递给我的同时,我已经用袖子擦了擦嘴向他扮了个鬼脸,在他们面前,我一向是没有任何淑女形象的。

“你们不用担心,我没事。”阿然忽然开口,目光掠向我们,眼中闪过一丝暖意。显然他看破了我跟呈久插科打诨故意逗他开心的心思,于是呈久静了下才轻笑着向我道:“沈溢在众人面前演这出只怕跟寻到韩清家人有关,他这是向阿然卖好呢,小夜你是聪明人,果然是关心则乱。”

我怔了下,见阿然点头才恍然明白。

之前我说过,韩清家人的身份是处心积虑设计过的,所以并没有破绽,而知道沈溢在寻找韩清家人,我便将这个“功劳”让给了阿然。沈溢是聪明人,阿然点到即止,于是顺理成章沈溢便找到了想找的人,所谓的“身契”,也只是对阿然变相的一种奖赏罢了。

我因着这个认知忽然暗暗松了口气,沈溢越对阿然好,我便越是心疼担心揪心,却又说不出这份不安究竟是因为什么。

倒是阿然,忽然道:“那个叶斩渊,便是小夜喜欢的人?”

怎么扯到我身上去了?我皱了皱眉,还没开口,却听呈久道:“你觉得他像小武吗?”

阿然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话,忽听门口处微微一响,有人在门外低声唤道:“殿下。”

是公主府的副管事于万海,如今亦是负责我身边暗卫调度联络的人。

我略扬了声:“什么事?”

“刚才有宫中内侍急召所有六品以上官员入宫,属下是特意来通知呈大人的。”

天色已黑,皇宫早已下了门禁,皇上很少会在这时候诏人入宫。我和呈久对视了一眼,我道:“你进来说吧。”

于万海一身黑衣出现在屋内,目光半垂,神色沉稳,不等我再开口便道:“宫中内侍并没有说是什么急事,不过属下刚刚从殿下布置的暗线处得到消息,应该与边关战事有关。”

呈久和阿然都盯着我。我心中也略紧:“何处边关?”

“大靖西南与昌国交界的望陇关。”

父皇留给我的暗线果然有些手段,这亦是当初我之所以能够提前得知黎国在长阳关挑起战事而有所准备,最后让韩清顺利执掌兵权的原因之一。

闻言我们几个都微松了口气,呈久沉吟了下道:“显然昌国在大靖也有耳目,大概是看南平王父子四人同时赴京,觉得有机可乘,所以突袭望陇关,企图讨些便宜。”

七年前“狼帅”高之涯将昌国军队杀得落花流水,让这几年来昌国人相对老实许多,想不到他们会选这个时机挑起战事,也许正如呈久所说,跟南平王来京不无关系。

可是如今黎国刚刚在长阳关开战,加之大靖这几年皇权内争不断,西北大旱东部又涝,真是内忧外患全纠结到了一处,若望陇关再起战事无疑是雪上加霜——我咬了咬唇,就算对皇兄极是怨怼,可也不由得替他捏了把汗,他本就不是个卓绝强悍的君主,大靖在他手中,不知道又将何去何从。

“为大靖国出生入死的云麾将军早就不在了,你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我忽然感觉到呈久的扇子不轻不重地敲在我头上,然后是他轻哼的声音,“等我回来以后再说,你别轻举妄动。”

说罢,不等我开口,他紧了紧披风上的雪帽,随于万海走了出去。

“唉,还真是操心的命。”我听他的声音隐约顺着风雪传来,眼中却是一热。

他很久没用这种熟稔随意的语气同我说话了。其实自上回呈久把安沐轩带到公主府后,我跟他再无法像从前般相处,面对面时彼此总觉得多了几分尴尬,可不得不说,呈久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而这份早已超越友情亲情的呵护与关切,我注定无以为报。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阿然的手按了按我的肩,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高将军铁骑余威犹在,边关几名大将又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差不到哪去。何况你以前也曾提过,南平王爷也不是吃素的主儿,算得上是心机深沉、老谋深算了,岂能容得昌国打到自己家门口去?”

我摇头苦笑。原本今日跟呈久来,是想安慰阿然的,可如今却是他在安慰我,我果然太没用了。

阿然却没看出我的纠结,只轻轻捅了捅我:“你对那叶斩渊到底是什么心思?”

我白了他一眼,本想说都到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八卦,可见他一脸好奇的模样,语气仿佛回到过去般轻松自然,终是叹息:“我不说了吗,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了,他那么跩,本宫不想嫁他了不成吗?”

阿然不由得失笑:“谁跩啊?我看倒是人家一个劲儿地跟你示好,你才跩得不行呢。”

我咬咬唇,回想当时情景不禁有几分愤然,这个叶斩渊还真是会做人:“那是他欺负我的时候你没看见。当初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逼我摘下面纱……”我见阿然怔怔地看着我,不由得摸了摸脸嗔道,“你干吗?”

阿然的目光柔了几分:“我忽然发现,其实咱们小夜长得挺好看的,而且越来越有女人味儿了。”

呃……啊?我的脸不由得一红。他们这些人从来没人夸过我好看,虽然我知道其实我长得挺像母后,却远没有宫中女子的温婉气质。何况在边关常年一副男装打扮,风吹日晒又不修边幅,使得我举止姿态越发似野小子,当年阿澈就说过我全然没有天朝公主应有的气度。回京之后我因为脸上那些狰狞的伤疤更是很少以真面目示人,阿然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不管叶斩渊本意如何,其实小夜,摘下面纱对你而言未尝不是件好事。”阿然注视着我,漂亮的眼中闪过一丝明锐。我怔了怔,阿然越来越不像我熟知的那个六哥,又或者他一向玲珑聪明,只是我们都不曾觉察。

我不想深究,只知道他是为我好便够了。于是我捂着脸闷闷地道:“好什么好,我如今也不过是破罐子破摔罢了。再说,他那样对你,你还替他说话!”

我无法忽略阿然的手拉住叶斩渊时,叶斩渊眉头微蹙甩开时的神态,纵是阿然的身份让人误解,可他毕竟是我的亲人朋友,而若叶斩渊厌恶这种行为,又何苦惺惺作态替他们说话。

但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在阿然面前,我又何必揭他隐痛。我放下手,惶然看着他,阿然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你到底对叶斩渊什么心思?”我刚要开口,他却挑了眉又道,“你若真对他有意思,我便告诉你件秘密。”

“什么秘密?”被他神秘兮兮的样子挑起几分兴趣,其实心底更是不忍扫他的兴致。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阿然这种表情,我真的很怀念——可惜呈久不在身边,否则他一定也会很开心看到这样的阿然。

“你不是一直怀疑他就是小武吗?他身上果然是有伤的。”阿然故作神秘地俯在我耳边低笑。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说什么?”

阿然眼里闪过丝得意的笑:“除了伤,应该也有毒。不过他的脉非常弱,倒也不好判断是重伤还是久病之后才这样的,而且,我觉得……”

“你怎么知道的?”我心头一震,就在此时忽听门外隐隐有轻响。阿然猛地长身而起,一下熄了屋内的灯,我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静了片刻,屋外却只有些微的脚步声和长剑出鞘的声音,并没有预料中的打斗。我按了按阿然的手低声道:“有暗卫相护,应该不会有事。”

“殿下。”屋外果然有暗卫低声开口,却没了下文。

我有点奇怪,向阿然道:“走,出去看看。”

阿然知道屋中黑暗我不能视物,所以替我披了披风然后拉了我的手。

“等一下。”我取了自己出门戴的面纱摸索着替他戴在脸上,“你如今身份不同,万事要小心。”

阿然似想说什么,却终是低低一叹,只是握我的手越发地紧了紧。

屋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雪竟停了。

带了刺骨寒意的风吹散了天上的阴霾,让月光的银辉映射着雪后的清冷。而就着月光雪色,我可以依稀看到对面的人,一身宝蓝色织锦长袍衬得他身材修长,淡色的水貂围领映得他面色苍白却也眉目如画。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刚才暗卫在门口通报时声音有丝犹疑——我第一次发现,除了那双极是璀璨的眸,他长得清俊好看,风姿如梅,倜傥卓然。

而此时,纵是三四名黑衣暗卫的刀剑架在脖子上,叶斩渊面上依旧淡定从容,仿佛是在自家庭院漫步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目光锐利了几分,冷笑道:“南平王世子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叶斩渊似乎看到我和阿然的出现丝毫不意外,只是略扯了扯唇角,若隐若现露着半颗虎牙的模样让我有片刻的失神。我的手被阿然轻轻握了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不仅冰凉而且全是汗水。

我扭头不明白地看着阿然,阿然却轻轻扯下了脸上的面纱,那妖娆妩媚的脸便暴露在银亮的月光下。

我望着他:“你……”

“叶世子分明知道一切,我们又何须隐瞒?”阿然虽然笑着,但眸光在月色下如刀般锋利,浑身上下散发的凛然杀机根本让人无法把他和那个容貌秀美略显阴柔的男子联系到一起——这是自阿然来到京城以后再不曾有过的模样。

我心下一惊,却听叶斩渊淡淡地道:“朱公子有什么想问在下的请直接言明,下回别用内力试我的脉,在下身体不好,很容易再受伤。”

我怔了怔,联系到前因后果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当时在饮冰居阿然故意制造机会拉了叶斩渊的手腕,竟是在试他的脉,也难怪叶斩渊那么着急甩了他的手。这种高手之间的较量于我早已仿佛是前世之事,当时我竟然没有看出来。

我心里一暖,看向阿然,阿然却没看我,只向叶斩渊笑得妩媚:“这也值得世子大动干戈来兴师问罪?”

叶斩渊转了转眸看着身前的几名黑衣暗卫:“大动干戈的怎么是在下?”

他说得浑不在意,似丝毫不将这些杀气腾腾的刀剑看在眼里。我见他如此自在的表情不由得气闷,谁知此时他却忽然面色一正,只看向阿然:“朱公子出来得够久该回去了,不然有人会很着急。”

我有些不明所以,见阿然却是面色一白。

“我不过是好意来给朱公子报个信而已,殿下是不是可以让人把这些兵器收了,在下身子不太好,胆也小,经不起吓。”

不知道为什么,今夜的叶斩渊,似乎哪里与平日……不同。

“你究竟什么意思?”我听阿然缓缓开口,声音表情俱没有人前的种种笑意,只是越发沉凝。

叶斩渊摇头叹息:“福安王爷待你的心思还真不一般,只几个时辰不见,就已经快把整个京城翻了个个儿。”

就是再迟钝,我也听出了叶斩渊的弦外之音。

阿然的面色越发苍白,静了良久才缓缓道:“他今天晚上不是……”

“你想得没错,原本今天晚上福安王爷要去许太师府上做客,可因着望陇关战事突发而取消了计划。福安王爷临时起意回了趟府,却不见朱公子,所以竟连皇上的急召也无视,带了上百家丁侍卫甚至惊动了京城府尹派了御林军出动……”

不可能,我第一个反应是时间上不对。

皇上传诏所有官员觐见最多是半个时辰前的事,而这等紧要的战事他也必不会拖上几个时辰才召集群臣,除非……我猛地抬头盯着叶斩渊,叶斩渊似是明白我心中所想,唇边隐有一丝笑意,但我怎么看都仿佛带了嘲讽:“许氏一族能够历经三代君王,独立朝堂不倒,总还是有些手段的,殿下应该比我清楚这一点。”

果然!身为大靖权臣,又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消息网?只是若这消息网比皇兄甚至父皇留给我的还要灵通,那么未免太过可怕——又或者,我一直低估了许定远。

只是……我狐疑地盯着叶斩渊,他怎么会知道阿然在这里,他又为什么丝毫不惊讶我们的关系?而替我们通风报信,他安的又是什么心?

一瞬间,我起了杀心。不管他有什么心思,我不能让我的兄弟涉险。

就在这时,叶斩渊忽然低低咳嗽起来,因� ��脖子上架了好几把刀,他没有动,但苍白的颊在月色下,却分明浮起了一丝病态的嫣红,不知怎的,我的心莫名地一痛,咬了咬牙,我转头向阿然道:“沈溢找过来也不怕,大不了我带你回府,我倒要看看谁敢再动你。”

不管沈溢动的是什么心思,不管叶斩渊动的是什么心思,关键全然在阿然一人身上,我带他回去,便不怕他们再搞鬼。我还不信了,我堂堂一个定国长公主,竟连自己的兄弟也保全不了!

“那样,岂不前功尽弃?”阿然低声道,面色虽然苍白,眼神却坚定。

我心中一凛。我可以不在乎我的名声,却不能让呈久的隐忍,阿然的清白,甚至韩清好不容易得来的兵权白白牺牲放弃,何况还有在我身后那些默默付出了生命的人。

可若不这样,岂不将阿然再次推入危机当中?

且不说出了这个院子会不会与沈溢的人迎面遇到,光阿然消失这几个时辰,以沈溢的心机,又该如何解释?还有一个立场不明、敌友难辨的叶斩渊——我忍不住闭了闭眼,却暗下决心,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绝不能让我的兄弟再一次面对死亡,不只是为了他们,因为我的心,再承受不起失去他们任何一人的痛!

“先把暗卫撤了吧,我有事想问世子。”

我听阿然如此说,权衡了一下才挥挥手,几名暗卫瞬间隐于黑暗。

阿然向叶斩渊走去,我心中一急,刚要开口,却见阿然摆摆手,只一步步走到叶斩渊面前,沉声道:“你刚才说,我有什么事可以直接问你,这话当真么?”

叶斩渊的身影在苍茫雪色间修长而单薄,可莫名地却又挺拔而坚定。我忽然发现,我好像从未瞧清过眼前这人。

以前我把他当成小武,可这三年来我只在不断享受着小武给我的呵护与体贴,我又何尝真正瞧清过小武?彼时我沉浸在他对我的好中,沉浸在自己的伤痛中,沉浸在查明真相为亲人兄弟报仇的情绪中,却从没留意过身边人的喜怒哀乐,如今失去了才意识到他的重要,可我,又有什么资格口口声声说他是我珍视爱恋的人。

心中溢满了酸楚苦涩,却见叶斩渊听了阿然的话只是把手腕递给他,眨眨眼笑道:“朱公子还想替在下诊脉吗?”

我知道习武者把脉腕递出去意味着什么,阿然摇了摇头只是望着他的眼,就在我以为他会问我一直渴望知道的答案的时候,阿然却忽然笑了,一只手轻轻落在叶斩渊的肩膀上,又缓缓握紧:“我信你。”

我顿时绝倒:“六哥,你有病啊,他……”

话一出口我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这是我第一次当着外人的面叫他“六哥”,我……这又是怎么了?

阿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斜睨着我,笑得绝色倾国:“这是男人之间的感情,你不懂。”

一口气险些憋死我。我好歹也在男人堆里混了那么多年,他居然用这种话来打发我,太瞧不起人了。难道这叶斩渊会迷心术不成,怎么两人那么对视了几眼,就狼狈为奸了?

“你,真的信我?”叶斩渊唇边的笑意深了几分,阿然抬眸看了他一眼,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然后叶斩渊怔了怔,低声应了几句,接着是两人的相视一笑。

我忽然发现两个绝色男子在一起的默契十分养眼,养眼得让人嫉妒。明明我与阿然才是兄弟啊,怎的他对个陌生人倒比对我还要亲密。

我咬咬唇还来不及感慨,却忽然见叶斩渊手中银光一闪,一柄尺余长的短刀从袖间滑出,瞬间便刺进阿然的胸膛!

(三)

因为距离太近,速度太快,我只来得及看见银光一闪,叶斩渊手中的短刀便刺进了阿然的胸膛。

“不——”我只觉得脑袋中轰地一下,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却被叶斩渊略抬了手臂轻轻格开。

“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一把抽出藏于身边的刀直向他刺去,情急之下竟然忘记相唤随身暗卫。

叶斩渊一只手揽着阿然向一侧闪了闪,另一只不及收回的手臂则被我的锋利的刀锋割破。我一击未中还欲再刺,却忽听叶斩渊沉声道:“你若不想要阿然的命就杀了我。”

我猛地顿住脚步,投鼠忌器,只狠狠盯着叶斩渊。

“小夜,我没事。”叶斩渊怀里的阿然忽然低声开口,“叶……世子是好意,你误会他了。”

我愣了下,被人捅了一刀还说是好意,阿然真的有病了吧。我望过去,却见那刀还刺目地插在阿然身上,只是离得近了,才发现刀是在左侧肩窝处,乍一看离心脏很近。

以叶斩渊的实力,他若真想要一个人的命绝不会刺得这么烂;而以阿然的身手,他纵是受了伤,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我看着叶斩渊小心扶着阿然的样子,忽然有什么东西闪过心头。

呈久说我关心则乱,看到至亲之人受伤,我当然不能冷静。

“我不能封你的穴道,否则会被人看出来。不过我用刀很快,入刀部位也绝对不会有问题,血流一会儿自动就会止住……”叶斩渊不理会我,只低声向阿然道,阿然虽然痛得面色略有些白,却浑不在意地笑了下:“这些年来刀枪箭雨的,这些伤六爷我还受得住,何况当年……”

他看了叶斩渊一眼,叶斩渊轻轻点头,忽然打断他的话略扬了声:“小方。”

门外闪进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月色下容貌模糊,只能看清身材修长,略显单薄清瘦。

“去把朱公子送到福安王府,只要出了这个巷子,在半路遇到福安王爷的人也无妨。另外找几个人把那两个许御史府上侍卫的尸体也带上,怎么说自然不用我再教你。”说话间叶斩渊把阿然交到那人手上,低低向阿然笑道,“阿然冰雪聪明,也自然知道应该怎么说。”

阿然注视着他,眼神渐渐柔软,忽然抬起没受伤的手在他肩上轻轻握了一下,似是心领神会:“多谢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这种男人之间才有的默契,我果然不懂吗?

那名叫小方的男子扶过阿然,蓦地沉声道:“世子,你的手臂……”

刚才的精力全在阿然身上,这时我才发现叶斩渊的半只袖子似都被血染了,偏是他的衣服太暗,我眼睛又不太好,一直没有注意。我虽没有内力,但是刚才愤然出手,手中握着的又是削铁如泥的好刀,那么他……我忽然惶恐,想上前查看,却又觉得步子沉重得一步也迈不开。

“没事,这点伤比阿然差得远了。”他笑了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说给我听,偏是我心头又一跳。

两道利箭般的目光直射过来,我这才发现对面的人蒙着面,但眼中的凌厉似要将我身上穿出两个洞!

叶斩渊淡淡道:“快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是。”那人终是半垂了目光恭敬地行了一礼,伸手要去扶阿然。谁知阿然竟避开他的手,一只手捂着胸口,缓缓跟在他身后。

我自是知道他一向骄傲不愿示弱的心性,但经过沈溢一事,对身体接触的反感只怕才是他这番姿态的重要原因。说是不在意,也只是安慰我而已。不禁心底酸涩,但扭头见叶斩渊一双眼在月光下极是清亮地盯着我,我的心却忽然间全乱了。

这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多年来不曾有过,一时间我竟不知所措,只呆呆地看着他。他却忽然别过了头,一边低低地咳嗽,一边捂着受了伤的手臂向门外走去。

“哎……”我轻轻拉住他的衣袖。他微顿了步子向我笑道:“殿下,你现在还想杀臣灭口吗?”

那笑容竟似根针,深深地扎进我的心底深处。原来……原来刚刚我对他动了杀机,他竟也知道。我忽然记起小武在离开公主府之前也曾经用这样的口气问过我:“阿夜,你要杀我灭口吗?”

心中的痛突然就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瞬间我有点分不清眼前站的是叶斩渊还是小武。

见我低头不语,叶斩渊略扬了扬眉,自嘲地笑了笑:“没关系,我终究不是殿下的什么人,殿下不信任我亦是人之常情。”

我悚然回神,咬了咬唇,居然无言以对,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他受伤的手臂。流了那么多的血,他不痛吗?他本来就有病有伤,这下岂不是雪上加霜。

我低头在自己身上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手帕,不由得有些气馁,犹豫了一下道:“要不……到屋里去看看,没准儿有金创药什么的。”

“不必了。”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头从内裙裙摆上撕了一大条绸布下来,坚持替他扎在手臂间,至少先止住血吧。他静静站在那里,直到我系紧布条才忽然开口:“若是小武呢?”

我不解,他又说了一遍:“若是小武伤了你的兄弟,你也会对他动手吗?若是小武影响了你的利益,你也会杀他灭口吗?”

我顿时僵在那里。

他似轻轻一笑,从我手中轻轻抽了胳膊,转身欲走。望着那挺拔却略显消瘦的背影,我几乎死了的心却突然痛了几分,我的身体先于我的意识做出了反应,竟一把拉住他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指骨均匀,掌心略有薄茧,竟跟我记忆深处熟悉的感觉有了微妙的重合,难道……我真的错了?

失神的瞬间,他的手却忽然动了动。我怔了一下,却见他微拧了眉看着我。我恍然,我素来畏寒,如今的手更似冰块一般,他的手本也不暖,估计以他的身体怕是受不了。

我讪讪地刚要抽回手,却被他握紧了:“殿下是回公主府,还是想去臣那里?”

呃……啊?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他又道:“我看殿下精神尚好,不如去臣那里小坐片刻。”说罢,他不由分说拉着我就走,称呼倒是尊敬,可语气间却是不容我反驳的坚定。我惊怔,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他明明片刻前还想急着离开,怎么现在的语气却似相邀?

他侧眸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殿下待臣一向冷若冰霜,难得今日主动投怀送抱,臣也却之不恭一回吧。”

明明一直都是他拒我千里之外好不好,怎的片刻就被他说得黑白颠倒了?可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这样轻松戏谑的表情,一瞬间,天上月光的所有银辉都绽在他眼中,晃得心乱跳,脑海中更是一片空白,待我明白过来,已经被他拖出了小小的院落。

“等等。”我深吸了口气,找回几乎被他迷惑了的理智。

叶斩渊怔了下,停住步子微蹙了眉,不解地望着我。

我向暗处轻弹了下手指,瞬间两道黑色人影闪身跪在我面前。

我望着院落深处,月色溶溶下,那里暗成一片,只能看到影影绰绰的几间小屋,在雪色间显得格外孤寂。我闭了闭眼,轻声道:“天亮前把屋子里所有相关的痕迹全都抹去……”静了下,我又道,“还是一把火烧了吧,记得做得干净点,像是寻常的走水就好,只是别殃及周围的民宅。”

我曾想过,这里至少能成为我和阿然经常见面的落脚点,可是再温暖,也注定要被漫天风雪覆盖,叶斩渊既然能够找到这里,其他人若有心也一定可以。

见那两名暗卫领命而去,我才转眸看向叶斩渊,却见他的眼神若有所思。或者他只以为我在防他,不过我没有解释,若真是我的小武,又岂能猜不出真正的原因。

但只是片刻,他忽然笑了:“其实殿下不必如此,你实在是太过小心了些。”

我张了张口想问他原因,他却似乎也跟我打起了哑谜,待到他带我走出这间院落,我便明白了他话里的真正含义——因为叶斩渊所住的府邸,竟与这间小院只有一墙之隔,那宽大的院子三面院墙正好将这片民居护在其中,若非从府中西南侧的后门穿出,是绝对不会发现这处秘所的。

此刻,我坐在他灯火通明的温暖书房里,手里捧着他让婢女及时送来的热茶,恍然如梦。

书房并不华丽,却也绝不简陋。一面厚厚的书墙上是各种古籍,我这几年在宫中耳濡目染,只消一眼便看得出,很多书都是孤本。包括墙上的两幅字画,也出自百年前名动天下的书画大师墨染子之手。

我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傻子都看出面前的一切太过诡异,且不说他如何知道今日我与阿然约在这里见面,光是他住在旁边,已让人看得出这一切绝对不是巧合。

可他今夜毕竟帮我们解了围,而且又有着令我心痛的样貌,加之他态度如此暧昧,让我无法凛然质问他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静了良久只盯着他:“你搬来这里多久了?”

叶斩渊一边转身在书架的抽屉里寻找些什么,一边头也不回淡淡道:“三年。”

三年?我怔了下然后有点头痛,不是吧,阿然也算是心细谨慎的人,怎的这么巧就选到了南平王的老巢,那算不算自投罗网?

可是,我不禁皱了皱眉:“不对,先帝曾御赐过南平王爷在京城的别府,是在太平桥附近,而你不是两个月前才……”

“骗你的。这处宅子是一个多月前我以世子名义买下的,搬进来住也不过是最近半个月的事。”叶斩渊转眸向我笑道。

想不到他竟耍我,更让我生气的是,他刚才说的我竟没有犹豫就信了,根本没去想他话里的破绽。我有些恼羞成怒,冷笑道:“世子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于是他半躬了身子,状似恭敬地垂眸道:“定国长公主殿下教训得是。”

我一向见不得他这般低伏的模样,何况是他故意用这个称呼恶心我,我怒道:“叶斩渊,你……”

“阿夜。”

他忽然轻轻吐了这两个字,顿时我把想要说的一切都忘记了。这两个熟悉的字,配着他唇角上扬时熟悉的表情,我忽然眼眶就又酸又涨起来,我忍不住扯住他的衣袖,含了几分期待几分不信几分惊喜几分迟疑,更多的则是心疼:“小武,真的是你吗?”

“你不是调查过我吗,我是不是小武难道你不知道?”他眉目不动,却又仿佛隐有丝讥讽,“不正因为你发现我不是你的什么小武,所以你才出尔反尔到陛下那里说不想下嫁于我了吗?”

我的心似被他的话狠狠扎了一下。

是的,我是调查过他。我甚至怀疑过叶斩渊会不会有什么孪生兄弟之类的存在。

我查到二十多年前黎国与岳国竟然联手同时在北方挑起战事,安氏一门虽然常驻北地,但分身乏术,叶漫雅作为父皇最亲密的伙伴,允文允武,所以被父皇委以重任挂帅出征配合安氏平乱。他带了宠姬袁氏随军。彼时袁氏已有身孕却不自知,在这场七八个月的征战中,袁氏因一场敌军的突袭而致使孩子早产,虽然母子性命得保,但袁氏却因受伤昏迷数月,从此身体极差,无法长途跋涉,不得不留在平阳城养病。

听闻南方气候宜人适宜休养,叶漫雅归京之后便自请前往南地,父皇念其征战有功赐封为王,亦成为大靖唯一的一位异姓之王,其无上荣耀一时间让人惊羡。但袁氏终究因体弱多病,没过几年就病逝,而叶斩渊也因先天不足而病弱非常,一直在景州的南平王府深居简出,休养身体。

其实叶漫雅的一些传闻我都听说过,除了后来他在南方又娶了当地大绅之女为侧妃生了两个儿子之外,叶斩渊应该再没有什么兄弟姐妹。

更何况就算天下真有面目如此相似之人,叶斩渊也不可能知道我的那么多秘密,更不可能对我有这般亲昵熟悉的姿态。

那么……所有的解释便只有一个!

我忽然不敢想下去,正在我发呆的时候,叶斩渊却扯开我手里他的衣袖,我只觉得心头一空,但片刻间手中却被塞入一物,只听他淡淡道:“要是殿下不想让别人知道今晚之事,还得麻烦殿下自己来。”

我低头见自己手里静静放着一个白瓷的小瓶,心中的痛却更胜了几分。

刚才光顾着想自己的心事,竟忘记了他手臂那道被我刺中的伤口。

想到自己刚才的冲动,我不免理亏,所以自动忽略了他那让我非常不爽的语气,见他费力地脱着外袍,不由得上前帮他解下外裳。他似是微怔,继而理所当然般让我服侍起他来。

谁让我欠他的人情呢?我叹了口气,坐到他对面小心地将他右臂的袖子轻轻挽起来。

“让堂堂一品长公主纡尊降贵替臣上药,臣实在惶恐。”许是听到我叹息,加上我不满地狠狠剜了他一眼,他又开始刺激我。不管是小武,还是我接触过的南平王世子,从来都不是这般无赖的嘴脸,难道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还是月过中天,这种人也会露出獠牙玩什么大变身?

今天整整一晚上都让他牵着我的鼻子走,我开口反驳几句本来也无可厚非,可是待我将他的衣袖挽起露出狰狞的伤口,却忽然什么心思全无,只觉得满室通明的烛火太过刺目,竟将我的眼睛晃得又酸又痛。

我不是没有见过伤口,昔日在战场之上我可以手起刀落取敌人首级,哪怕对方*四溢溅到我面上,我眼皮都不眨。记得有一次四哥被黑龙骑头领一刀划伤了肚子,连肠子都流了出来,还是我给二哥打的下手帮他给伤口缝了好大一截的线,那么严重的伤,当时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挺不过去。

可这些却统统不及我现在的难过,我甚至感到后悔和自责,宁愿这一刀是伤在我自己的身上。

我深深吸口气,起身至盆架边绞了块干净的帕子替他拭净凝固在伤口周围的血,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如此明显。我打开刚才叶斩渊递到我手里的小瓶,手竟不由得颤抖。

“殿下竟如此心疼,让臣好生感动,臣无以为报,可惜殿下却不肯让臣以身相许……”忽听叶斩渊的声音响在我耳边,我抬头,见他似笑非笑的眼中藏着些许揶揄,好似故意在看我的笑话,我心中的痛被愤然替代,不禁冷笑:“若本宫有当年身手之一二,你这条胳膊只怕早就断了,本宫只是后悔怎么没再下点狠手。”

一边说着,手倒是不抖了,将药倒在他的伤口之上。

“殿下自然是顾念着小武的好,爱屋及乌罢了。”我正在替他包扎的手忍不住一紧,刚要开口,却忽听他猛地倒抽了口气,“我终不是小武,你替他包扎的时候绝对不会用这么大力气吧。”

虽然他勉力带着笑意,我却还是感觉到几乎微不可见的隐忍,我抬头见他苍白的脸色和黑白分明的眸,又何尝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怔怔半晌说出口的终是:“对不起。”

可这声对不起我竟不知是在对谁说,因为……我其实从来没替小武包扎过伤口。他为了护我,没少受过伤,而他受了伤却总是默默躲到一旁自己去处理,反倒是每回我发狠用刀子划自己,总是他在替我包扎。

原来,我欠他的竟那么多。

一时无言,我默默替叶斩渊裹上干净的棉布,竟不敢再看他的眼,只怕与记忆深处的那道人影重叠,会让我更加难过。

静默良久,直到叶斩渊起身取走布满血污的布巾和伤药,又替我在面前的杯中续了热茶,我才找回些许的冷静,忆起此行的目的:“本宫想知道,世子今夜为何帮本宫?”

“长公主殿下说什么,臣不明白。”他的声音清雅温和,依稀恢复旧时模样,我不得不抬头看向他,却见他唇边亦带着往日疏离的淡笑,眼神却分明黠然如狐,“明明是长公主殿下深夜造访,臣不胜惶恐……”

“叶斩渊。”我不得不打断他的话,真不明白称谓对他真的那么重要,他干吗老纠结在这件小事上面。

许是见我面色不豫,他才缓缓敛了那层面具:“阿夜有什么话要问我?”

我有点抓狂的感觉,却还是叹息着开口:“今夜为什么要帮我?”

“谁说我是在帮你?”叶斩渊忽然挑了挑眉,唇边隐隐又露出了那颗虎牙。我心神一荡,深深吸了口气才道:“你跟许沣年有仇?”

“哦?”叶斩渊目光微闪。

“你让你的人打死两名许御史府上的侍卫,刺阿然的那把刀又有许府的标记,分明就是想把这件事嫁祸给他……”

“阿夜果然聪明。”

我狠狠瞪他一眼,这么明显的事我都想不出来,你当我是傻子吗?不过虽然他笑得狡猾,言语间又不太恭敬,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叶斩渊却让我莫名地放松和安心,我实在受不了他每回面对我时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可是他再用美男计,我还是不得不冷静下来,继续追问:“那为什么要嫁祸许家?帮我又对你有什么好处?”

叶斩渊见我面色沉凝,一只手轻点我的眉头,低低叹息:“还真是喜欢刨根问底、怀疑一切,又是你那该死的责任心……难道就这么不信任我?”

我侧了侧身避开他的手指:“我为什么要信任你?”

眼前这人若即若离,姿态变幻莫测,一会儿是身体孱弱、高雅淡漠的南平王世子,一会儿是心机深沉、轻佻狡诈的叶斩渊,甚至还很可能有别的身份,但不管是什么身份,都带了那么多的秘密,我——为什么要信任他?

见我说得理所当然,叶斩渊竟怔了怔,苦笑道:“你还真是直接。”

我目光定定望着他不容他回避,他略敛了面上的轻浮,淡淡道:“许沣年是太师许定远的长子,也就是沈溢的大舅,他一向瞧不惯沈溢包养男宠,为此没少跟沈溢争执,如今沈溢独宠阿然,他更是大为光火,我听说他曾放过话要把这祸国殃民的妖孽灭了云云,所以这回栽赃到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许沣年与沈溢关系不洽我也有所耳闻,只是牵扯到阿然,却让我没来由地替他担忧起来。阿然是会武功,可若有沈溢在面前,他反抗则会暴露自己,更何况他在明,许沣年在暗,万一……

“这次之后,沈溢只会更加提防许沣年,自然也会更好地派人保护阿然,但诚如你刚才所想,你若想再见阿然,只怕不会那么容易了。”

叶斩渊竟那么容易瞧透我的心思,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静了片刻我才道:“世子常年在南地养病,怎的对京城动态如此了解?”

“殿下以前在清凉山休养,如今又在京城荒淫不堪,只顾着养男宠、喝酒享乐,怎的会有那么多誓死效忠的黑衣暗卫,又怎的还会半夜三更与背叛自己的戏子亲昵到以兄妹相称?”

这是*裸的威胁啊,我见他笑得可恶,不由得咬牙切齿,一把拉住他的衣领:“叶斩渊,你别太过分了!”

他似浑不在意我的怒意,眸光比满室烛火还闪亮:“阿夜可以叫我斩渊,也可以叫我阿渊,或者……”

“或者我可以叫你小武?”我忽然抬眸望着他,他怔了一怔,我不等他反应过来,就猛地扯开他的衣襟。

因为刚才替他裹伤,他的外袍被我脱下,因此我趁他不备不费吹灰之力地撕开他的衣服,可看到那白色中衣下白晳结实的肌肤在摇曳的灯火下光洁一片,我却猛地愣在那里,顿时如坠冰窖。

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在崖边遭遇刺客,小武替我挡了一箭,那箭正中左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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