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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6、第四一六章 理想和背离

“十七姊, 我最喜欢高宗皇帝这一句话。”

萧桥忽然说道。

“嗯?”萧琰睁眸。

她喜欢高宗皇帝很多话, 因为她认为都很有道理,但最重要的,还很合她的心性。世上道理有很多,但未必都愿意遵从,因为不合心意。

萧琰确实有些想知道,她这位看似热情爽朗、实则胸有丘壑的堂弟, 高宗皇帝说的哪句道理, 最合他的心意。

萧桥神色一敛,“时移世易, 只要是说出来的道理,就不可能永远正确。”

萧琰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 好像又不那么意外, 年轻热血,往往燃烧着理想抱负, 敢于质疑世间一切……高宗这句话, 的确很合年轻人的心意。萧琰就很喜欢这句话, 虽然她不认为自己是年轻热血, 她很沉静,做事情都有自己的逻辑,从不冲动。

她笑着点了点头,“我也很喜欢。”

萧桥哈哈一笑,露出个“我们果然能说到一起”的表情, 然后一口喝尽茶杯中的甜茶,两根浓黑的眉毛平直,却有种飞扬的神髓。

“因是,咱们伏羲圣人最智慧:大易为道,不传以文字,全是深奥的符号,看你怎么解读。但只要是文字诠释出来的,形成了道理,就要经历时间的验证,有些历久弥新,几千年都是道理,有些却会成为‘故纸堆’,必须审慎思考,由今时、今世,重新诠释,该摒弃的要摒弃,该改变的要改变……”

萧桥侃侃而言,眼中神采飞扬,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思维却深邃富有条理,从高宗的话说到伏羲,说到大易为道,又说到老庄孔墨的经义也是经历了时间的验证,由今时今世重新诠解,又说到默罕和《真主经》。

“……这些先圣经典,它们的确令人尊崇,闪耀着道理的光辉,但是,也有很多道理是依当时、当世而定义,在今时、今世,世间已经改变了,这些道理就要相应做改变,否则就是陈腐的故纸堆,不经阳光晒书去蠹,也会发霉……我们大唐强大,而且如朝阳蓬勃,我觉得,根本一点,就是高宗皇帝说的,道理不会永远是道理,所以我们对思想,是永远向前看的,是流动的,是一池活水,而不是最初那池水就永远是那池水……那就总有一些水会腐臭……”

“叮叮。”舒缓悦耳的铜铃声轻响,门被侍者轻轻推开,一道浓郁的香味飘了进来……

萧桥的表情僵了一下。

萧琰抬袖噗声轻笑。

四名侍者抬着大托盘小托盘,四名侍者端着银盆水罐毛巾等物,鱼贯而入。

萧桥仰天翻了个白眼,做出个“进来的真不是时候”的表情。

萧琰轻笑出声。

她感觉到这位堂弟待自己更加亲近了。

之前也亲近,但那是对同族堂姊的亲近,也有萧澜喜欢她的关系,还有萧琰本身就是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的人物——但萧桥现在待她的亲近却是不同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同呢?

萧琰认真回想着……应该是,她回答堂弟“十七姊,你信不信?”那段话之后。

她说,四哥说的,治国如治家就是,要让家中每个人都过得好,不止家主要努力,家中每个人都要努力。

萧桥看她的眼神就不同了:类似同道……应该还没达到这种程度,而是“有共同语言,可以敞开心胸畅谈”的那种。

萧琰觉得,萧桥这位堂弟很有意思。

回想萧桥说道十几年后普通人也可上来时的那种表情,也许就是高宗皇帝说的,可以脱离自己位置的人。

……

四名侍者捧着水罐端着银盆,浇水奉两人净手,准备就食。

大食人是用手吃饭。

三只银盘盛的主食就是手抓饭、手抓饼、手抓羊肉。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萧琰表情还是僵了一下。

萧桥很热情的给她介绍,“十七姊,这羊肉手抓饭是大食最有名的……先将米饭煮至半熟,然后置锅内蒸,再置平底锅,以椒盐、牛油勐火炒至熟透,加入羊肉块、胡萝卜丁、杏仁、葡萄干、洋葱、蕃红花等十几种。看上是有些油腻,但味道真是好极了!十七姊,你尝尝。”

萧琰看着银盘中油光可鉴的手抓饭,又看一眼自己白皙干净的手,漂亮的脸庞上难得的露出窘迫之色,虽说入乡随俗,但这个俗实在是……

“哈哈哈……”萧桥笑得打跌,然后给堂姊做示范,只能用右手,不能用左手,右手撮手抓饭,合成饭团,送入口中,然后撕一小块羊肉条入口,再撮一口饭,又撕一片青菜入口,动作迅速熟练,手指还不能碰着嘴唇,显然这是吃了很多次锻炼出来的。

萧琰仔细看着,记住了要点,她是武道宗师,手指协调当然比萧桥强,照着示范做几次应该不算难,难的是克服心理因素。她心想:习惯果然是最难以打破的。然后抿了下唇,目光澄静下来,按照萧桥的示范一丝不苟的做,神情专注认真,就好像她练刀一般。

萧桥又有些想笑,却又神色一整,看萧琰的眼神变得有些静穆。

他觉得,这位十七堂姊很有意思。

以前他也带过很多来和合的堂兄姊堂弟妹、大唐熟识的朋友来吃大食餐,就想看他们抓食的样子。有的一脸嫌弃,坚持士族习惯,不雅不食;有的一脸大义凛然,说豁出去也要体验一把;也有豪爽洒脱的,撸起袖子准备干;还有矜庄持重的,礼仪极佳的用着抓食,即使心中不习惯、不喜欢,也不会表露分毫,保持着士族风度,等等。

这位十七堂姊却是不同,她是真心在吃饭,认真学习异国的吃饭方式,认真品味一种饮食,就好像吃饭只是吃饭,没有其他。

非常,纯粹。

萧桥笑了起来,很开心的笑。

他见萧琰进食的动作生涩,忽然又哈哈大笑,还以左手捶腿,笑得前仰后合的,十分夸张。萧琰专注对着面前食物,没有被取笑的恼意:第一次用手抓食难免让人好笑的。如果是清猗……她心里噗哧笑了,眼底也流出笑意,实在想象不出呀,觉得以后可以试一试,一定很有趣。

萧桥见她神色专注而柔和,没有半分恼色,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真切,语调愉快的说:“十七姊,我第一次抓食也是如此,总觉得不干净,还有手指油腻腻的。但吃过几次习惯了,倒觉得这样也很自在,有一种亲手接触的真实感。就像婆罗门僧侣说的:身体接触,亲证自然……哈哈,这是天竺人的道理,我觉得很有道理。跟大食人的道理又不一样。”

萧琰细嚼慢咽一口饭团后问他:“大食人的道理是什么?”

“大食人的道理是:真主赐五指以食,须遵循,不可违背。”

“咦?哦。”萧琰想了想,点点头,觉得大食人的道理也是道理,如果将真主当成天道,那就跟他们遵从天道一样,可以理解了。

只不过,他们遵循天道,也探索天道;天道是随着认知而变化,不是不变的一本书。

……

“十七姊,味道如何?”萧桥见她吃下约摸一小碗的抓饭就兴致盎然的问她。

萧琰抬眸,认真的点了下头,“你说的没错,味道真是好极了。嗯,跟咱们唐人的炒饭不太一样。”

唐人也有炒饭,但配料没有这么大食手抓饭这么丰富,也不会用羊肉炒饭。可能是炒饭本就燥,羊肉的燥性太重,燥上加燥,大唐主流认为不合养生之道的原因。

她又说道:“用手抓食,手指亲触,而不是通过箸的间接,有种食味更融入、更细腻的感觉。大概就是你说的,婆罗门信仰的道理,身体接触自然,亲证自然。——佛宗的苦行僧、托钵僧也是以手而食,也是合了亲证菩提的道理。”

萧桥笑道:“佛宗源于天竺,和婆罗门同出森林派的教义——亲身证悟,才能明白道理。要亲证,然后悟。这就是‘道理不能用言语表说’的道理。”

这话又是表达他“只要是说出来的道理,不可能永远正确”的道理。

萧琰点头笑了一笑,表示认同他的这个道理。

她的堂弟,似乎就是在寻求她和他的共通点?

萧琰撕了一小块羊肉,慢慢的吃着。

她以前没吃过手抓饭,但吃过手撕羊肉,在静南军和乌古斯的时候,吃烤全羊就是上手撕,在军营不能时时维持士族礼仪,那只会让士兵远离你,在乌古斯就要入乡随俗了,用手的确痛快,比用刀割的感觉好,尤其幕天席地,头顶辽阔的天空,周围一望无际的原野,那种感觉,豪迈、爽阔之极。

萧琰很喜欢思考,以前她就想道:环境不同,会形成不同的性情。

她专注吃完这块羊肉,洗手时又思考着:不同的生存环境,造就不同生活习性的民族;但是生存环境改变了,民族的生活习性却不一定会改变,比如大食人……当初默罕创立真主教的时候,大食人还处在部落联盟阶段,在干旷草原和沙漠中逐水草而居,部落又多仇杀掠夺,迁徙频繁,这种生存环境下,以手而食就是最简便快捷的,保持这种习性就很有道理;但在大食强大建立帝国后,生存条件完全改善,却依然保持了抓食的生活习性,一海之隔的北西洲人却早已发明了刀叉……

大食人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性,这是尊重他们祖先的传统?不,大食和大唐不一样,他们唯一信仰的是真主,不祭祀祖先也不信仰祖先,他们的生活就是一本书:原来如何,现在就如何。

说出来的道理成了永远的道理。

信仰凝固了时光,生活也就一成不变。

萧琰不会说这是不好,信仰有合理的,也有不合理的,理解合理的,尊重不合理的,只要这个不合理没有伤害他人。

“大食人多数豪迈旷达,应该跟这种饮食习惯有关;当然大食女人不算,被教义裹得一身严,只能露一双眼睛,能豪迈才怪。”萧桥撕了一块羊肉说道,他将这小块羊肉慢慢吃了,学西洲人耸了下肩,“这就是当时、当世之道理,约束今时、今世之人。默罕说这条教义的时候,当时可能是出于保护弱势女性的原因,穿着宽大黑袍里得一身严能减少男人的侵犯,但也让大食的女人一直很弱……

“不像咱们大唐,以大易为本,大易分阴阳,但阴阳无尊卑,只有禀性的不同,道门佛门都是不讲男女的,墨家讲兼爱平等,男女当然也平等,孔子讲女子柔弱顺从的时候也是当时当世的道理,乱世之中弱女子当以柔顺求生存,后来被汉儒弄成男尊女卑,到高宗的时候重开百家争鸣,首先被道家墨家拍得满头包,鲁郡孔氏重新诠释了论语的一些经义才又站住脚了……

“虽然说,这是高宗皇帝治政的需要,大唐要强大,不能只靠男人,那是一条腿走路,很蠢;也符合道墨佛三宗的诉求,得到这三宗的支持;但最重要的是,这是时代的变迁必然带来的变化,今时今世的道理,必定取代以前的道理。”

萧琰咦了一声。

在女性问题上,萧桥将默罕和孔子的出发点进行类比,这倒是新鲜……细想,也有道理。这两位不同大陆的思想圣哲,在浩瀚的思维宇宙中有某些相同的星辰,这是不奇怪的。只是萧桥这么年轻,才二十三四的年纪,就有这么深邃独到的见解,让萧琰很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这位堂弟让萧琰“眼前一亮”好几次了。

她觉得这位堂弟还会让她更惊讶。

萧桥开始给萧琰示范怎么吃手抓饼。

大食语中,这种很薄的大饼叫皮塔饼,有点像大唐的胡饼,可能都是游牧时代的主食,故而有着类似。萧桥还是用右手,左手辅助,撕了一角皮塔饼,包上去了骨刺的鱼肉,蘸一点霍姆斯酱,吃一口又蘸一下。

萧琰一板一眼的照着做。

吃完一方手抓饼,萧桥又开始了他的侃侃而谈。

“咱们华夏族的先民,最初也是用手而食,后来煮汤太烫了,不能用手搅、用手捞,就用两根树枝,于是发明了箸。最初只是负责煮食捞食的用箸,这是公箸,到后来人人都用箸,饮食方式就顺应稻谷蔬菜为主食的变化而变化了。

“而用箸,也意味着民族习性的形成,规矩、内敛、自律,还有柔和、精细、技巧。”

他这时看着萧琰,明亮的眼中有着一种光芒。

萧琰一时没有解读出来。

她认真吃完手中的饼,拿起热巾擦了嘴唇,然后说道:“分化?”

萧琰没有研究过各民族的饮食习性,但人族的历程她清楚。

上古大破灭时代后,城市文明在洪水地震海啸的大灾难下彻底湮灭,人族被逼回了森林和洞穴。巫族很多道统都消亡了,残余的道统也是苟延残喘,因为畏惧这种“天谴”,幸存的道统都退隐或半退隐了,没有退出人间的也不敢大肆用术法遭“天谴”,以前用术器符纸等轻易就能构造出的各种生活生产工具彻底没了,人们必须用自己的力量去打造……怎么用矿石炼出铁器大家都傻眼,只好用石头磨成工具,在工具匮乏下,各大陆的先民吃饭肯定都是用手,方便呀……后来才有了分化。

萧琰问的就是分化。

华夏族开始用箸,北西洲人开始用刀叉,那时大食还不叫大食,属于南大西洲闪含族的一支,仍然在用手而食。

“十七姊你说的没错,北西洲先民最初也是用手,后来用刀,再后来发现用刀不够,又加上了叉子。这就有意思了。咱们的先民也是先用手,再加入刀,之后发明了箸,取代了手,再之后认为刀是武器,有杀伐意义,放置食桉不合礼仪,于是撤下了刀,只用箸。”

萧琰眉毛一抬,流露出有不同看法,但她看出萧桥的话意没有说完,就依然注目倾听。

“十七姊,我们西陆分院在十年前设立了一个课题,研究生活习性对民族习性的影响。三年前,我很有幸加入了这个课题组。”

“哦?”萧琰很有兴趣。

“十七姊,我觉得,从生活习性看一个民族的性格,这很有意思。”

萧桥向她扬眉一笑,专注的目光有一种深邃。

他的眉浓黑有英气,却不是英锐的剑眉,而是一字平直眉,在他年轻朝气的脸庞上,增加了一种稳重,让人觉得年轻却没有年轻人的青涩;当他专注看你时,就让你感觉到一种可信。

“譬如大食人、欧罗顿人、突厥人、乌古斯人……这些凡是以手、刀叉为食具的,都是偏重武力夺取,因为这种方式最直接,就像用手吃饭、撕肉,最方便快捷;而用手撕肉,用刀叉切、割、戳,都是一种暴力方式。这里面天竺人是一个例外,他们属于森林系,以手而食是亲证自然,崇尚静思而不崇尚暴力,这个我们以后再讲。再说用箸,它不会撕、切、割、戳,破坏食物的完整,只是食物的转移。”

他说道:“咱们用箸的民族更讲规矩,讲究在秩序中以规则获取利益,最痛恨的就是以武力打破规矩夺取利益,因为这意味着破坏秩序——我们不信神赐食物,相信自己生产才能获得更多的食物,生产就要有秩序,任何对秩序的破坏都是对生产的破坏。

“箸头向内合拢,才能夹食物,这意味着我们的习性是向内,相信内在的,才是最大的力量。夺取他人食物,可以得一时饱,却是向外,依赖别人的产出,这就不如靠自己。自己能生产,才是最稳定的来源。这就又回到了秩序,规则。稳定利益的源头来自生产力,而生产力就要在秩序中保障。”

萧桥明亮的眼睛中有一种深沉的锐利。

“一个民族的生活习性,是祖先们面对自然、面对生存做出的一种选择。这种选择刻入血脉,繁衍遗传,就形成了民族习性的不同,也是对待世界的不同。用箸的最大特性就是规则、秩序,这是和用手、用刀叉的最大差异。世界是要有秩序的,因为秩序才能稳定,稳定,才能继续发展,文明成果才能传承下去。十七姊,你说呢?”

萧桥最后这一问,也有些锐利。

不同于他之前的热情、开朗,隐隐有种锋刃的感觉。

萧琰拿起托盘中的清水,慢慢喝了一口,然后抬目,对萧桥说道:“秩序,规则,这是必要的。”

这位堂弟话中另有意思,不只是说食具,不只说民族习性的不同,应该是在表达他的观点、倾向。

规则、秩序的对立面,就是暴力、破坏。

而最大的暴力,往往来自于最强的武力。

人间最强的武力是军队,但军队有秩序,有帝国的权柄、法令规则约束。

人间之上,却还有一种力量,是权柄、规则很难约束的。

……

结合自身来西洲的使命,萧琰不得不怀疑萧桥对她说这些话的用心。

以她的性情,很少怀疑人的用心,尤其是对亲人、朋友,但她有敏锐的直觉,能够感知他人的用心。

萧桥不是宗师,以他在族中的地位也不够资格接触天启计划,萧澜虽然是他母亲也不会透露;但不排除以他洞察信息的强大能力觉察出蛛丝马迹,进而怀疑她出使西洲的使命:她是萧氏最有潜力、最年轻的洞真境宗师,武道前途远大,如果不是重要的、特殊的使命,萧氏不可能同意她在这时候被派到危险的西洲——萧桥怀疑她来西洲是和云端武力相关,这就是合乎情理的推测。

当着她面说出这番话就耐人寻味了。

萧琰认真看着堂弟年轻的脸庞。

这个年纪,是最有理想的年纪。

萧琰自己就有理想,而这位堂弟的理想,似乎跟她有着背离。

萧琰认真说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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