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续上
南斐轻点了一下头：“相传灵坞是一个处于雷泽深处四面环水的大岛。岛的外围是大片沼泽和湿地，常年浓雾笼罩，几乎与世隔绝。但是岛上种植着上万种奇花异草，上千种果树，上百种蔬菜，放养着各类家禽，稻田成片，水产丰富，一派繁荣。这种景象听起来似乎和江南区域几千年以来的农耕模式没什么区别，可生存和生活的内涵截然不同。”他笑了笑，“灵坞的生活模式由大傩帕莎创建，主旨是识物抑物，善智启慧，九欲有节。通俗地讲就是认识自然，顺应自然，善用智慧，抑制喜、怒、哀、乐、爱、恶、贪、嗔、痴的欲求泛滥。这就是灵知体系的构架，也是进入这个体系中的人自觉自愿遵行的行为规范。受灵知体系的影响，放牧山水，归隐田园成了人世间最美好的生活模式。这种模式派生了草堂文化和园林文化，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造就了一大批超凡脫俗的智者，从人文、艺术、技艺诸方面为人类文明注入了不朽的篇章。隐士是指以追求身心自由，感悟天地奥秘，培植情操以及拥有某种技能或技艺并孜孜以求的人。为了自身祸福退避山林岛屿，或为了自身的生死奢求所谓长生的人，皆不是隐士。亘古以来，氏族、部族、宗族和家族中的佼佼者才符合成为隐士的基本条件，但这类人往往被世俗社会所排斥或拼命吹捧。其实，成为所谓的圣人和贤人，不是隐士的追求。因为真正的隐士，会运用智慧尽可能让大众受益，却不屑于留俗名于世间。”他端起甘蔗汁喝了一口，“由大傩帕莎创建的灵坞，据我所知生活着一群拥有广博智慧和不凡技艺的人。岛上的人偶尔会出来在世间走动，传播知识，启迪世人。也会挑选在世俗中极优秀的人上岛。可是外界的人，能上岛的实属凤毛麟角。历朝历代都有在世俗中出类拔萃的人不知所踪，是否是被灵坞所接纳，我不知道。甚至我在古太湖流域来来回回行走多年，至今也无法确定灵坞的大体位置。但我认为，关于灵坞的隐秘传说，不是虚无缥缈的神话。”
程宿感叹：“清风自在白云间，自古隐者厌俗名。”
黛西拭了拭头发：“程骚人，隐逸不易，就别感慨了。”她对南斐笑了笑，“我很有兴趣听听漂亮的女人怎么玩死盖世英雄。”
“关于后羿的结局，有很多种说法。但每一种，都和一个女人有关。这个女人在不同的故事版本中有很多名字。汉朝之后流传的传闻中，将这个女人称为嫦娥。这个传闻讲的是后羿南征北战数十年，平定了天下，在垂暮之年获得了绝色美人嫦娥的青睐，由此产生了美女爱英雄的炫丽史诗。后羿为了取悦嫦娥，达到长相厮守的目的，带着她不远万里，历尽艰辛上了昆仑山，受到了众神之神西王母在悬圃乐园的隆重接待。为了表彰后羿匡扶天下的功勋，西王母赐给了他两粒仙丹，嘱咐他和嫦娥一人服一粒，就能在人间逍遥自得，长生不老。如获至宝的后羿带着嫦娥离开了昆仑山，准备回到都城后举行隆重的仪式，诏告天下，然后与嫦娥一起服仙丹永享长生。却不料嫦娥痴迷于在悬圃乐园所看到的诸神无比奢靡的生活，梦想成神，位列仙班，在归途中乘后羿不备，独自私吞下两粒仙丹，白日飞升弃后羿而去。昆仑山的诸神不耻嫦娥的不端行为，拒绝接纳她进入悬圃乐园。嫦娥羞愧难当，又无法回到人间面对后羿，只有飞升到月亮上，永世承受孤独寂寞。而被遗弃了的后羿心灰意冷，没过多久就抑郁而终。”南斐微微一笑，“这个传闻很凄艳，却给后世之人带来了无限遐想。以至修仙炼丹一直处于倍受追捧的时尚。另一方面，直到如今，登月依旧是全人类的梦想。可是很少有人会想到，这是道教在创立之初，为了吹嘘道统学说，丹道鼎术，蛊惑人心，不惜扭曲上古史实泡制的一个骗局。首先，上古传说中的悬圃乐园，是一座建筑在山腰上的空中花园。被称为诸神所居的上都。它并不在昆仑山，而是在槐江山。其次，昆仑山不是山，是高原上的丘陵地带和峡谷地带的组合。古称昆仑之丘和昆仑之墟。汉朝时出于误断，把帕米尔高原和青藏高原误认为是昆仑山的范畴，致使长江和黄河的源头和流向都被恶意篡改了。”他做了一个手势，“关于后羿的故事，其中一大半渗杂了夏朝第六位君主羿征战四方的一些传说，显得扑朔迷离。一般而言，上古对君主的称谓初始时称为凰，即皇，是对女性君主的尊称。后来的君主称为后，男女君主通用，沿袭到夏朝。商朝创建之后，君主称为帝。到了周朝，称为王。夏朝中后期创立了诸侯五爵制，以公、侯、伯、子、男册封诸侯，被册封的四方诸侯统称君，习惯上的称呼为君侯，势力强大的诸侯称为方伯。因此，不单是自汉朝开始对所谓三皇五帝的划分显得混乱，对上古出现过的君主的表述，也常常张冠李戴，夸大其词，刻意美化和丑化，令人辨不清是非真伪。”
田蕊抿了抿嘴：“被抛弃是人世间最残忍的事情。编造这个故事的人，不是一般的歹毒。”
南斐调整了一下思绪：“秦汉之前，有关这个故事的传闻，却是另一种表述。在流行于长江中下游地区的传说中，后羿崛起于即翼之泽，功成于雷泽，征战四方，灭国无数，盖世英武。而嫦娥曾是冉国的女首领，国破家亡之后被俘，惨遭*，被后羿软禁在居留山，饱尝沦落异乡之苦。为了复仇，嫦娥一面假装臣服委身取悅于后羿，另一面施展魅力引诱了后羿手下的一名叫逢蒙的勇士。两人勾搭成奸后，设计引后羿来居留山赴鲜桃宴。席间逢蒙趁后羿酒醉，张弓射箭暗杀他。后羿猝不及防，受了伤，仓皇从桃林中往山下逃，被逢蒙追上用桃木棍结果性命。弑杀后羿之后，逢蒙连夜护着嫦娥出逃，从吴地奔赴越地，然后回归故国，召集旧部，乘船而下，灭了后羿创立的政权。后世谬传，把嫦娥奔越曲解为奔月，彻底抹杀了真相。”他神色凝重，“传说嫦娥弑杀后羿之后，居留山生长的桃子被称为绝情果，常年无人采摘，连鸟兽都不吃。而后羿死后，赴阴间成为了鬼王，动不动骚扰人间。因此人间万众习惯于每年春天用桃枝驱鬼，用桃木箭、桃木剑和桃木棍打鬼。”
紫月噓了一口气：“桃子是华夏文明林林种种的传说中最受赞誉的果实，想不到这种极好吃的水果，还有这么一段吊诡的传说。”
桦岛弘一颇感兴趣：“老兄，江南的茅山派素来以驱妖除鬼名传天下，茅山的师承渊源与这个传说有关吗？”
南斐沉默片刻：“茅山古称句曲山，句是九的转音，曲是蜿蜓流动之意。古来所称的九曲十八湾，所指的不是黄河沿岸，是环丹山流动的秦淮河沿岸。所以，句曲山就是居留山。后者是转述的音误。之所以更名茅山，是传说汉朝时有茅氏三兄弟在山上修道成仙得名。所谓的茅山派初始时并非属于道教范畴。派系中以女性居多，传播和合术和用鬼符驱鬼。信徒遍及江南。后来茅山派纳入道教体系，奉行正一教，所采用的丹鼎术和五雷捉鬼大法，传自江西龙虎山，完全脱离了原旨宗教。几年前为了探索嫦娥奔月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我去过很多地方，专程去苏州玄庙观拜访过有操守之士，也吃过江南各地的白桃、黄桃和水蜜桃，张家港凤凰山和苏州西山的桃子最好吃。在句容听当地人说从前本地产于茅山脚下的桃子皮薄心红，鲜甜如蜜，曾一度是贡品，如今却吃不到了。”
黛西啧了一下嘴：“我觉得嫦娥敢爱敢恨，真是巾帼英雄。”
南斐点燃了一支香烟：“古时的冉国，大致在四川雅安。历来盛传雅女多情，江南女子也素以貌美可人著称。我比较过旧时两地的生活习俗，也就雅语和江南的侬香软语请教过一些人，还专门向蜀锦和苏绣的传人讨教过有关种桑、养蚕、抽丝剥茧、染线和纺织刺绣方面的问题。综合来看，我个人认为，先秦之前流传的有关后羿和嫦娥的传说，趋近于历史真相。至于有人认为后羿和逢蒙是师徒关系，逢蒙弑后羿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行为，在此就不讨论了。因为道德这块遮羞布的正面和反面，都无比肮脏。”
程宿复杂地笑了笑：“老兄，先秦以前的儒家也不尽然都是扔一块骨头就摇头摆尾的犬儒。”
南斐看了他一眼：“程兄，汉朝时儒家为了标榜，把从前的一大批古人纳入了儒教体系，魏晋时道家为了炫耀，也拼命把一大批古人纳入了道教体系。因此玩弄古人，戏弄今人和愚弄后人成了极其恶俗的游戏。我们没必要为了争论谁是君子，谁又是小人多费口舌。”
田蕊启了启唇：“正解。”（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