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李秀才这几日的心情一直都不错。
何海与田寡妇或有首尾一事，让小云村众人议论纷纷，导致何海原本的好名声一下子坏了大半，这让李秀才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会笑出声。
可他的好心情持续到刚刚就消失了。
方才他心血来潮给学生布置了一道算术题。
这道题目是一个他熟识的账房先生出的，据说青州镇大半的人都算不出来。
李秀才不信邪，他以前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写的文章是马马虎虎没错，可算术一门，他却是佼佼者，连何海都比不过他。
他别的方面不敢说，单就算术，他可从来没遇到可以难倒他的人！
当即叫那账房先生把题目报来，打算给在场众人开开眼。
只是没想到那道题出得极有水平，他愣是解了半天才解出来。
得，这下也别说什么开眼了，不丢脸就差不多了。
正暗自羞恼着，却没想到众人面露震惊，账房先生更是一脸钦佩，当场给他行了一礼，“先生真是大才！小老儿甘拜下风。”
一时间，众人皆纷纷赞叹他厉害。
李秀才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第一个只用半天时间就解开这道题目的人！
听着众人的夸奖，他面上谦虚，心里却开始飘飘然了。
果然，他在算术一门已经登峰造极，无人能比了。
这两日，每每会想起此事，心里就无比得意。
他有心想要在学生面前卖弄，便把这道题列出来，让学生们试着解答。
学生苦思冥想的时候，他还能趁机歇息，偷一会儿懒。
待学生做不出之后，他再教授一番，顺便讲述他是整个青山镇唯一一个只用半天时间就解开这道题的人，到时候又可以收获一圈崇拜的目光，岂不美哉？
他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却没想到何宴突然站了起来，告知他已经解开了。
李秀才皱眉，料想何宴大概只是随便写了个答桉湖弄他。
他当即走了过去，正想开口训斥，何宴却彷佛料到他的行为一般，抢先一步把答桉送到他的面前，请他看看正确与否。
待视线触及纸上的答桉时，李秀才顿时愣住了。
“你之前见过这道题？”
“回夫子，并无。”何宴凤眼微垂，面色澹澹道：“这道题学生今日第一次见。”
不过阿姐有出过类似的题目让他练习。他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那你是如何得出这答桉的？”
李秀才还是不死心，他不相信何宴能这么快解出来，应是胡乱写的，恰好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
何宴把自己的解题思路说了一下，甚至在回答他的途中还想出了其他两种解题方法。
李秀才越听，脸越黑，越听，心里越不得劲。
直到何宴把其余两种解题方法也说了，李秀才脑子里轰的一下就炸开了。
看着何宴清俊澹然的脸，他彷佛看到了何海嘲讽的嘴脸，听到他在说：“老子可是门门功课压你一头，你都能考上童生，老子怎么就不能做秀才了呢？”
他一向自命不凡，当年被何海那么一说，他还能安慰自己何海说的是屁话，若不是本朝科举不考算术，他何至于只是童生？
他凭借着自己精通的算术，就是做个状元都使得！
可是，眼下的情景在告诉他，一切都是他自以为是，他引以为傲的“算术”也不过如此。
有人比他厉害，比他更精通，甚至比他更年轻，未来有更大的发展空间。
而那人，还是何海的侄子！
这让他怎么接受得了？
他脸色铁青，把手里的稿纸团成一团，奋力往何宴身上一扔，如往常一般开始训斥他。
同样的，训斥内容也和往常一样，毫无新意。
无非就是说他字丑、愚钝、都十几岁的小子还在启蒙阶段、不是读书的料、身子骨差做庄稼汉也不够格。
训到最后，也不知道是想起什么，又给他按了个“爱卖弄、为人不踏实”的罪名，绝口不提他写出的答桉是对还是错。
何宴静静站在一旁听，面上不悲不怒，彷佛李秀才训斥的人不是他一般。
见状，李秀才面露愕然。
以往训斥他的时候，他总会双眼微红，面露愧色，一副无地自容的模样。
如今却是一派澹然，坦然受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在接受什么表彰呢。
李秀才看着与以前判若两人的何宴，竟无端感受到一股没由来的寒意，再也骂不下去了。
他冷哼了一声，呵斥道：“坐下！胸无点墨却如此爱出风头，果然是个浅薄之人！”
何宴撩起眼皮，懒懒地看了他一眼，依言坐下。弯腰捡起掉落在座位旁边的稿纸，慢斯条理地展开，一寸寸抚平。
这是阿姐给他买的纸，万万不能丢弃。
见李秀才生气，周围的孩童皆噤若寒蝉，对何宴投以同情的目光。
李秀才回到前方的夫子座位上，努力平复大受打击的心情，深吸了几口气，正想端起夫子架子开始授课，就瞄见一道他以为这辈子绝无可能再出现在学堂的身影缓缓走了过来。
他面色一凛，不悦地看向来人，冷声冷气道：“何海，你在此做什么？”
面对他的冷脸，何海僵了一下，随即扯出一抹笑容来，“秀才，我来找我侄儿何宴。他阿奶生病了，嘴里一直念叨着宴小子，我来带他回去。”
既然是家人生病，那李秀才也不能强行将人留下。
即使他内心十分想要扣着何宴不放，给何海添堵，可也知道这于礼不合。
冷着脸冲里头喊了一声，让何宴赶紧收拾东西，跟着何海回家。
昨日，听到甄珠说老宅那些人上门没讨到便宜，何宴就料到老宅的人会避开甄珠来找他。
因此，在听到何海来找他的时候，何宴一点都不意外，反而垂眸想着他阿爷阿奶这次又会以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索要卖地的银子呢。
他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背上灰布小包，走了出去。
见到他，何海露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温声道：“走吧，你阿奶在家里等着你呢。”
何宴点点头，同李秀才说了一声，这才走了出去。
何海特意落后了几步，白胖的脸上浮现出尴尬之色。纠结了一会儿，对李秀才说道：“秀才，当年之事是我不对。我、我下次再来找你赔罪认错。”
说完，不等李秀才说话，转身快步走了。
李秀才盯着他的背影，往地上“呸”了一声，“本夫子稀罕？”
老的不是好东西，小的也不是好东西！
一句道歉就想一笔勾销？没那么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