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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落絮无声

朱祁钰抱着素衣,一路往独倚殿奔去。

一路上,他的脚步一刻也不敢稍停,而素衣莫名的大汗淋漓,身子在他怀里蜷缩着。

她也不知自己是何时陷入了昏迷,只觉得原本的头疼已经逐渐延伸到了全身,尤其是腹部,狠狠地抽痛翻搅着,好似魂魄企图硬生生地从身体里分裂出去,却又被什么东西牵扯着,那种拉锯般的疼痛一直肆虐着,最后,只剩下一点点的知觉相连不断。

回到独倚殿,朱祁钰放她躺在床榻上,头枕在自己的腿上。她的身子蜷曲成一团,一张没了血色的脸衬着赤红的贵妃翟衣,显出骇人的青白色,唇上染上了一层灰,就连揪住他衣袖的五指也紧得泛着青。

“素衣,你撑住!”

似乎是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之处,朱祁钰急得快没辙了,却仍旧死死咬着牙,掰开她揪着他衣襟的手,紧紧攥在自己的掌中,力持着镇定,可心疼的感觉却难以抑制,潮水一般奔涌而来,将他整个人淹没。

为何他的眼,总是看见她最痛苦的时刻?先是为他挡箭之后,昏迷了数日,一直在鬼门关徘徊,尔后,她又因开天眼而险些送了命,这次,竟然又是这样!

盛怒之下,他的脸色也随之由煞白转为铁青,双眼冷得仿似是要吃人:“太医怎么还不来!?难道,要朕亲自去请他才肯来么?!”

见皇上怒意难遏,一旁随侍的宫娥内侍们几乎被吓得魂不附体,抖抖擞擞,手忙脚乱,明显已经背着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乱作一团了,唯有兴安还算有几分冷静,一挺朱祁钰发了怒,立马连滚带爬地奔出大殿,催人去请太医来。

片刻之后,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到,一见素衣这模样,立即吓得脸色都变了,不由分说地便切脉断症。

素衣死死抓紧朱祁钰的手不放,犹如溺水的人抓到了水中的浮木,豆大的汗还在不断地顺着脸颊往下淌,时不时疼得蜷起身子,拱起的身子抵着他的胸膛。

太医神色凝重,切脉之后,立即就跪在了床榻前。此刻,他不知该怎么启齿实情,皇上对杭贵妃的宠爱,对杭贵妃腹中的这个孩子是如何充满期待,众人是有目共睹的,假如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谁也指不准皇上会如何震怒,说不定还会要他们一起陪葬。踌躇了一下,他终是很为难地开了口:“启禀皇上,微臣为贵妃娘娘切脉,那脉象看来,似乎是有滑胎的迹象。”

朱祁钰倒抽一口冷气,悚然一惊,冰凉的心一直往下坠落,不断往下,直至跌落一片无边的火海深渊中,灼灼地焚烧着,五腑六脏狠狠地疼痛。“你可有办法医治!?”他急切地询问,字字无不透着难以抑制的焦灼。

“微臣——”太医嗫嚅着,不敢抬起头看他,生怕自己的束手无策会就这么引来迁怒与杀身之祸:“微臣恐怕——”他留下个话尾巴不说,只是径自地不停磕着头。

抱住素衣因疼痛而蜷缩颤栗的身子,朱祁钰听出了他推托之词的实质涵义,额上青筋毕露,心头不由涌上一阵怒意,气得发抖,一向浑厚的声音在那一刻也全然变了调。“都是一群废物!滚!”他怒意难消,恨不得一脚将那吃白食的废物给踢出独倚殿,衮冕的长袖无意中一拂,不经意便扫到了床榻旁矮几上的鎏金掐丝并蒂烛台。

烛台落地,洒下一地红雨,犹如潸然而下的血泪,带着恍憾与凄楚。

“七哥。”

那厢,素衣紧闭着眼,上半身蜷在他怀里,大汗如雨下,似乎已是被疼痛折磨得神志不清了,嘴里喃喃地呓语着那个令她刻骨铭心的男子。“七哥!” 双眼狠狠地闭紧,她一声一声地唤着,每唤一次,呼吸就紧一分,他的心也随之狠狠地颤抖一下。

“素衣,我在,我在的!”朱祁钰看她痛苦的模样,犹如是痛在自己的身上,咬紧牙关,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揽住她,感觉她被汗浸湿的发,腻腻地纠缠在颈间,一片绝望的冰冷。

他以为,在这重重宫墙中,他只要时时谨慎,就可以将她护得周全,可是,危险与阴谋无处不在,他纵使再小心翼翼,也防范不了那些居心叵测者的有心谋算。

他终是不该让她进宫来的呵!

若非他太过自负,她又怎么会受今日的苦?

倘若她没有入宫,谁又能害得了她呢?!

此刻,她当他是风湛雨也好,当他是朱祁钰也罢,都没有任何的分别。她在他的身边,他便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而她,则是他唯一在心底认定的妻子,即使她从未真正当他是她的良人。

素衣忍着疼,微微睁开眼,虚弱地苦笑着。此刻,在她逆着光亮的眼中,风湛雨的影子已经和朱祁钰重合了,就连耳畔传来的声音,也和记忆中的重叠混合在了一起,高高低低,竟像是一个人,远在记忆之中,又近在身侧。“七哥,孩子是不是保不住了?!”她喘息着,呼吸深深浅浅,间隔的时间越来越久,竟然有越来越无法拼凑的趋势。

“不!不会的!”

月光与灯火相织,映在朱祁钰的脸上,映出了错愕、震惊、迷惑,还有那么深切的痛苦、彷惶与无奈,心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眼睑间也不觉氤氲了起来。

这一刻,红尘俗世,天下社稷,忽然间就变得悠远了,他只觉得在这静谧无声的空间里,只有她和他。明明已是哽咽,可他却听见自己的声音绽放在空气中,以一种异常温柔的方式,那么坚决,那么坚定。

“我们一定保得住他,一定保得住!”

此刻,他恨不得痛的人是他,以身易身,代替她承受这一切的苦难!即便愤懑,可他也无法埋怨任何人,只是深深地不甘心!为何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他只能孤军奋战,连心爱的女人受此折磨,也无能为力!?

什么狗屁紫微帝王星!?

他宁愿自己只是个贩夫走卒!

“七哥,你不要骗我了……”又是一阵无法忍受的绞痛,她咬牙将头埋在他的胸口,五官似乎都扭到了一起。摇摇头,她呼吸一窒,随即气若游丝,声音断断续续地抖颤着:“我好像……好像感觉不到他了……我真的保不住……保不住他了么……”

“谁说你保不住他的?!”

独倚殿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并不见得多么浑厚而有魄力,可就是那么个轻轻柔柔的女子的嗓音,却是蓦地就带来了一丝希望的曙光。朱祁钰倏地抬起头,潸然而下的泪水中,模模糊糊地,只见到一袭水蓝的衣裙。

那是“妙手医”尹殷心!

殷心跟在一脸焦急的殊颜身后,步履盈然,神色肃穆,修长的身子宛若谪仙,烛火的光亮犹如冰棱罅隙里游动着的一缕灰白,覆盖在她的眉目之间,微微地蹙出一抹阴云似的嘲讽,冷冷地,满是对生死的不屑。

“只要我尹殷心在,任谁也抢不走他,即便是阎王爷出马,也得先要问我同是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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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医”果然不愧是“妙手医”,一点也不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之名!

太医束手无策的滑胎症结,殷心却似乎并不太当一回事,切了脉,施了针,喂了素衣一粒药丸,眼见得她的脸色渐渐缓和,在朱祁钰的怀中平静了下来,陷入昏睡,才亲自写了保胎的药方子,即使煎药也不假他人之手。在亲自尝了药,确保药汁无误之后,她才将盛满药汁的碗交由朱祁钰。

素衣昏睡着,一直紧紧攥着朱祁钰的手不放,可身体却很诚实地抗拒着那苦涩的药汁。朱祁钰接连喂了好几次,还没灌下喉,就都被她给吐了出来,赤红的衮冕之上全是药汁的乌黑渍迹。见此情景,殷心倒似乎是习惯了,也不急恼,再次重复着煎药尝药的过程。

眼见数次熬好的药汁只有极少一部分被她吞咽下去,朱祁钰有些急了。待得药汁再次端上来,他顾不得在场的众人,端起药碗兀自喝了一大口,在众人的惊诧之中,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子,温柔地与她唇齿相接,似乎是怕惊吓到她,他一口口地哺喂着,像是要把他所有的情与意都哺进她的身体,哺进她的魂魄。

水乳交融,合为一体。

随侍的兴安见此情景,朝着屋内的宫娥内侍们使使眼色,众人也就都识相地退出了大殿。殊颜不被这一幕惊得脸色微赧,对于这样的亲密画面似乎很是不好意思,可又忍不住好奇地想多看几眼,被殷心瞪了一眼之后,才有些不甘不愿地随着众人一起出去了。

眼见着朱祁钰对素衣无微不至,殷心颇有些感慨。她的确没有想到朱祁钰竟然会对素衣如此情深,照理,反正那腹中的也不是自己的骨肉,朱祁钰若是任由他滑胎流掉,眼不见为净,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看朱祁钰方才那副模样,一点也不像是伪装出来,倒也令她越发对这个情深不寿的男子敬佩了几分。

这么想着,不由便思及了叮嘱她今夜一定要入宫的凤羽绯。

姑姑呵姑姑,你莫非也是神机妙算么,竟然似乎是早知道素衣与腹中的孩子会有这么一劫,适时让她入宫来,还特意给了她“菩萝乾坤丹”。这“菩萝乾坤丹”乃是百越族的奇药,由各种百越山地所生长的珍惜药物炼制而成,别说是活死人、肉白骨,就算是一脚踏进了鬼门关,这药丸吞下去,也照样能够起死回生。

据她诊脉来看,素衣应是误食了某种堕胎的□□,那药的药效应是极强的,别说腹中的胎儿会流产,恐怕母体也可能因此导致流血不止而回天乏术,不过,幸好素衣曾服食过沉香冰蝉子,冰蝉子的药性一直在身子里蛰伏着,才能抗拒那几可致命的毒,拖到她带着“菩萝乾坤丹”赶来。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呵!

如今,她也说不出是忧心还是欣喜,只能长长地吁一口气。

若是风湛雨知道素衣所经历的一切,会有怎样的反应?若是他眼见着朱祁钰是如何对素衣无微不至的,他又会作何感想?

看着朱祁钰,殷心实在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帝王之爱纵使不该是女子心之所向,但她仍旧为素衣能博得如此的眷宠而甚感欣慰。

朱祁钰终于将药汁给尽数喂完了,扶着素衣的头小心地枕在自己的怀里,又在她身上覆上暖软的锦被。素衣双目紧闭,似是平静了,可却睡得并不安稳,那被汗水浸湿的发,那依旧紧紧攥着他的手,甚至是时而急促时而徐缓的呼吸,也让他觉出了满怀的心痛难当。

“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为何会莫名有滑胎流产的迹象?”

他没有抬头,声音略微有些沙哑,眼睛仍旧爱怜地凝视着怀中女子静谧的睡颜,可面色却是难言的深沉。他知道事情有不对劲的地方,可细细想来,却一时觉察不出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殷心缓慢的抬起头来,清澈的眸子映了烛火,格外的闪亮。“据她的症状,想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简简单单的一句“不该吃的”,映证了朱祁钰的全部猜测。

“吃了不该吃的东西?”一瞬间,他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

素衣近日以来吃的所有食物都是他吩咐j王府带进宫来的亲信所备办,每一个细节都不曾含糊,照理,不应该出问题才对,除非是方才的“合家宴”——

“兴安!”他立马招来等在大殿外的兴安,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马上去尚膳监,将今晚合家宴撤下的菜肴给朕端过来!”他回忆了一下,特意点出了素衣曾动过筷子的几道菜肴:“龙井竹荪、草菇刺龙牙、山珍冬笋、蜜饯银杏!”

他知道,四处都有不怀好意的人在暗地里窥伺着,谋算着,策划着,不只是政敌,还有瓦剌的细作,甚至,还有来历与目的皆不明的陌生人,例如那个精于幻术的神秘人,便是其中之一!不管这些人是针对他的权势帝位也好,是窥伺大明的江山社稷也好,或者是有心要制造什么混乱也好,如今,伤了他最爱的女人,他绝不会姑息!

兴安得了谕令,忙不迭地一路小跑,不一会儿,便带着人从尚膳监将刚撤下不久的菜肴给送了过来。

殷心接过菜肴,一一凑到鼻端嗅了嗅,脸上的笑容极淡,却也极冷:“这下毒的人倒是颇花费了些心思!五味子、三棱、文术、归尾、葶苈、归尾、红花、丹皮、附子、大黄、桃仁、官桂、莪术,瞿麦、通草、桂心、牛膝、榆白皮,都是些可引发滑胎的药材!”她一味一味历数这菜肴里掺有的药材,尔后,将那些盘盏放下,神色肃然:“每道菜肴里都有那么几味,分量虽然极少,不易被人察觉,但若是任意一两味,再加上产自朵甘思宣慰司的白玉玄参,混在一起,便是毒性极狠辣的堕胎药!所幸的是,素衣吃得不多,再加上冰蝉子的佑护,所以还未至于铸成祸事!”

果然,下药的人是趁着“合家宴”下了药,那些菜肴里的药材有什么功效,只要是稍微有些医理常识的人都该知道,幸好素衣近日以来胃口不好,东西吃得也极少,否则——

看来,那个居心叵测的人,大费周折地在菜肴下了这些药,目的实在是非常明确——宴席之上,只有素衣怀有身孕,他这么做,无非就是希望素衣腹中的孩子尚未成型便因小产而失去!

而这个孩子,是他朱祁钰的“骨肉”!

朱祁钰闭上眼,急促而破碎地喘息着。再睁开眼时,那一向内敛地眼眸中,突地就渗出一缕毫不掩饰的戾气。“晁天阙!”他轻描淡写地唤来了门外那沉默寡言的可靠亲信,语调轻而徐缓,可其间的无情竟然使这在他身边颇有些年月的汉子也不由惊骇万分:“今晚尚膳监备菜传膳的人,通通给朕下到锦衣卫诏狱!”

一旦被下到锦衣卫诏狱,严刑拷打自是不消说,只怕,便是活着出来的机会也极为渺茫!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不留情地敞开锦衣卫诏狱的大门!

末了,他又极缓地补上一句。

“一个也不落!”

也不知是他的声音稍大了些,还是怎么的,昏睡的素衣不安地瑟缩了一下,似乎是有些冷,一径往他的身子靠过来取暖。朱祁钰伸手入被,探了探她的身子,却发现她仍是在不断出汗,可身子却冷得像是一块冰。

“她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孩子也没什么事,今晚你守着她,让她好好休息吧!”殷心从他的眼神便看出了他的焦虑何在,简单地交代了几句,便不再打扰他们二人的相处,起身出了独倚殿。

朱祁钰和衣上床,将那手脚冰凉的软馥身子揽进怀里。她的身子一向就偏凉,手脚也常常捂不热,可是,那一刻,他只觉得她冷得像是一具没有生命迹象的尸体,自己的体温仿似都被她给汲走了!他心里忐忑着,惴惴地,深怕她会在他的怀里永远地香消玉殒!

他用温暖的胸膛紧贴着她凉凉的背,支起的手臂圈住她的身体,另一只温热的手掌悄悄贴上那微凉的肌肤,轻轻抚摸着,把暖意慢慢输入她的身体,直到她的身子慢慢变得温暖,直到她的呼吸不再那么微弱,直到他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人儿还活着,他的理智才慢慢回到躯体里。

是的,江山,皇位,甚至是自己的命,他都可以不管不顾,但,他绝对不接受失去她的任何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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