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抛下手中的香烟，向柏高做了一个手势：“前辈，虽然这样非同寻常的一场盛宴可望而不可及，但确实让人心驰神往。至少您让我明白吃东西并非仅仅为了填饱肚子那么简单。”
柏高放下竹刀，摸岀小酒葫芦扒开盖子灌了一口酒，抚了抚胡须：“唯精于吃喝之道，才能洞悉万物之本源，也才能破解死生奥妙。可惜俗人都在糟蹋美味。所以红尘喧嚣，灯红酒绿之处都是酒囊饭袋。”
我点了点头：“受教了。”
柏高又灌了一口酒，收起酒葫芦拎起竹刀继续剖鱼。
我刚跨进单眼皮探测器，诺依卷着裤腿拎着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跑过来：“博士，是不是要去那个岛一探究竟？我已去。”
胡莉转了转眼珠：“呃…诺依小姐，你勉强也是个淑女，不要像别的野滋滋的女人那样任性…”
程遥咳了一声。
我向诺依做了一个手势。诺依赶紧把手中的鱼放进柏高身边的鱼筐里，兴高采烈地跨进了单眼皮探测器，坐在我身边。
胡莉叹了一口气，扭头递给诺依一块抺布：“擦擦手，整理一下仪表，要去玩也得注重仪表。”
诺依擦拭着手，露出一个微笑：“小妞，在修饰方面谁都比不过你。不管高不高兴，你都可以随时改变形象，不用梳头洗脸，也不用化妆。”
胡莉噎了一下，扭身变了一个造型，关闭舱门，启动了设备。
单眼皮探测器升空后，程遥侧身看了看我：“老爷子告诉了你什么？”
我淡淡一笑：“他给我讲了一场匪夷所思的夜宴。”
程遥挑了挑眉：“什么样的宴会值得大惊小怪？”
我清醒地说：“以凡人的平庸参与不了的宴会。”
诺依眨了眨眼睛：“博士，我以前也听尊师讲过夜宴的事情。她告诉我夜宴每四年春秋两季举行，日期都是七天。届时天下的十二名睿智的大傩大巫都会从四面八方前往东方的紫彤山聚会，品味从天南地北根据不同时令采集的上千种食材制作的美味佳肴，并选择其中佳美的食谱传播。因此每当紫彤山春秋设宴时，人间也同样一派欢腾。”
我深有感触地说：“衣食住行是人类存在的根本。这十二名大傩大巫教导人类怎么膳食，实在是人类繁衍生息的福泽。”
程遥取出一副墨镜戴上：“诺依，你的尊师有没有告诉你，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收集天下的食材在紫彤山设宴？”
诺依点了点头：“是大傩句芒。”
我有些恍然：“难怪在后世的传说中，句芒被称为东方育化万物、泽被苍生的女神。一直到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南方地区都筑有春祠和秋祠供奉她，民间春游踏青的习俗和秋游登高的习俗由此而来。”
程遥用手指刮了刮嘴唇：“不过遗憾的是，春游聚会和秋游聚会自汉朝独尊儒术之后，被视为*的聚会。句芒被贬为*之魔，春秋祠皆被捣毁了。她缔造的合和术也被歪曲成淫邪之术屡遭禁锢。但我算明白了为何自古以来都把请客叫做作东的源由。博士，你听说过合和术吗？”
我淡淡一笑：“在殉情谷时，我听大傩仓颉提起过。这门数术在后世由茅山派传承，专门用来化解男女之间交往时的矛盾，促成金玉良缘。但是只把合和术当做男女之间的媒介显然过于肤浅了。事实上合和的內涵包括调整天地运转、日月运行、山水通融、阴阳调和与男女合谐，是平衡天下正邪的至上之术。可惜后世平庸，传承有限，连画祭祀天地的紫符、画招唤日月的金符、画镇山导水的银符以及画维系阴阳平衡的蓝符的法术都失传了，只剩一帮画黄符诈称能帮人结良缘的四处招摇撞骗的伪道士喧嚷尘上。”
程遥努了努嘴：“历来动听的谎言的另一面也同样是谎言，绝不会成为真理。经你这么一说，合和术确实博大精深。”
我深沉地说：“我曾与老爷子、吉娜和三妖精过合虚山时在合欢台下听过大傩奢比讲经，深知通融和睦对万事万物的重要性。据我所知，天下能观察到日月同天交驰的地方有两处，一处是合虚山的合欢台，另一处就是紫彤山的和合台。”
程遥眼睛一亮：“那茅山会不会是古时的紫彤山呢？”
我想了想：“应该不是。茅山上古时称为句曲山，应是我们曾经去过的居留山，句曲的原意是指九峰之间曲折迂回的十八湾，称为居留是后人的音误而已。我认为紫彤山就是后世被称为神山的丹山，那座盘踞于水乡泽国之中红色峨嵯的山峦应才是大傩句芒的居所。”
程遥托了托下巴：“通体红色的山确实很少见。”
胡莉偏了一下头：“红色的祭台更罕见。博士，我们到了，直接在祭台上降落吗？”
我摇了摇头：“不，在祭台下降落。老爷子暗示过我，男人贸然登祭台无异于亵渎神灵。”
程遥瞄了诺依一眼：“美女衣冠不整也不招神灵待见。”
诺依闻言下意识地整理仪表。
胡莉操纵单眼皮探测器越过一片水鸟翩跹的水泽，一个方圆几公里伫立着千万棵枯死的枫树的岛屿呈现在我们眼前。在岛屿的中央，一座垒成七层的红色方形祭台威然屹立，仿佛在嘲笑死亡。
越过枯死的枫林带，胡莉选择祭台南面的一片空地徐徐降落。
枯萎的枫叶在单眼皮探测器散发的气流影响下飘飞，给人无限落寞之感。
尘埃落定之后，我们先后下了单眼皮探测器，置身于荒芜的境地之中。看着一棵棵树剥裂的树干、光秃秃的树枝和散落一地的失去颜色的枯叶，我感受到了一种慑人心魄的美。这种壮美展现出的是一个物种整体死亡后的*裸的尊严。
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我辨别岀一条树林中鋪盖着枯叶的通往祭台的大道。可以想象在往昔枫叶红了的时候行走在这条道路上是何等的惬意，如今却满目疮痍。
我点燃一支香烟，转身把目光投向筑有几百级宽大台阶的高大祭台。阳光下，每层祭台围栏上雕刻的涂有朱砂的各种奇异的图腾令人由然而生敬畏之心。我臆想着过往的岁月在祭台上举行仪式的盛况，却猜不透为何要在一个四面环水的岛屿上设立这么一座雄伟的祭台。
胡莉走到我身边摊了摊手：“我敢肯定刺客小姐要是看到眼前的场景一定会泪如泉涌。她对枫叶一贯情有独钟。”
程遥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小妞，刺客可没有你说的那么矫情。初略看来，整座祭台完好无缺，不像遭到过肆意破坏或废弃。岛的四周水草丰美，气候温和，成片的枫林全枯死了倒是极吊诡的事情。”
胡莉捡起一片枯叶在手中搓揉：“草木的生命力其实比鱼虫鸟兽更强，枫树林毁于一旦，我认为与这座祭台有直接关联。只是现在我们根本不知道当初有人煞费苦心建这么一座祭台出于什么目的。以我对人类文明的认知程度，我知道四季祭祀是上古时任何一个族群的头等大事。如果祭台废弃了，就意味着族群灭绝了。”她把手中的碎末洒在地上，拍了拍手，“诺依小姐，虽然你眼下打扮得时尚性感，可是我始终没忘记你也是一个女傩。不妨说说你的见解。”
诺依看了我一眼，神色凝重：“我觉得导致枫林枯死的原因，主要是这座祭台被诅咒了。”
胡莉闻言怕冷似的抖了抖身子，看了四周一眼，把程遥拉到身边，对诺依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诅咒有这么大威力把千万棵参天大树都咒死吗？”
诺依抿了抿嘴：“那要看针对什么事情，是谁施的咒。”
程遥发出一声叹息：“也是。青衣重宝施的咒能使天崩地裂，河山移位，尸横遍野。如有一个女魔头也像青衣重宝那样对这个岛屿施毒咒，摧毁枫树林倒也不费吹灰之力。”
胡莉扁了扁嘴：“无端毁了一片树林纯粹是极其无聊的举动。如果真的是施咒，除非下咒的人疯了。”
程遥捏了捏胡莉的肩膀：“小妞，有时你很幼稚。要是你不明白枫树在华夏文明史上的承载的含义，该先向博士讨教一下。”
胡莉眼珠乱转：“我和博士之间无话不谈，用不着讨教。”
我淡淡一笑：“关于枫树，最有名的传说就是当年蚩尤在常羊山被诛杀之后，捆绑蚩尤的枷锁被丢弃在了一个岛屿上化为了一片枫林。火红的枫叶就是蚩尤溅在枷锁上的鲜血染红的。”
胡莉张了张嘴：“…这个传说过于残忍。不过湘妃竹传说中也是帝舜的两个妃子因哀悼丈夫的死哭泣的斑斑血泪落在青竹上造成的。有些故事就是让人面对美丽的景致多愁善感。”
诺依耸了耸肩：“小妞，现在我们所处的境地一点都不美。”
胡莉瞪了她一眼：“在阴森的环境里自我安慰一下不行吗？”
诺依哑然失笑：“行，行。”
程遥仰头观察了祭台一番，双手交臂：“博士，要是解读关于捆绑蚩尤的枷锁的传说，是否可以推测这座祭台不是用来祭祀天地鬼神，而是专门用来祭祀蚩尤对抗神傩巫鬼的壮举的？蚩尤的死对于人类来说，客观上是一座不朽的丰碑。”
我思考了一番：“很有可能。可是这种揣测得完全解读了祭台上铭刻的图腾之后，才能有明确的定论。”
程遥笑了笑：“那诺依和我上祭台去摄录图腾。小妞，你陪着博士在这附近散散步好了。”
胡莉扭了扭身体，变成一个风姿绰约的少妇，挽住我的手，皱了皱鼻子：“尽管我风华绝代，但我不认为在一片死气沉沉的枯树林里漫步会有什么浪漫情调。”
程遥白了她一眼，从单眼皮探测器中取出一个工具箱，招呼诺依沿飘落着枯叶的台阶攀登祭台。
胡莉指了指程遥的背影：“漂亮女人的背影总是展露出十足的魅力。不论程督察身上有没有妖精的成分，和她这样的女人共渡一生的话，你会少很多遗憾。虽然她不会是地道的贤妻良母。”
我笑了笑：“小狐狸，目前谈论居家过日子为时尚早。”
胡莉窃窃一笑：“我倒指望你一生漂泊，只怕虎视眈眈盯着你的女人们早晚会不乐意。”
我清醒地说：“女人在某些特定的环境下比男人更大度。比如蚩尤为了谋求平等，不惜挺身而出挑战神傩巫鬼。”
胡莉扁了一下嘴：“但有多少人崇拜蚩尤呢？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人类总是标榜自己是神的儿女却恶意诋毁真正的祖宗。背信弃义、阳奉阴违都是人类最喜欢玩的游戏。”
我和她踏着枯叶漫步：“或许这是因为神傩巫鬼惧怕人类真的变得强大，刻意抹去了人类初始的记忆，才导致人类迷失在唯神傩巫鬼独尊的扭曲的宗教观念之中。所谓人类软弱，需要神傩巫鬼庇护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只要脱离这个陷阱，人类才会真正自尊自爱，从而自强不息。”
胡莉点了点头：“确实。一旦我们重新回归地球，在一片废墟中缔造崭新的文明，首先要做的就是自我拯救，不是屈膝下跪企求这样那样的神明垂怜。否则，打着以神灵的名义的旗号肆意杀戮，又会成为新文明的劣迹。整个地球又将陷入血雨腥风中万劫不复。我相信人工智能的产生能推动人类新文明的升华。摒弃狭隘和迷信，人类的层次才会得到整体提升。关键的问题在于，人类要真正认清自己是谁，才不至于滥用和践踏智慧。”
她的话令我陷入深思之中。我感觉不学会自我反省的人生，终究会在随波逐流中被无情埋葬。所以，要真正认识和改造世界，首先认清自我才能找到良性的非急功近利的途径。（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