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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夜带荷香

继朱祁钰在西直门外以国士之礼祭拜阵亡士卒之后,不过才两日光景,初掌中宫大权的皇后汪云慧便有了一件善举,一时令朝廷上下赞不绝口,足以与当日素衣在册封大典之上的言行相媲美。

瓦剌与明军数次大战后北遁,京师城郊留下了无数来不及掩埋的士卒与百姓的尸首。再加之严冬临近,天寒地冻,那些尸首被暴骨于原野之上,风吹雨打,被积雪半掩着,远远眺望,一片凄凉惨象,令人扼腕。汪云慧得知了此情此景,于心不忍,心生怜悯,亲自下了一道懿旨,令京师官校尽快将这些无人收尸的骸骨妥善掩埋,以告慰在天亡灵。

汪云慧的这一举动紧接着国礼祭拜,所造成的影响自是可想而知。如此一来,不仅仅是新登基的景泰皇帝深得民心,就连她这当朝皇后也惹得京师百姓纷纷议论,皆称赞其仁慈贤德,更有教坊的伶人,竟然编了讨巧的小曲,在街头巷尾四处传唱,褒赞大明社稷振兴有望,只因有了能够定朝安邦的帝君与贞淑贤明的皇后。

一时之间,朝臣也都四下里借机上奏,恭维朱祁钰,说什么“贤后贤妃常侍君王身侧,乃是大明的福荫”诸如此类的话。

朱祁钰不以为杵地将这些恭维的马屁奏折通通给扔到了一边,似乎是懒得多加理会。汪云慧的目的何在,他实在是一清二楚。不声不响地在礼部询问岁首朝贺之事的奏折上批了个“罢”字,尔后,他将眼光不着痕迹地移到了那正在抚琴的妙曼身影上,不觉地就入了神。

素衣褪去那贵妃的翟衣礼服,仍旧是一身素白的襦裙,虽然宫里有规矩,不允许后宫妃嫔身着素白,只能以极淡的蓝色代替,可如今,宫廷内外谁不知她深受眷宠,再加上她每日至多出入于独倚殿和文渊阁,连御花园也绝少闲游,这样一来,她即使一身素白,也遇不到刻意找茬的人,倒也就无妨了。

此刻,她正低头抚琴,眉目恬静而淡远,乌瀑般的发丝仅簪了一支紫金凤钗,衬得她风韵雅致得如清泉一脉,带着孑然傲气,冰玉一般澄澈,举手投足之间带著一种天生的优雅与难以言喻的韵味。铮铮的琴音绵延着,像是有人在低语倾诉,又像是夜间稀落的晚露,极轻地滴落窗前,将聆听者陶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可弹琴之人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仿似这动人音律并非出自她手。

素衣呀素衣,你事事淡然处之,不曾动过与人争宠的心思,可如今,倒是有人拿你做榜样,暗地里较起劲来了。

朱祁钰在心里暗暗地喟叹着,静静地看了她好半晌,仿似她就是一道永远不会看腻的秀丽风景,每一次细细咀嚼,都会发现别致的妙处。

在他看来,这件事,告诉她或者是不告诉她都没有任何区别,他的素衣呵,几时又在意过这些闲来无事的流言蜚语?只怕殊颜那堪称“包打听”的快嘴小丫头早就告诉她了,若他猜得不错,她的反应也至多就是敷衍地应一声,然后便继续弹她的琴了。在她的眼中,只容得下这大明帝国的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的安居乐业,就连他也不过是勉强入了眼,哪里又能指望汪云慧的所作所为会引起她半分情绪波动呢?

争宠与嫉妒的言行举止,是永不可能出现在她身上的。

这样的女子,根本就不适合诡风谲云的后宫,可她偏偏执着地要来淌浑水!

其实,细细想来,无独有偶,他不是也一样么?

一心超脱尘世,却注定只能在这权势的泥沼中挣扎灭顶!

究竟,是谁成就了谁?

这样想着,他不禁回忆起前一日与唐子搴的谈话——

“你打算怎么处理他?”唐子搴嘴角轻轻一扯,纵然面临变故也是冷静如常,斯文俊雅的脸上是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总不可能就这么任由他昏睡一辈子吧?”

他以平静的声音隐藏心中翻涌的怒火心脏像要迸裂的诡异感受:“你可还有其他法子能救得了他?”这一刻,他的心其实是矛盾的,对于这么一个来历不明,却篡夺了大明江山,还搞出了一个烂摊子的男子,他脑子里真的曾划过任其自生自灭的念头。可细细想来,这二十多年的兄弟情分,却又怎么也割舍不下。

毕竟,他曾经称其为皇兄,这一叫,便是叫了这么多年。

唐子搴摇摇头,背对着光亮,五官都隐藏着阴影中:“只能药石与毒水蛭同下,暂时控制着他体内的食髓蛊,虽然那食髓蛊还不至于致命,但,只怕每日的肌体剧痛是免不了的。要想解了那蛊毒,若是没有至亲的血,我也只能束手无策了,如今,除非施蛊的人拿解药出来。”顿了顿,接着又道:“不过,说来倒也惊奇,我与弑血盟的众人联手劫走了他,也先竟然至今不慌不乱,装聋作哑,好像是事先就知道大明无人可解他身上的蛊毒一般。”

“也先向来诡计多端,身边又有叛阉喜宁出谋划策,朕若是向他示了弱,透露了皇——”他本习惯性地要称朱祁镇为皇兄,可却又一下子打住,改了口:“透露他身上蛊毒无法解,难保也先不会借着解药在手,又趁机讹诈。为今之计,也就只能这么捱下去,将他暂时安置在这清秋山庄,弑血盟的人会护得他周全的。事到如今,谁先示弱,谁便是输家!”

是呵,这一输,输掉的可能不仅仅是自己,还可能是大明近百年的基业,和无数百姓的命!

他不敢冒这个险,也不能冒这个险!

“你倒真的是越来越有帝君的模样了。”唐子搴嘿的一声笑,其间多多少少带着点风凉的意味,令人无法忽视:“日后有何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除了苦笑,他不知自己还能以怎样的表情来面对一切,面对他曾经自信满满,如今却因一个意料之外的细节而功亏一篑的计划。“是自己的责任,无论如何都推脱不得。”

唐子搴眯起眼,无声的敛了笑,语调突然地就变得认真了起来:“倒是很少见你这么认命。”

他怔怔的看着远处掩映在黄昏之中的重重宫阙,看得久了,仿佛就痴了,只觉得那层层宫墙就犹如永远无法摆脱的牢笼,多得触目惊心。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叹一声:“遇到了她,倘若是不认命,又能怎样呢?”

是呵,谁教他偏生要出身帝王之家呢?!

谁教他偏生就遇到他的素衣呢?!

谁叫他偏生逃不开责任的枷锁呢?!

如此一来,他不认命又能怎样呢?!

他的曾祖父太宗皇帝,四年靖难,殚精竭虑,流血无数,才终于成了这江山社稷的主人,得以父子传承。那高高在上的御座是天下无数男人的梦想,可是——

有谁知道,帝王之家的光环之下所掩盖的杀戮与血腥?

那些宫闱之中有着多少被埋葬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九尺高的宫墙,葬送了多少希望,折却了多少向往自在无为的羽翼?

此生,何苦生在帝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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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岁终。

除夕之夜,按照宫里素来的规矩,内府衙门将于奉天殿中为天子备下“合家宴”,尔后,宫内所有人皆是达旦不寐,守岁迎新。

冬日里,暮色降临得早,才刚过酉时,内廷便已是一片烛火辉煌,处处窗明几净,张灯结彩,一条巨大的红毛毡毯从午门直铺到奉天殿的汉白玉台基之上。

奉天殿内,册封大典的那些排场还未尽数撤掉,如今便就又派上了用场。无数盏精致宫灯,明如白昼,殿内四角各安置着半人多高的的鎏金狻猊铜鼎暖熏炉,通红的炭火将整个大殿熏烧得暖暖的,甫一进殿,热气便扑面而来。

往年的此时,宫廷之内人人都华衣映彩,兴奋雀跃,整个大内更是一派普天同庆,喜气洋洋的氛围。

可今年的氛围却是大相径庭。

迁居仁寿宫的太上皇后钱氏称病不赴宴,其余的妃嫔媵嫱也就无人胆敢前来,只有太上皇的周淑妃带着皇太子朱见f过来向朱祁钰和孙太后拜了年,也没有留下飨宴,便匆匆又回寝殿去了。

这倒也是免不了的人之常情,毕竟,太上皇朱祁镇如今尚在“北狩”,新登基的景泰皇帝朱祁钰新册封了皇后与贵妃,而贵妃又喜获龙脉,有孕在身,宴席之上一打照面,见着人家其乐融融,孤儿寡母的心里自然不是个滋味的。朱祁钰也不勉强她们,只是令内侍准备宴席之时将未到之人的觞碟碗筷一并步上,讨个大团圆的吉利。

身为“杭贵妃”,素衣自然是避不过这形式上的宴席的,也就不得不盛装出席这所谓的“合家宴”。

殊颜也破天荒地穿上了紫色的团领窄袖短袄,袄上绣满了折枝小葵花,配上那珠络缝金带红裙,很是讨喜。可她一听说“合家宴”是天子家宴,她如今的身份是属于那种“别人吃着,她只能看,别人坐着,她只能站”的类型上,顿时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撅着嘴死活不搭理朱祁钰,好半晌,直到朱祁钰哭笑不得地承诺会按照她的要求好好补偿她的损失,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应承了下来,随着素衣一起去奉天殿。

辇车甫一到了奉天殿,正遇上乘凤辇而至的皇后汪云慧。以素衣的贵妃身份,见了皇后自然是免不了要恭敬行礼的,殊颜就更不例外了。出乎意料的是,汪云慧一见着素衣,便先一步走过来,满脸微笑地主动打招呼,不见丝毫架子与尴尬。

“没想到妹妹也到了,咱们倒真是有默契。”汪云慧一开口就是极亲热的称谓,殊颜一听便垂下头,暗地里扮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再抬头时,却见素衣微蹙着眉头瞪她,才骤然记起自己该要问安,忙不迭地屈膝行礼。

汪云慧没有注意到殊颜的神色,只是一径笑着停在素衣面前,显出的体贴和热络很是自然,一点可以讨好的意味也没有:“妹妹如今有孕在身,那些跪拜的礼节就都免了吧。”

待得殊颜行完了礼,素衣不慌不忙地看了一眼汪云慧,复又垂下眼睛,唇角含着礼貌的笑意,恭恭敬敬地敛衽微微一礼,才开口:“臣妾谢皇后娘娘抬爱。”她从不打算介入这后宫的战争,汪云慧示好的态度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不是不清楚,可是,她却只是淡然而客气地疏离婉拒,不想与这宫廷中戴着面具过活的女人们有太多的交集与牵扯。

眼看着那张绝艳清丽的面容,双目璀璨如宝石,即便是笑,也淡得几似没有,一副客气恭谨却也淡漠疏离的样子,那一瞬间,汪云慧气息有些凝滞,眉角轻轻一蹙,但很快地又笑了起来:“妹妹真是客气了,我等一同侍奉皇上,是自家姐妹,不必如此生分。”

素衣一双黑亮却也没有情绪的眼眸微微一动,低头只是微微地一笑,并不置可否。汪云慧看出她是不想多说什么,便也不再继续言语,转身款款入了奉天殿。

这除夕夜的盛宴,说来是“合家宴”,可整个席间,只有上圣皇太后孙氏,吴太后,汪云慧等寥寥几人,空缺了大半的位子,显得极为冷清,站着随侍的奴婢倒是站了齐齐的一列。朱祁钰倒也不甚在意,径自示意司礼太监金英念过贺表,便起身斟酒开宴。一道道的珍馐美食流水一般地端了上来,尽管色香味俱全,可素衣却无甚食欲,只是神色漠然地看着眼前的菜肴,挑最清淡的几碟意思意思地夹上几筷,味同嚼蜡地咀嚼着。

“妹妹吃得这么少,可是在害喜?!”汪云慧似乎一直在注意着素衣的举动,眼见素衣对着一桌子的珍馐佳肴面无表情,多少也猜到了一些原委,忙不迭地轻笑着表示关切。“这么清瘦的身子骨可不行,为了腹中的胎儿,不论如何,该要多吃些才是。”

素衣抬起头,礼貌性地淡淡地一笑,也不回答。那神情似乎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眼见素衣不搭腔,汪云慧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一个浅薄的笑容,缓缓地仿佛有些怅然,多少带着点自怨自艾的意味:“都怪臣妾无用,与皇上结发数年,竟然一无所出,还是妹妹有福,这么快便有了身孕,真乃是我大明的吉兆呵。”末了,她端起面前的茶杯,茶香袅袅,盖住了她眼神里的哀怨与落寞。

朱祁钰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神色,垂眼掩住眼底的漩涡,眉头轻皱,复又展开,脸上浮起宠溺地笑:“皇后说的对,爱妃,你的确也该多吃些,瞧你瘦得这副模样。”一边说着,一边指指自己身侧的空位,示意她过来。

素衣微微皱起眉,迟疑地缓缓站起来,看看他的笑容,再看看他的身边的空位,心里犹豫着要不要遂他的意。

今晚毕竟是帝王家宴,就算她是贵妃,按规矩也是没有资格坐到他身边去的,可瞧瞧他的眼神,分明就写着“你不过来,我便过去”的张狂,也只得无奈而无声的叹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向他的身侧。

果不其然,以走到他跟前,他又一把揽住她纤细的腰身,旁若无人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低下头,下颚蹭着她的颈项,靠近她的耳边,神情似乎很愉悦,轻笑着逗问她:“怎么?又吃不下?要不要朕亲自喂你?”说着便夹了一块八宝桂花煨鹿筋,执意喂到她的嘴里。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可也足够让在场的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他好似没将任何一个人放在眼里,一如两人独处之时,氛围如水一般脉脉温情,旖旎缱绻。

孙太后一直不动声色地盯着素衣。

这个杭氏女给她的感觉很是熟悉,那种熟悉感里夹杂着诡异,怎么也说不清,道不明,好像是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这种感觉非常奇怪,毕竟,她第一次见到这杭卿若时,却并没有这种熟悉感。一边细细琢磨着,她一边在回忆里寻找,寻找一切与这种诡异感有关的记忆。

不仅如此,就朱祁钰对素衣亲昵的言行,她也似乎是很不待见,眼神只是冷冷地转向汪云慧的身上,见汪云慧一直满面微笑着没话找话说,直到实在找不出可说的了,便低垂着头,失神似的盯着面前的碗碟,大有眼不见心不烦的逃避意味。她顿时只觉得气短胸闷,还不等长春鹿鞭膳汤上席,便推说身子不适,辞了在场的几人,上了凤辇而去。

眼见着孙太后走了,汪云慧看着朱祁钰对素衣无微不至的体贴与柔情,越发觉着自己在场似乎是多余的,越是多捱一会儿,心里的孤寂便越发深重,实在是捱不下去了,也行了辞礼离开了。

眼见着汪云慧所乘的辇车离开了,朱祁钰才放开素衣,却也不准她再回原位上,素衣只好勉为其难的地坐在他的身边。只见他朝金英使了个眼色,金英立刻招了奉天殿里所有随侍的宫娥内侍,齐齐地退到乐了大殿之外。整个大殿之上,便只余下了朱祁钰,素衣,还有朱祁钰的生母吴太后。

吴太后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子,并不见得绝色倾城,可却与孙太后大相径庭,一见就让人心生亲切。细细看来,朱祁钰的面容的温文与她有三分像,可五官轮廓却更近于宣宗的俊逸与硬朗。

“钰儿,细细算来,我们母子倒是有好些年不曾一起参加过合家宴了。”见那些该走的人都走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吴太后这才开口,深沉的话语绝非脱口而出,可其间却也有着别样的心酸。

自从张太皇太后薨了之后,吴太后虽然也是宣宗皇帝的妃嫔,但在宫里却处处受孙太后钳制排挤,向来是没什么地位的。好在她本就出身卑微,看惯了他人脸色,倒也不去在意,索性寡言少语,什么也不过问,只一心一意地巴望着自己的儿子在j王府活得好好的,无病无痛,不受他人刁难,倒也就满足了。

朱祁钰端起桌上的酒杯,拉着素衣亲自走到吴太后的面前,神色中有着沉重,有着愧疚,还有一丝淡淡的凄凉。

“儿臣有整整七年不曾与母后一起在除夕夜用膳了。”

犹记得年幼之时,他还住在宫墙之外,每到除夕之夜,家家都忙着团聚相守,只有他与母妃守着冷清清的屋子一起用膳,即便膳食再美味,没有父皇在,她们也是吃得味同嚼蜡。他曾经那么希望父皇可以陪他与母妃一同守岁迎新,可是,他的父皇要飨宴群臣,要与自己的皇后和嫡子一起“合家宴”,无暇顾及他与他那出身卑微的母妃,而他的母妃,也总是这般温顺地逆来顺受,即便是被人欺负了,也打落牙齿和血吞,从不曾在父皇面前埋怨。等到父皇有空来瞧他之时,往往都已是岁首的午后了。后来,父皇驾崩,他的皇祖母张太皇太后对他们母子甚为照顾,封他为j王,赐了藩王的宅邸,却也把他与母妃从此分开了。再后来,皇祖母薨了,孙太后掌控了后宫,他每年可与母妃相见的机会实在是寥寥可数,哪怕是除夕夜的“合家宴”,他也没机会见到自己的母妃。

如今他大权在握,终于才能在除夕夜与自己的母亲团聚,一同飨宴,这在普通人家看来,实在是个不成其为问题的问题,可对于他而言却是如此困难。

如此困难。

非要不着痕迹地将闲杂人等赶走他才敢畅所欲言。是啊,说来是帝王家宴,可究竟谁是他的家人?除了母妃和他的素衣,他哪里还有什么家人?

这一夜,本就不容外人来叨扰!

“儿臣敬母后,愿母后万寿金安!”举杯献上了长寿酒,朱祁钰不仅自己撩袍跪下,甚至也拉着素衣,执意要素衣也同他一并下跪。

素衣虽然有些纳闷,却也知道他的举动出自孝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是应该配合的,便是顺了他的意,与他一同跪倒在吴太后的面前。

“快起来,快起来!”吴太后大吃一惊,并不去接酒杯,倒是先伸手去扶素衣,眼中有着担心:“杭贵妃有孕在身,地上寒凉,小心别伤了她的身子!”

“母后,叫她素衣罢。”朱祁钰坚持着让吴太后喝了那杯酒,才扶着素衣站起身,这下跪的举动他竟是如此自然,好似一个庄严的仪式。满目柔情地看着素衣,他扬眉一笑,眸光熠熠生辉:“素衣她——”压低的声音里全是宠溺和信任:“素衣她不是外人。”

“素衣,是小字么?”吴太后握住素衣的手,眉眼里带着慈祥的笑:“素衣如今有了你的骨肉,你父皇在天之灵,也该放心了。”说着说着,她似是动了情,眼角不觉有些湿润了起来,看着素衣的眼神也分外认真:“素衣呵,我钰儿是个命苦的孩子。帝王的生涯非一般人可以想象,总得要有个温柔的怀抱同甘共苦。”

对于自己的儿子与汪云慧之间的客气疏离,相敬如冰,她自然是知道的,朱祁钰十八岁时,孙太后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执意亲自为朱祁钰挑选了j王妃,最终选中了汪云慧。而朱祁钰与汪云慧之间的相处,或许可以骗得过所有人,却唯独骗不过她。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喜欢谁或是厌恶谁,敷衍谁,她总能看出点什么来的。

而今日,他对这个叫素衣的女子态度便是截然不同,那种从眼眸深处折射出的光芒是骗不了人的。那样的眼神令她不由忆起了已经归天的宣宗皇帝,犹记得当年,他也是用这种眼神看她,温柔如水。

如今,同样的眼神来自儿子,她便已经可以笃定,自己的儿子对这个女子是极认真的!

素衣扭头看了看朱祁钰,被吴太后握着的那只手感觉出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这就是娘亲么?她从不曾见过自己的娘亲,更不知道被娘亲握着手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压低了声音,她敛了眉眼,满面盈着浅笑,淡淡的,宛若流云:“臣媳会谨记于心的。”

吴太后似乎对素衣很是满意,拉着她手,细细地将她打量了又打量,见着她颈间微微露出“蟠龙珏”的一角,眉眼间的笑意更是灿烂。“钰儿,如今你得以荣登帝位,千万不能倦怠,别让你父皇失望!记得好生照顾素衣,初孕的女子身子娇贵,更要事事小心,你切不可冷落了她!”

那一刻,朱祁钰突然明白了,他的母妃并非是天生便这么逆来顺受,而他的父皇,也正是因为他的母妃无欲无求,从不曾与谁争宠,才独独对她不同。真正的相濡以沫,不会因为地位、权势的悬殊而发生改变。他的父皇,并不是对母妃所受的委屈视而不见,正是因为她善解人意,从不向政务繁忙的他埋怨那些琐碎的不满,才使得父皇对她越发的怜爱,难以自拔。

“母后放心!”他的声音不大,可是却斩钉截铁,一如年少之时安慰受委屈的母妃,神色间皆是一诺千金的魄力:“儿臣绝不会的!”

吴太后满意地点点头,颊边的一抹笑仿如冰雪开融,轻风拂面一般光彩照人。

快到子时了,吴太后惦记着要回寝殿上香念佛,也离开了,诺大的奉天殿里,便只剩下了她与他。

“我们一起守岁吧!”朱祁钰顺手取了一旁的银鼠紫貂氅,裹在素衣的翟衣外头,拉着她出了奉天殿。

有些发白的光芒悄悄地拾掇起冬的潮和湿,从浅浅的月华里渗出,偷偷地在西天露出一弯,怯怯的,带着一丝清纯,冷冷的,一如他的眉,弯弯的,一如她的眼,彼此缠绵,不知是不是因为除夕,月光也显得愈加冷漠而孤寂,冬天的夜更是充满肃杀和无情。于是,月光再明亮,也被这九重宫阙中冰冷的汉白玉石基和重銮叠嶂所排挤着,只能幽幽地徘徊在孤寂的夜空。绞着月光,一束青丝如风一般,随着温情漫过冬的荒漠,留下彼此牵挂的藤蔓,在彼此的生命中变成一种依依不舍。

夜,变得更加漫长和冷酷。

不知不觉地,朱祁钰眼睛温柔的眯起来,属于男性的修长手指忽然毫无预警的缠绕上她的腰肢,把她向前一带,素衣没有防备,就这么被他揽在胸前,只能勉力地双手一抵,撑在他的胸口。

视线相对的瞬间,惊心动魄的浪潮在彼此的眼中浮现。

素衣心颤地想要躲避他的目光,却没有勇气在他充满威胁的神色下移开视线。他那样聪明绝顶的一个人,身在帝王之家,自幼耳濡目染的便是驭下之术,往往只需要一眼,便可看透他人的心思,不仅拥有翻云覆雨的本事,更是个谈笑用兵的顶尖高手,帝王该有的手腕,一样也不缺。

若是宣宗皇帝一开始便将帝位传承于他,或许,世事就完全不同了吧。

“其实你有何必这样决绝地做戏伤她?”素衣与他对视了良久,叹了口气,终于逃避似的垂下眼,说起了煞风景的问题。是的,不止是今日,还有在文渊阁的那一日,他也是这么刻意地在旁人面前与她过分亲昵,目的或许都是一样罢。“汪云慧即便是孙太后的人,可始终是你的结发妻子,看得出,她对你一往情深。”

“我就是这么个决绝的人,心里没有她,便只能对她冷淡,若是出于怜悯而接受了她的一往情深,反倒是一种卑劣的欺骗。而且,我也从没有碰过她。”这个紧紧拥抱着她的男子,随着她的喟叹,清隽的眉眼突然就黯了,言辞仿似有回到了以前,执意地自称“我”。寒风拂起她的发丝,暧昧地扫过他的颊,掠过深邃的眼,那神采中忽然就带了几分极多情,却又极无情的颜色,摄人心魄。“你呢,素衣,你也是这么决绝的人么?我对你一直一往情深,你也一直冷淡地拒绝,平心而论,你的心里真的没有我么?还是早已经有我,你却一直自欺欺人,不敢承认?!”他执起她的手,搁在自己的胸口,透过层层衣料,掌下,他的心在胸膛中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像是可以透过她的手心,震撼她的血脉,也撼动她的心扉。

素衣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拼命在心里告诉自己,她一直倾慕的都是七哥,能入驻她心底的也一直都是七哥,今生今世,绝不会有别人。可是她却不知怎么开口回答他!是呵,他有那么多让她动心的言行和理由,甚至于,画地为牢,放弃了自由和梦想,进驻这杀机重重的九重宫阙,讨她的欢颜。

他说的都是是真的吗?

自己难道真的在不知不觉间对他动了情,可自己却一直没有发现?

或者说,是不敢去发现?

怕发现一些与一直以来的坚持相悖的东西

“我不知道。”她凄凄地一笑,唇角微微一抿。“不过,总该会有知道的一天罢。”转过身,背靠着他的胸膛,她不再言语,只是静静望着那半轮清寒的月。

朱祁钰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紧紧的,每一分温暖和爱意都借由体温传达着。

其实,即便是守来了新岁又如何,未来是怎样一番情景,没有人可以预知。

或者,即便是预知了,也或许只是无能为力。

这辈子,只求能有与她相对的回忆,他也就餍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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