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殊皱着眉，神色还算镇定，浓密的睫羽投在眸底的光影却轻轻颤动“因为……”
书影突然俯下身，吓得凌殊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却只是笑看着凌殊，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凌殊，你心里的想法都刻在脸上了，师父我可不是这么教导你的。”
凌殊大囧，却又不甘退让，只得目光如炬的注视着书影的脸，尽量淡定的开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哪里又会刻在脸上？”
“可是我看出来了，你害怕会离开风苑，离开语微，离开妤惜，离开我。”书影突然温柔的声音响在耳畔，带着某种致命的妖异。
凌殊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牙关咬的紧紧的。
“好了，明日还要早起，不和你闹腾了，早些睡吧。”书影见他阴晴不定的模样，也不再得寸进尺，带着笑起身准备离开。
在书影背过身去的时候，凌殊握紧了手，终于出了声：“我是害怕。”他盯着书影的背影，喉咙起起伏伏的有些紧张，但话却没停。“我是害怕离开风苑、离开语微、离开妤惜……离开你。所以，我只是想先知道原因，为什么要拿走我的记忆？”
本来想要绕开的话题又被凌殊直言问了出来，书影背对着他，闭上了眼，无声的叹了口气。
“师父，告诉我。不要再转移话题了。”凌殊平日看着文静又听话，骨子里的倔强和执着却怎么也不曾因为时光的打磨而少去一分。
正是你的这份倔强，我现在才不能告诉你。书影沉吟了片刻，背对着凌殊轻声说了句：“记忆我会还给你的，但原因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完全不给凌殊追问或者质疑的时间。
“师父……”凌殊眼睁睁看着门被他关上，神色有着淡淡的失落。
书影进屋以后便看到桌边坐着的芸熙。她一身简装，脸色凝重，待他进来便等不及的抬起头道：“公子怎么能将记忆还给殊儿呢？他得回了记忆，第一件事便会去找那个人……再也不会回风苑了……”
“那不好么？”书影知道她隔墙偷听了自己和凌殊的对话，也不甚在意，反倒是随意躺在了软榻上，神色疲惫。
“当然不好！”芸熙看着他直摇头，伸手指向他的心脏淡淡苦笑：“你问问你自己的心，舍得么？”
“没什么舍不得的，我书影虽非善类，但答应过的事情是不会食言的，何况还是和他的约定。既然之前答应过要还给他记忆，那还给他便是。”话说的十分淡然，但芸熙却能听出里面蕴藏的无奈。
“那你又何苦将他过去所有的记忆拿走呢……如果你真的这么想，何不一开始便还给他记忆？”
听到芸熙的质问，书影戏谑的笑了起来：“我以为他无处可去……以为他要找的人都死了……可是昨晚救那个凌啸的时候，我查看了他的记忆……凌殊居然还有一个亲哥哥，他最重要的那两个人都还活着。既然如此，我就没有理由再隐瞒他的记忆，不是么？”话到尾音，书影叹息一声：“我原来还担心那个叫做凌啸的人已经忘了他，或者是个不称职的亲人，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而已。芸熙，你不要劝我了，我书影还不至于要依靠这样的手段来把徒儿留在身边。”
“但……那个凌啸一身血腥之气，呆在大皇子身边肯定有所图谋，难道你就放心让小殊跟着他卷进皇权斗争？你不是最讨厌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吗？”
她和书影一路走来，度过的岁月绝不少于妤惜。怎么会看不出这个徒儿对他有多重要。这么多年，他好不容易获得一些慰藉，怎么能……说放手就放手呢？
“这个，我自有办法。天色已晚，你回去休息吧。”
书影挥挥手，便窝在美人椅上不再动弹，看来真是累极。芸熙摇摇头，无奈的取过被褥将他盖好，才走出去轻轻带关了房门。
第二日，又赶了一天的路程，直到傍晚的时候，车夫将马车赶到了一块悬崖的高地上，四面无路。
所有人都下了马车，凌殊和芸熙扶着昏睡不醒的凌啸站在悬崖边上。书影从袖子里取出一把精巧的折扇，口中念念有词的将折扇展开之后，眼前的景色就突然都不一样了。
凌殊看着折扇展开后在悬崖上出现的大门，忍不住揉了揉自己发直的眼睛，真的假的。这大门后的一片白光是什么地方？
“走吧。”书影带着他们一一踏过那道白色大门。凌殊也不害怕，踏过去的时候，悬崖口的逆风呼啸，吹的他几乎都要睁不开眼睛，步子却一点没犹豫。
大门消失后风也停了。眼前豁然开朗，到处是青山绿水、桃林缤纷，美得让人惊叹。芸熙也不像是第一次进来，一路上还和凌殊解释着每一片桃林的不同种类，山水布置的讲究。
几个人走出桃林迷阵的时候，早已经有人等候在湖边，旁边还停着几叶扁舟，很是诗意。
“我当是谁，居然是书影回来了！”一个白衫男子亲昵的带着几个少年过来迎接他们，可一看到凌殊和芸熙扶着的凌啸。那个白衣人便停了脚步，满脸惊诧。
“凌啸？”他匆匆上来接过凌啸，看他昏迷不醒、脸色苍白，神色满是关切:“他怎么了？被谁打伤的？”
书影淡淡回了句：“你认识？”
“当初要不是他帮忙，狐族哪能在此安居乐业？我们刚刚隐居在此，所用的第一批物资可都是他帮忙运送过来的，连后来的农作物、药品和盐都是。书影你从不参与族里的事物也就罢了，居然连他都不认识，他可是我的至交。”
白衣人便是清漓，他笑盈盈的看着书影乐道:“想不到你不认识他居然都把他救了回来，凌啸也是走了狗屎运了。”
简单寒暄了几句，几个人便被清漓带着乘船过河，到了一片宁静祥和的山寨。山寨里都是竹子做的阁楼，一层叠着一层，临着碧绿的山水，很有意境。
凌殊一路上都沉默着，静静听着那个清漓和书影叙旧聊天，冷不丁被清漓指着脑袋问书影:“一直忘记问了，你这徒弟叫什么？”
书影挡开他的手指白了他一眼“凌殊。”
“凌殊？！”清漓瞪得眼睛溜圆，上下打量了他几圈，又看看书影又瞟了眼旁边沉睡的凌啸，突然嘿嘿了两声，然后换了个其他的话题。
用清漓的话来说，凌啸是他至交，书影又是族里难得回来几次的大人物，所以他们几个人这次都受到了相当高级的待遇，每个人都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和用品。
凌啸被安置在靠湖的二层阁楼上，凌殊和书影住在他一左一右方便照顾。唯有芸熙因为是女子，被安排在了另一个阁楼里。
第二天几乎都是在狐族人的欢呼和宴会中度过。凌殊这才终于确定了，师父真的是狐族的，而且还是狐族里很厉害的人物，大家既尊重他，也都似乎有点怕他。
晚会结束以后，凌殊跟着芸熙说说笑笑的回了阁楼，结果刚回房，就听书影的声音从隔壁传来，让他去学医术。
凌殊这一去又是很晚才回房，而且还不是自己的房间，是凌啸的房间。
算一算，他已经三天没醒，总不能不吃不喝不洗澡吧？抱着负责任的心态，凌殊去厨房里专门给凌啸熬了药粥，烧了热水。等到粥给他喂完了，洗澡水也烧好了。
凌殊用法术将浴桶弄到凌啸的房间里，把门也关上，然后走到凌啸床边。
“脱还是不脱呢？”凌殊看着凌啸棱角分明的脸，用无辜的声音和他埋怨:“谁要你自己醒不过来。反正我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不洗澡的话，你自己也不舒服，照顾你的人也不舒服，每天要给你针灸熏药的师父也不舒服。所以，醒了以后不要怪我，我可是和你打过招呼了。”凌殊毕恭毕敬的合十手掌给他鞠了个躬，然后走上前掀开了他的被子。
“我脱了哦。”凌殊忍不住吐了吐舌头，眸光带着点坏笑，将凌啸的几件上衣毫不客气的脱了个精光。
凌殊从小在风月场所长大，身边莺莺燕燕的女子和醉酒后衣裳不整的男子也都看过不少，所以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不过自己脱别人的衣服毕竟是第一次，多少带着点新鲜和好奇，不免观察了一会。
凌啸体型精瘦，肌肉紧实，古铜的肤色在灯光里泛着暖暖的光泽，倒像一块色彩沉郁的琥珀。
凌殊好奇的戳了戳，入手滑而不腻，弹性极佳，还真不像个练武的糙人。他又伸手在凌啸上身的重要穴位上都一一按压感受了一遍，试着和自己从古书上看到的穴位都对应起来。
从没有机会将医书上的穴位知识进行实践，所以之前看到好几处都心存疑惑。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凌殊自然学的认真，一边将凌啸上身全都摸了个遍，一边念念有词的叨唠着原来想不通的那些问题，将它们一一解开。
“原来是这样啊，医学果然博大精深……”
估摸着水温差不多凉下来可以洗澡了，凌殊将床上的人悬空升了起来，慢慢放进浴桶里。结果扑通一声，力道没掌握好，不小心让凌啸整个掉了进去。把屋子里溅了无数的水花，连凌殊自己也没有幸免。
“喂。”凌殊趴在浴桶边缘，伸手想把完全没进浴桶里的凌啸捞出来，免得他被淹死。无奈每次刚刚好够到他的肩膀，却因为太滑而抓不稳，眼睁睁看着他又落回了浴桶里。
换着法子用法力，又因为焦躁，而控制不了。
“喂！凌啸！”凌殊着急之下只能奋不顾身的跳进浴桶，然后抱住凌啸的腰将他拖出了水面。
“呼……还好没事，要是在浴桶里被我给淹死，那也太冤枉了。”
因为水里很滑，凌殊几乎用脸贴着他的胸口，一点缝隙也没留将他从水里抱起来站直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里浮力很大，凌殊一点也没觉得费力，而且被他抱起来的人也一点都不摇晃，站的很稳当，就像是自己站在水里一样。
像是他自己站在水里一样？
凌殊呼吸微微一滞，有些尴尬的抬起头，正好对上凌啸看下来的视线。
视线交汇的这一刻，房间里的烛光被风吹乱了节奏，明明灭灭动荡不停，满地的水渍中折射出两人的身影，在深浅不一的光斑中不断交叠。
凌啸的眼瞳深邃如潭，漆黑如墨，不自觉就能把人吸引进去，凌殊怔怔的看着。直到凌啸下巴尖上的水滴到了他扬起的鼻尖，那凉凉麻麻的感觉才让他反应过来，立即松开了手。
“那个，我只是想给你洗个澡……”凌殊张口慌忙解释。对面的人却置若罔闻，用宽大的手掌触到他的脸颊边，将他颊边粘上的湿发捋了下去，然后又抬手伸向他的肩膀。
凌殊瞪大眼看着他伸来的手越来越近，感觉自己就像被猛兽围困住的小动物，退无可退。凌啸却面无表情的伸手越过他，拿起浴桶边缘挂着的毛巾盖在他的脑袋上:“出去把头发擦干，再换件衣服。”
凌殊如蒙大赦，飞快跳出浴桶，湿着身子跑了出去，跑到门口又颇有良心的回过头来问凌啸:“你真的清醒了，不会待会又晕倒在浴桶里吧？”
凌啸脸色沉了几分:“不会。”
凌殊这才松了口气，将门带上，准备回自己房间。
“凌殊？你在干什么呢，刚刚怎么那么吵？”听到身后是书影的声音。凌殊心底一阵哀嚎，尴尬的回过头对书影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那个……凌啸他醒了。”看到书影微微惊讶的眼神，凌殊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自己全身湿透的样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笑的更无辜一些:“我回去睡觉了。”说完，便一溜烟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
凌啸在浴桶里呆站了一会，面色虽然苍白，却忍不住扯了抹淡淡的笑容。
其实，早在凌殊走进他房间的时候，他便迷迷糊糊的恢复了一些意识，只是身体太虚弱，连眼睛都睁不开，唯有通过五感模模糊糊的感应着周围。之后听到凌殊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凌啸又感觉到他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还说了句“医学博大精深”差点没忍住笑意。
直到掉进浴桶时，凌啸实在没法再装下去，才自己站了起来。不然，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罪。这孩子学的穴位都很准确。但妖术太弱，连最基础的隔空取物都运用的毫无章法……这七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保护自己的。
想着，凌啸的神色又凝重了起来，目光盯向了门外的某个方向。那里传来无形的压迫感，想来，凌殊那个不明身份的师父正站在那里等着自己吧？
凌啸沐浴穿戴好之后，身体虽然虚弱，还是走到门口打开了房门。
果不其然，月光下的走廊里，书影负手而立，似乎等了许久。
“打扰了。”书影面带微笑的走进来他房中，非常随意的坐在了桌旁冲凌啸说到：“你还记得自己受了很重的伤吧？”
凌啸沉默的看着他，这人媚眼如丝，一张桃花面，看着和蔼可亲，却带着无比冰冷疏离的气质，绝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为了给你疗伤，便将你带来了狐族。这里有天然温泉，药草也充足。如果你乖乖的在这里呆上三年，新伤旧伤加上原来犯忌修炼留下的后遗症也都可以完全治愈。”书影见他打量的目光，不以为意的笑道：“当然，我救你并非为了做善事，只是因为凌殊想救你……”
“你的目的是什么？”凌啸打断他，惜字如金的问。
“我想和你做个交易。”书影笑弯了桃花眼，神色慵懒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凌殊为什么认不出你么？那是因为，凌殊七年前的所有记忆都被我拿走了。”
“是你拿走了他的记忆……”凌啸脸色一沉，额角青筋隐现，眼神如刀一般划向书影。书影却面带轻笑，视若无睹：“否则，他不会认不出你。这七年来，他留在风苑，拼命练习，每顿饭都吃不饱，仅仅就是为了能够要回关于你的那份记忆而已。”
话音停顿了几秒，在房间突然陷入沉寂的同时，书影终于看向凌啸，桃花眼里盛满了冰冷的幽光。
“没有那份记忆，你和他就只是陌生人而已，凌啸。”
南夜臻果然言出必行，陆陆续续派了一众手下去查探当年韩晓被杀之事，连心腹阿佑都没有放过。诺大的宫殿顷刻空了一半。阿佐比平时更加忙碌，盯着韩潋却比以往更紧。为了缓和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南夜臻干脆带了韩潋出宫，去近郊的别苑小住了几日。
起初韩潋还不愿意，被某人以惯用的手法软磨硬泡了一番，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道：“皇宫里打探不到什么消息，闲着也是闲着，既然承诺了一个月，必定在约定时间之内给你准确的消息。潋潋，近日实在酷热难当，别苑人烟稀少，风清水凉，何不随我同去，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
秋老虎来的十分凶猛，夏天最热的那段日子似乎又杀了回来。韩潋强忍住燥热带来的烦闷，依旧淡着一张脸，手上的扇子却摇个不停。这时，阿佐的目光又从角落里射了过来，如同一把锐利的刀。
韩潋扶了扶额头，居然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
不得不说，在别苑的这些天，他过得很安稳也很惬意。没有皇宫里那些条条框框，也没有时刻盯着他的阿佐。南夜臻似乎很清楚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两人单独相处数日，丝毫没有不自在的感觉，反而十分舒坦。
早晨，他在院子里练剑，南夜臻就在一旁写写画画，偶尔看一眼对方，然后继续做着自己的事。中午过后，他们在附近的池塘里抓鱼，在平原上骑马，或者在小溪里泛起一叶轻舟……韩潋错觉自己回到了七年前，与凌殊一起玩玩闹闹的每一天，那时总以为时光会一直这样延续，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会一直都在身边。
南夜臻用扇子勾勾他的下巴，打断了他的走神状态，将一个鲜嫩的莲蓬放到他手里。夜幕降临，两人坐在院子里的吊椅上，即使一言不发也能坐很久。
韩潋对天幕上那些一闪一闪的星星很有兴趣，时常看得入迷。
“你知道么，天上的每一颗星都代表了地上的一个人，天上一颗星黯了，地上就会有一个人死去。”南夜臻与他肩并肩坐在院子里，解释着许许多多的星象。韩潋听得认真，漆黑的眸子映照着星光熠熠发光。
南夜臻看的有些发怔，几乎想要低下头去碰碰他的唇，终究还是忍住了。他忽的指向天上最亮的两颗星星，朝韩潋柔声道：“有些星星会在一起连成星座，同时出现，同时消失，永不分离。潋潋，你可愿意和我像那两颗星星一样，永不分离呢？”
韩潋冷不丁愣了一下，回头看向神色难得认真的南夜臻，神色有些惊讶，但更多是慌张。那双明亮的眸子泛着如水一般潋滟的光辉，仿佛要将人完全吸引进去。
“别动。”
韩潋还在疑惑，还有些慌乱，唇瓣却被温暖所覆盖，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狐族隐居在一片世外桃源里，因为常年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所以狐族里的妖怪们除了喜欢恶作剧之外，本性也都是很纯良的。
族里难得来了客人，大家都争先恐后来观赏、打探，热情的不得了。就连吃的用的，也经常有狐妖不断的送来，还时不时给凌殊、芸熙抛个媚眼之类的。有的性格泼辣、开放的甚至拿了凌殊、芸熙的手就不肯放，摸来摸去的眼睛还放着光。要不是有书影在，估计凌殊和芸熙早就被无数狐族人给拐进自家门去了。（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