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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无聊的年关

那之后,我再没回关山,安静的窝在县医院对面那个家中。陪伴我的是几本破书和一台破电视机。紫嫣有了自己的小圈子,不理我,和同学们一起瞎忙,画一些我看不明白的画。父亲母亲忙着接见人。这就是当官的好处,春节了,家里总会来一些人的。

就我一个是闲人。

唉,这个年过的,贼没劲!

从大年初一清早开始,家中就人来人往,接连不断。县上各机关各单位的负责人,下面各乡镇的领导,甚至一些村上的支书主任都来了,大包小包的往家里拎。父亲坐在客厅里接见客人,来一个握一次手,寒暄几句祝福问候的话语,喝两杯酒,再握手,送出门去。接着再来人,再握手寒暄再喝酒送走,一遍遍的重复。我佩服父亲的精力,一上午就这么坐着等人来拜年,握手寒暄,祝福问候,机械流程一样规范,丝毫不乱,竟然忙得连厕所都没时间上。母亲客厅里出出进进,客人一走她就进去,一会儿怀中抱着礼物进了厨房。我们家厨房有个套间,那是仓库。

这一天我们家的仓库堆满了东西。

这一天母亲嘴巴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起初来人敲门时我去开门,渐渐烦的不行,再有人敲门,我就装作听不见,躺床上看书。金庸先生的武侠系列我已看完了,开始读贾平凹的小说,今天就读了一篇《五魁》,为女主人公的悲惨命运流了几滴清泪。

不知道怎么了,自从关山回来,我的眼泪就特别的多,老想哭,听见隔壁邻舍孩子哭泣都要流一鼻子泪。为此还挨了妹妹紫嫣的冷嘲热讽。她现在骂我骂得很顺口,动不动来一句“不像个男人”,那个崇拜哥哥的妹妹不见了。一个刚上初中的小屁孩,知道什么是男人?难道她恋爱了?初中生谈恋爱,太吓人了吧?为了查明真像,给她一个教训,我着实动了一番脑筋。有点不好意思,我调查的办法是偷偷翻看紫嫣的日记。虽没查到明显的恋爱证据,但还是知道了她年龄不大,心大了,爱呀恨呀都敢往上写。人说女孩子早熟,一点不假。

紫嫣写日记跟我大相径庭,应该说,她的日记才是真正的日记,有的地方就写一句话,比如十月二十八日那天的日记写道:“张老师今天讲课啰嗦的很。”还有一篇写的是:“七点半到操场散步,走到东墙下,忽然看见王诚诚和张晓东在那株大柳树后面拥抱在一起,可惜天色有点暗,看不清楚亲嘴了没。看王诚诚一天扭着屁股走路,真是骚得可以。”

我无语了,门风问题要紧啊。

今天上午,紫嫣早早就出门了,她走时说跟几个同学一起去给哪位老师拜年。谁知道呢,现在的女孩子比男孩子狂野,世事真的颠倒了,男人在家洗衣做饭,女人在外抽烟喝酒打麻将。小学生有敢于谈恋爱的,想找个单纯的女孩子,估计得进幼儿园里找。但愿紫嫣不是谈恋爱去了,但愿不是!她脑瓜子可没我这个当哥哥的聪明,学习不上不下,考一个好点的大学估计困难。我真应该给她几个建议,恋爱不能当饭吃。

早上吃了几口饭,肉多菜少。大年初一,母亲忙得连下面条的时间都没有。我对肉类食物很淡的,我以前喜欢吃面条,现在开始喜欢吃炒菜米饭了,这还是大学里跟付捷学的,她说多吃青菜米饭长不胖。我不是怕长胖了,我又不是女孩子,我是觉得吃清淡点人舒服。中午了家里还有人出出进进,看情形母亲是不打算做饭了,因为她叫我吃两口馍馍喝杯开水凑活一顿算了,我就知道她还惦记着有人来送礼。心里这个生气呀,没办法,自己解决吧,进厨房里寻找可以吃的东西,盆盆罐罐,碟子碗的全盛着酱肉、扣肉,便切了一个馒头夹了几片肉凑合吃。瞥见套房柜子里案板上地面上摆满了礼物,柜子里塞满了香烟,有中华牌子的、有熊猫牌子的、有金城牌子的,零零总总不下百条,便进去挑好的拿了几条,回自己屋里抽。

这个大年初一,我在饥饿中,看完了贾平凹的一本书。

晚上终于有饭吃了,我吃第三碗臊子面时,常占美打来了电话,母亲丢下饭碗跑去接电话。我们家里就那一部电话,安在父亲母亲屋里床头边。家里的电话大都是母亲接,紫嫣偷偷告诉我,母亲可爱接电话了,接了电话一套一套咬文嚼字的跟人家聊天,却常常用错了成语,真是不知道害羞。我批评紫嫣怎么这么说自己的母亲呢?这会儿听见母亲真的跟常占美扯上闲话了,教育常占美要常回家看看,孝顺父母,帮老人捶捶背,陪家人说说话,一套一套的,特顺溜,连歌词都用上了。我瞥一眼紫嫣,紫嫣也朝我这边看过来,我们俩就忍不住笑了。我从没告诉常占美家里的电话号码,他是怎么知道的?哦,对了,他爹常主任应该知道,这人可比他儿子讲义气,强多了。我担心常占美跑来打搅,便未雨绸缪,让母亲告诉他我过年不在家,紫嫣一旁笑着说:“哥,已经晚了,下午你睡觉那会儿,他打来过一次,我告诉他你在家的。”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家伙找我肯定没什么好事。

一会儿母亲喊我接电话,躲不开了,我只得去接,这一刻,我非常讨厌听见常占美的破声音,而想听见的却不打来。果然,常占美开口就直奔主题,他在那头喊着说:“寒雨,初二日,就是明天,咱们学校去年考上大学的十几个同学搞个小聚会,你们一班那个漂亮的班主任柳春晓是发起人。柳老师在南苑宾馆定了包厢,你明天早点过去,帮着她收拾收拾,抬个酒啊,拿个瓜子啥的。”然后,他神神秘秘的告诉我说:“你知道吗,柳春晓老师一家子,年前已经搬进县城住了。”

我气不打一处来,自从知道小荷病了的情况后,这个年我像被传染了一样,也患上了思想病,不想见人,整天躲在屋里看书写文章。何况,柳春晓告了父亲生活作风有问题后,她的名字在这个家中成了忌讳,谁都不愿意提起。不用常占美告诉,我早就知道柳春晓一家子搬到县城了,我还知道她家就在西关粮食局大院里,为了不逗起父亲和母亲的伤心事,我一直没去看望她。

母亲收拾起碗筷,准备去洗锅,看见我进门还要吃,笑着骂了一句:“这吃法哪里像个大学生。”紫嫣“呵呵”笑着填补了一句:“猪啊。”母亲也就笑了,问常占美打电话做什么,我刚想撒个谎,又是紫嫣嘴快,已经说出柳春晓牵头聚会的事儿,还说今天大街上看见柳春晓和她男人杜胜友往南苑宾馆里搬东西,大冷天的两个人都一头一脸的汗水。

父亲皱了皱眉头,没说话,母亲很干脆的说道:“不准去。”

她说了,但似乎没什么信心,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向来是个不听话我行我素的人,说完了便望着我,热切盼望我表明一个态度。我没说话,擦了嘴,很响的打了一个饱嗝,紫嫣坐我身边,立即“咯咯”笑着起身跑开,边跑边骂道:“真是头猪啊。”父亲笑道:“怎么这么说话,没教养。”母亲讨好我似的也责怪紫嫣:“不准这样骂人,他可是你哥哥,没大没小的,死丫头惯得没样子了。”紫嫣不怕父亲,却有点忌惮母亲,听见母亲责怪,吐舌头刮鼻子的羞我。我早已习惯了她的任性,对这个妹妹,我是溺爱多过管教,所以她从小就不怕我,想怎么来就怎么来,骂两句还是小儿科,不高兴时还会打我呢。我看父亲朝这边看,明白他想知道我对明天聚会的打算,我便故作深沉的低头想了想,说道:“还有其他老师,去还是要去的,就是没必要那么早去,迟点去见见其他的老师,表达一番培养教育之情就行了。”

父亲很满意我的回答,坐沙发里翘起二郎腿,慢慢的嘬吸一小口五粮液,又点了一支中华牌香烟,吐出烟圈慢慢说道:“想喝自己倒一杯去。你现在是大学生,举手投足、一言一行该有自己的主见。你这样想事我很高兴,这才是一个大学生该有的胸襟该有的气度,才是成大事的做派。一定要去,不但要去,见了柳春晓杜胜友,也不必拘泥,该怎样还怎样,该说说该笑笑,和和气气,洒脱自如,免得他们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去,倒笑话我们家的人小家子气,没气量。对了,明天总共来几位老师?你就代表我问候问候,替我给他们拜个年敬杯酒。另外,一位老师送过去一条烟一瓶酒,当然五粮液茅台不要拿,看见了影响不好,就拿那个五星级世纪金辉,那酒也是一瓶两百多块,外加一条金城烟,就是五百了,也显得隆重大气一点。”

父亲还在交代,母亲的脸色慢慢好看了,一会儿又可惜起烟酒来,父亲瞪了她一眼,说道:“说你头发长见识短还不信。”

我领会父亲的精神,不想叫杜胜友柳春晓说他的闲话。对我而言,无所谓胸襟气度,那些于我目前毫无关系。我是个学生,举手投足一言一行该像个学生,给老师送礼应该高雅庄重一点,送烟送酒算怎么回事?但父亲定下了,我不好反对,说了声感谢,便真的倒了半茶杯五粮液,以前没喝过,想尝尝这么贵的酒好在哪儿,一会儿又点了支烟,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抽烟,他好像没什么不高兴,只是说不要在同学们面前抽太好的烟。母亲抱怨我又是喝酒又是抽烟,她老人家气恨恨责怪道:“好的不学,尽学些街头混混的坏习气。”紫嫣急着看电视,急切的说今晚是各地方台的春节晚会,想看广东台港台歌星的演唱会,父亲想喝茶,说了几遍她都懒得动,乾坤大挪移的推给了我,我去替父亲泡了杯铁观音,顺手给母亲和我自己也泡了,紫嫣见我没给她拿东西,不满的喊道:“真没眼力劲儿。”她要喝可乐。

我只好又辛苦一趟,连带着替她打开了递到手上。这家伙居然连声谢谢都不说,眼睛盯着那个广东还是香港的有点丫丫腔调的老男人摇头扭屁股,眼光都变了色了。

吃过饭,喝了两杯茶,天色已黑下来,父亲和母亲一块儿出门去了,母亲手中提着一个包,沉甸甸装了什么贵重东西,想是给那位朋友或者领导拜年去了。我向来不关心大人们的事,父亲一走,我立即坐沙发里,让自己坐舒服一点,然后大口喝着几百元一瓶的好酒,这么干喝没意思,便切了一盘猪耳朵下酒。紫嫣看我喝的香,说想尝一口,我递给她酒杯子,她抿了一小口就吐舌头,连声喊辣,说道:“什么呀,还没可乐好喝呢。”

我就笑话她没见过世面,说道:“五粮液多少钱一瓶,可口可乐多少钱一瓶?”

紫嫣不屑的说道:“五粮液贵重还是洋芋蛋贵重?”

我说道:“当然是五粮液贵重了,洋芋蛋多少钱一斤。”

紫嫣特爱吃洋芋,不管炒洋芋丝还是烤洋芋蛋都爱吃,所以她打比方举例子老拿洋芋来说事,听我这么说,她绷着脸一本正经问道:“肚子饿了洋芋蛋能吃饱,五粮液能喝饱吗?没听过民以食为天吗?还大学生,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

我笑道:“你这是狡辩。难道国宴上招待外宾不上茅台酒,上洋芋蛋不成?”

紫嫣一笑,说道:“怎么不行,咱们家烤洋芋老外还没吃过呢,叫他们尝尝,香死他们了。”

我“哈哈”大笑,说道:“没听过,那样的话丢人丢出国了。”

紫嫣说:“喝这么贵的酒,其实就是穷讲究,钱多得烧包。”

我不想辩论了。我居然跟一个小丫头辩论起价值问题来了。况且,我一般辩论不过紫嫣的,与其输,毋宁不辩论。

电视上一个电影演员扯着嗓子喊叫,说唱歌不像唱歌,说不是唱歌明明是歌唱晚会,看他那样脸红脖子粗的挣扎,实在累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叫紫嫣赶快换台,“咱们老家的驴叫唤都比他强,电影演不好跑出来唱歌,丢不丢人?”紫嫣却喜欢的不行,嗑着瓜子跟着哼哼,头不回呛我一句:“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现在就讲求个全面发展,港台三栖明星人人既演电影演电视剧,又唱歌跳舞,人家这叫全面发展。”

我“嘿嘿”一笑,不跟她争论,继续喝酒抽烟,我发现喝酒加上抽烟,味道好极了,一会儿一盘猪耳朵消灭干净了。

“哥,听我们班王诚诚说,他跟那个谁谈恋爱了,是真的吗?”紫嫣眼睛不眨瞅着电视机,突兀冒出一句话:“那个女的演的电影我看过,贼没意思,什么破导演嘛,怎么会选她演女一号呢?看她那怂样,三角眼大嘴唇,要多难看就多难看,他会喜欢上她?太没追求了吧。”还觉得骂得不过瘾,又加上一句,说道:“一定是哪个小报记者胡编乱写的。”

我一怔,想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她说的是电视上的那个男演员。这个问题把我难住了,实在不好回答,人家明星天天谈恋爱,换女朋友比我换短裤还勤,谁知道他娘的是真是假?我只好说醉话:“对上眼了呗,明星的感情,谁说得清呢。”

紫嫣一时想不通,一气灌下一瓶可乐,呛得直咳嗽。接着,她又问出了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哥,你跟谁对上眼了?”问完了想了想又说:“小荷姐不能算,我说的是你大学同学。”

我就想起了李臻和付捷,这两个人在我脑海里纠缠在一起,一会儿是两个人,一会儿又合二为一,折磨得我吃不好睡不香。但我怎么能告诉自己的妹妹这些事呢,所以我说:“哥一个对上眼的都没有,谁能看上你哥呢。”

紫嫣嗔目而视,喊道:“不想告诉我就算了,懒得理你。”过一会儿不甘心,又说道:“我们班张晓东的哥哥也上大学,比你高一级,张晓东说他哥都换了三个女朋友,他说起他哥来神气的很。哥,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到现在一个都没谈?”

我“嘿”的一笑,没理她。

紫嫣又说:“不过,哥,你比张晓东他哥可帅多了,我相信你,你一定能找一个既漂亮又聪明的女朋友。”

我只好对紫嫣说:“可能会叫你失望了,我们学校大学生都是帅哥,个个比你哥哥强。”

这话紫嫣自然不信,继续鼓励我。

母亲屋里电话响了,我刚要起身去接,紫嫣飞快的抢我前面跑过去接上了,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子回来,看她一脸兴奋,知道肯定是好事,我问什么事这么高兴,她含含糊糊说道:“没什么事,同学电话拜年。”我瞅她一眼,她嘻嘻笑了,脸也红了。

唉,现在的女孩子!

第二天去参加同学聚会。

十一点钟走进南苑宾馆,我是精心挑选的这个时间段,我认为这个时间段既不早也不算晚,刚刚合适,既能躲开单独跟杜胜友和柳春晓老师见面,也让大家感觉不出我是在逃避什么。节日的气氛浓烈,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烟花的味道,孩子们在大街上跑来跑去,抢着放鞭炮,欲放却怕,爆竹刚燃起,就惊吓得一溜烟跑开去,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吵翻了一座小城,热闹了一个节日。过年是孩子们的节日,穿新衣放鞭炮,还能吃上各种各样的糖果,又不用去上学,开心死了。我开始怀念童年。

走进宾馆,看见楼梯口立着一块牌子,上面楷书写一行字:“参加聚会的老师同学,请上二楼会师厅。”字是好字,就是看着别扭,我们是聚会,不是会师。这个小小县城里的人,有自恋癖,从官儿到商家,甚至到普通百姓,不管什么地方搞什么活动,总喜欢冠之以“会师”的名号,仿佛时时处处,要向人们展示那个历史大事件,会师楼、会师门、会师商场、会师酒家、会师学校,等等,遍地开花,应接不暇,好像不加这两个字活动就不隆重,就不醒目不吸引人的眼球。这两个字俨然成了这个县的标志。

循着楼梯而上,大声的喧闹声已经塞满了整栋楼。我低估了人们对于聚会的热情,原想正月初二日,人们更愿意呆在家里跟亲人团聚,没想到这些人还真够讲义气的,大过年的别妻离子的跑来跟别的男人女人见面约会,什么心态啊。好不容易找到会师厅,站门口一目所及,知道今天来聚会的人,老师多学生少,随便点了一下人头,老师大概有十多位,学生超不过十位。看来老师们更喜欢这种场合。老师们很喜欢跟进了大学门槛的学生们聚会,如果这些学生中间有一个钱学森,更光荣更自豪。我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傍名学生!在封建社会,官僚们最喜欢的工作是学差,谁捞到手当一任钦点监考官,那就祖坟里冒烟了,因为他就有了自己的门生,一支利益共同体,真正的荣辱与共。这个光荣传统一直流传至今,今天的老师们虽不能靠学生升官发财,至少可以出去吹牛,倘若学生中出了一个县长或市长,老师是很骄傲的。可惜呀,芸芸众生是绝大多数。涅槃是肯定的,谁都绕不开,重生的迄今只有两位,一位叫耶稣,一位叫释迦摩尼。

常占美此刻还没有坐下,站一边热情的招呼大家,看见有人进来,他便过去迎接,拉着手一个个安排座位。这正是他的性格,喜欢人前显摆。这是一间大包厢,安排了两桌饭,凉菜已经摆上桌了,学生向老师递烟端茶,相互恭维。常占美大声的喊叫:“杨济你坐这里,李振中你挨着张老师坐吧,大家挤挤吧,挤一块儿热闹。杨帆你招呼你们那桌,别他娘的光惦记着喝酒,一会儿有你小子喝的。”又大声喊服务员端茶倒水。他也不想想,这时候哪来服务员,服务员大都回家过年去了,整个二楼就安排了一个服务员伺候客人,隔壁还有两个包厢,看样子是家庭式聚会。现在人们都不在家吃年饭了,全跑酒店里吃喝,美其名曰:消费。可见人们兜里还是有钱了,消费是借口,摆阔才是理由。

那服务员一个人照看三四个包厢,忙不过来了,已有点被呼来喊去的生气了,我悄悄告诉她:“悄悄的躲一边去,假装没听见。”她一笑真的躲厕所里,半天没出来。

常占美看见我进来,立即高声大嗓的抱怨我的姗姗来迟,就像个在老师面前显示自己早到的儿童。我微笑着挨个向老师们打招呼拜年问候,柳春晓老师一脸微笑,好像跟我父亲没什么过节似的握住了我的手,脸不红心不跳的一个劲的夸我长高了长帅了,接着问候“程县长好吧”。我跟同学们打了招呼,便拿出父亲准备的烟酒,每个老师身边放下一份,说道:“我爹要来给各位老师拜年的,刚出门又被人拉走了,说是市里面来了领导,委托我替他给各位老师拜年,这是他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请笑纳。”房间里立即响起啧啧声,感叹不已。婵月老师真的苍老了,鬓间的头发夹杂了白丝,她老公坐她旁边,显得比她年轻多了,两口子眼含热泪,连声说道:“老乡长还记得我们啊,又是烟又是酒的,太客气了。”看她那样子,我感慨不已,想这么多年没白思念她啊。可惜,我又想不起她姓什么了。找了个座位坐下,悄悄问坐我身边二班的,也就是常占美那个班的,一位长得有点对不住观众眼球的女生,“今天这顿饭谁掏钱?”她的回答叫我彻底放下心来,她说:“当然是杜乡长,他说了他签单,请我们大家尽管放开了吃喝。”

呵呵,竟然有这样的好事,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反正不用我花一分钱。我早上起迟了点,父亲已吃过早饭,早早出门给领导和同事们拜年去了,母亲热好了一桌子剩菜剩饭,紫嫣吃肥肉块简直就跟吃馒头似的,狼吞虎咽,直吃得嘴角上流出肥腻腻的油来,我坐旁边看了一会儿想吐,哪里再吃得下东西,急忙躲出门,眼不见为干净。临出门时就惦记上了这顿酒席,天不遂人愿啊,这会儿一桌丰盛的酒席摆在面前,眼巴巴看着,就是吃不到嘴里。因为那位校长,站起来开始讲话,当领导的,就是爱讲话,也不分个场合。我记得他以前的名字叫董军,现在不知道叫什么,这几年我们县流行改名字,他改一个也是应当应分的。东关十字路口那边前年开了一家“周易预测”门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女人,据传是从台湾宝岛那边来的,整天忙着给大家预测前途和命运,婚姻、职业、家庭、仕途等等都在她预测范围之内。就是哪家小孩尚在肚子里,只要给她两百块钱,她就替孩子起个好名字,据说她起的名字男女通用,最大的好处是那孩子将来一定前途光明,身体健康,据说连伤风感冒都不会得的。如此神奇,自然生意兴隆,听说找她预测命运的人,有一大部分是机关单位的领导干部,她曾替农牧局的一位副局长测算过,她说他早应该是一把手了,之所以蹉跎至今,仍没当上,就是因为他的名字不吉利,名字克了他的仕途。那位副局长如悟三真,当场拿出一叠钞票,请她重新换一个名字,他说那名字原是先人给起的,先人没文化,起得不好,影响了仕途。听说那位副局长换了名字后,两个月不到就真的调到另一个单位当一把手去了。那老女人县城里人送了个响当当的称呼:“周易大师。”紫嫣偷偷告诉我,父亲也去算过。好在父亲没改名字,否则我家户口要重新换了。

董军校长大声讲话,从感谢开始,感谢了一圈,连我都在感谢之列,却没有感谢常占美。我看见常占美的脸色难看起来,想笑又忍住了,肚子里开始咕咕叫,看服务员把一盘爆肚放我眼前,哈喇子流下来了。董校长感谢完了,提议大家喝一杯,于是凳子哗啦啦响,大家起身碰杯喝酒,这是什么酒,比五粮液可难喝多了。一分钱一分货,此言不虚。我以为这就可以填补肚子了,二班的班主任却站起来,端着一杯酒开始感谢,他很实在,从董校长感谢起,一圈之后,当然,感谢了他的得意门生常占美,常占美志得意满的笑,不等他班主任提议,他自己先喝了一杯。二班班主任又提议大家干一杯,又一阵凳子哗啦啦响。接着起身的是婵月老师,好在她所感谢的人不多,三分钟就完了。

我的胃啊,求求老师们了,体谅体谅你这饥饿的学生吧。

轮到柳春晓老师演讲,她是好口才,肯定短不了,我无奈的摇头。出我意料的是,柳春晓感谢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我的父亲,她把我们学校这几年的成就归功于“程县长的大力支持和关心”。我有点感动,心想父亲母亲小心眼了吧?看看人家柳春晓,这才是“君子之腹”。接着出场的是杜胜友,他向我招了招手,他没感谢任何人,他只回忆了一通我们两人的友谊,特别是在乡政府大院里的日日夜夜,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这人现在的口才,跟他媳妇不差上下,有得一比。呵呵,我和他一起大笑,特意配合他插了几句话,讲了他跟柳春晓谈恋爱的一些细枝末节,当然了,我没有说出那晚上,因为他的床咯吱乱响,影响我人生第一次遗精了,一夜间从一个小孩变成了大人。我不无夸张的说,从他身上,我学会了用美妙的音乐去追求喜欢的女孩子,感谢他教会我弹吉他,感谢他教给我人生中一堂重要的课。没想到我的这些话刺激了杜胜友,在柳春晓含情脉脉的注视下,他潸然泪下,激动不已,跑到我身边,给了我一个很有力的拥抱,然后回去给他老婆一个深情的吻。他娘的,他这是演戏还是装多情?

感谢快结束了吧?我抓起一双筷子,夹了一块油炸洋芋,准备大快朵颐,填饱肚子,然而一块洋芋尚未塞进嘴巴,常占美站了起来,轮到学生们感恩了。真是要了命了,我就要饿晕了,哪里顾得上理会什么恩什么情,先解决了饥饿问题再说别的吧。

“我叫董洁茹,就读于西北师范大学。”我旁边那位对不起观众眼球的女生,突然嘴巴凑到我耳朵边,小声说道。

我被吓了一跳,在她那双因为酒精作用,已经泛起红光的眼神的注视下,忙凝神静气,囫囵吞下一块洋芋,噔声噎气对她说道:“我叫程寒雨,那个什么,……我……”

我和她说话竟然有点结巴?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她那眼神。我一句话尚未说完,董洁茹就抢着说道:“大名鼎鼎的程寒雨,程县长的公子哥儿,我早就知道你了。嘻嘻,我不喜欢参加这种无聊的聚会,吃吃喝喝,有什么意思嘛!我本来在金城过年,我们全家今年都在金城过春节,我爹去年十月份调到省里工作,我娘我弟弟我们一家子年前都搬省城里了,你是没看见啊,金城除夕夜放烟花,那阵势……怎么说呢,咱们全县城上乡下加一块儿也比不了的。是舅舅,哦,你还不知道,董军是我舅舅,他打电话说你程寒雨也来参加同学聚会,我昨晚就赶回来了。”

我汗如雨下,手足无措,做梦想不到她会在这种场合向我赤裸裸的直抒胸臆,她说得诚恳直白,情真意切,我听了似晴天霹雳,魂飞魄散。我不懂得如何应付这种场面,我不善于拒绝女孩子的要求,这方面我的经验相当贫乏,一时面红耳赤,窘迫嗫嚅,好不尴尬。好在常占美及时的喊我的名字,他喊我快去敬酒,同学们都已感恩敬酒完毕,两桌人只剩我和董洁茹两个了。我念叨一句“阿弥陀佛”,赶紧站起身,抓起酒壶顺桌给老师们同学们敬酒,方躲开董洁茹那双闪烁着我难以捉摸的色彩的眼神。

我身上痒痒的,起鸡皮疙瘩了?

这顿饭在我忽然间感觉不饿的时候开始了。我已经要喝醉了,我听见婵月老师两口子齐声喊叫服务员:“快上一盆浆水吧,浆水可以解酒。”婵月老师憨憨的咕噜道:“都少喝点呀,喝多了伤身体。”她夹起一块东波肘子,放到我盘子里,说道:“多吃肉,少喝酒,小心伤了胃,别学常占美那榔槺样子。”我感激婵月老师的关心,心中暗笑,心里却想:“那服务员躲厕所里去了,哪里听得见?”因为是婵月老师要的,所以我亲自跑了一趟后厨,找大师傅要了一盆浆水,双手端来给她,婵月老师就站起来,给大家一人舀了一碗。我刚坐下,隐隐约约听见董洁茹嗲声嗲气问常占美:“程寒雨的信箱是什么?”我朝常占美摇头,他便笑着说:“程寒雨就在你身边,你问他去。”董洁茹给了常占美一拳头,常占美夸张的倒下去,惹来董洁茹一串笑声。杜胜友跟董军开始划拳,不知谁踩了一脚柳春晓,她抱怨道:“我这是水牛皮的鞋,沾上脏东西就是一个疤,怎么收拾都不干净,讨厌。”

哈哈,不会是常占美吧,要不就是董军校长。

我挣扎到隔壁房间,因为那边有沙发,可以躺会儿。

什么时候了,为什么屋子里明亮亮的,不是晚上吗?

房间里光线有点刺目,一缕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迷迷瞪瞪躺着。感觉有人在替我擦脸,很温柔的那种,毛巾是湿的,是热水里涛过的,暖暖的擦来拭去,真舒服啊,所以我没有马上睁开眼睛,我不想破坏这种温馨的气氛,我想好好享受一番。这是什么地方?努力回想着,脑子里忽然一个激灵,猛的翻身坐起,因为我已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隔壁房间里传来响亮的划拳声,我听出那是常占美和杜胜友。我揉着眼睛坐起身,扭头四下里看看,就看见董洁茹笑眯嘻嘻坐在我身旁,手里捏着一块湿湿的毛巾,那毛巾还散发着热气,是她替我擦的脸?难道我是枕在她的大腿上睡着了?

我是在做梦吧?而且是一个恶梦。

抬起手臂,看一眼腕上的表,十一点五十七分。那么,我睡了不到二十分钟时间。我拍打一把麻木的脑袋,挤出一丝微笑,对董洁茹笑道:“对不起,辛苦你了,我怎么睡着了?”

董洁茹努力使自己笑得漂亮一点,但还是难看死了。所以美不是可以装扮出来的。她冲我耸一下肩膀,眉头一挑,似乎要做出一个极为动人的样子,然而那样子更叫我紧张起来,一点美感都没有,一会儿又扭扭捏捏的,她说:“寒雨,你睡觉的样子真可爱。”一边说话一边挪着屁股靠近我,几乎要挨到我身边了。她还想说什么,刚张了张嘴,我马上捂住自己的嘴巴,起身就往洗手间里跑,她要跟着去,一边嗲声嗲气喊我小心点,别摔着了,我忙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坐下,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

一时吐了个痛快,刚才吃下的东西,全倒进马桶里了。回来时,看见那个包厢的门我就冒冷汗,哪里再敢过去,径直进了后厨,找那个还躲猫猫的服务员,要一碗杂酱面来吃。

常占美也醉了,一边跟老师们犟着喝酒,一边拍着胸膛,高天高地的讲大学里的人和事,一会儿又高声大嗓的喊叫他那位大学女朋友的名字,可惜他已口干舌僵的,吐字不清,我听了好一阵子就是没听清他女朋友叫什么。

杜胜友木冷冷直勾勾盯着常占美的嘴,“嘿嘿”的笑了几声,便溜到桌子下面去了,柳春晓跟婵月老师说着悄悄话。

我又催了一边,那服务员终于端来杂酱面,急急忙忙扒拉了几口,再不敢呆,真怕喝醉了,也担心还在那边等着的董洁茹同学,漱了口,悄悄跟董军校长打声招呼,撒谎说父亲中午要说事儿,便悄悄的,做贼似的溜走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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