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在秦岭深处，丁家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一条河，满眼山，出一次山要走60多里羊肠山路。丁语谣的爷爷辈们，每次出山，都背一种带支架的背篓，走累了，把支架放下来支撑着背篓，歇口气再走。出山时背着干粮、山货，回来时买回油、盐和日用品。
7岁那年，爸爸送丁语谣去0里外的希望小学上学，长这么大，她没有走出过大山，在她小小的心里，世界就是一座又一座的山，要是有人告诉她，山外有平原，大平原上有大城市，那里楼房林立，车水马龙，她会以为你在讲天堂的故事，是另一世界，她做梦也梦不到的世界。
走到半路上，丁语谣的脚肿了，鞋子已经有些夹脚，可是家里没钱，等秋天的黄豆收了，才能买鞋，脚越来越疼，爸爸背着她走了一段，山路弯险，爬坡时爸爸累得汗珠子直往下滚。她要爸爸放她下来，脱了鞋，拄根棍子，光着脚慢慢走到学校。
学校还是在山里，依山而建，白墙红窗，很漂亮的三层楼。这和家里的茅草屋一比，窗明几净，鲜亮漂亮，她喜欢这个地方。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学校虽然漂亮，生活依然艰苦。每星期天下午，爸爸背着锅盔、咸菜、干菜等送丁语谣到学校，周五下午接回来。这期间，丁语谣只在学校吃一顿午饭，汤面条，或者米饭和山菜。早晚，打一碗稀饭，吃自家的干粮，学生们自己洗碗筷，有时，老师从河里打水上来，更多的时候，他们下到河里边洗边玩一会儿。
冬天天冷，房间里冷得跟冰窖似的，为了安全，不让学生们使用电热毯，学生们一人一个热水袋，在厨房打热水回来放在被窝取暖。孩子们常常俩人一个被窝，将两床被子合起来盖，两个人挤在一起，容易暖和。学生们的手、脚都冻得红肿红肿的，多数孩子都是满手的裂口、伤口慢慢化脓，晚上在被窝里，白天被冻僵的手脚慢慢变暖，奇痒难忍，可是不能挠，越挠越痒，越痒越挠，手脚都被抓烂，第二天就会加速裂口，化脓。
春风吹拂的时候，手、脚的冻伤慢慢愈合，山里最美的季节开始了，满山野花次第开放，杏儿、桃儿、杜鹃，以及叫不出名的野花，衬着柳绿新槐，真是织女也织不出的锦绣，足以报偿一冬的煎熬。
学生们放学后，最喜欢三三两两在山坡上背书，背着背着，就开始聊天了，话题多是周末回家要让妈妈做什么好吃的，学校的饭没油水，孩子们特别馋肉，丁语谣周末回家，妈妈总是想法弄点肉给她吃，爸爸早早就钓条鱼，或者打只山鸡什么的。
她们6个女学生睡一个大通铺，山里常停电，没电的晚上，大家凑钱买蜡烛，为了节省蜡烛，小伙伴们快速脱衣钻进被窝，赶紧吹灭。想温书呢，就彼此提问，互相补不足。四年级以后，停电少多了，路也加宽了几尺，爸爸就骑自行车送她。晚上同学们复习功课就方便了很多。丁语谣从小聪慧好学，在她的带动下，宿舍的小姐妹们都很用功，互相竞赛。谁要得到一本课外书，大家如获至宝，轮流传看。
她的小学生活虽然艰苦，但是能学到这么多知识，交到很多朋友，她还是很开心的。
她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镇中学。镇中学在山外，有高楼，有汽车，有数不清的商店和饭店。学校也比小学大了五六倍。可她不喜欢中学生活，学习倒不是问题，她依然不会出年级前五。只是同学们多是来自镇上和附近村庄的，他们一个个衣着鲜亮，天天穿得跟过年似的，脚上的鞋也有好多双，经常换着穿。像她这样来自深山的同学，非常少，她只有两身旧衣服，都是表姐穿旧了给她的。鞋永远只有一双，周末回家洗，周日下午再穿上。鞋面一补再补，直到鞋底磨穿，才能买一双新的。同学们盯着她的脚时，她总是羞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还有的同学当面嘲笑她是山妞，故意问她你们家通电了吗？从你家到山外要走多少里路？等等问题，不是真的关心，只是为了体验一下优越感。
丁语谣敏感的心一次次被同学们撞伤，有时她下定决心，周末回家一定缠着妈妈买双新鞋。可回家看到妈妈多年沙眼，眼角红红的，遇风就泪流满面，可连眼药水也不舍得买。“买鞋”两个字怎么也出不了口。
丁语谣有个哥哥叫丁语杰，大她5岁，丁语杰只上了一年中学就再也不肯上学，爸爸用树枝狠命抽他，他也不肯去学校。现在丁语谣有点理解哥哥的感受，但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坚持下来。她喜欢学习，特别是语文和英语，她喜欢语言的美感，当文字写在纸上，总是美得让她忘记此身何处。
丁语杰14岁就出去打工，先是在一个批发市场帮人搬货，后来在一家汽车修理厂学做修车学徒。学徒的工资少得可怜，他也尽量接济妹妹一点。
日子一天天过去，丁语谣变得越来越沉默，因为营养不良，1岁的她看起来还像个小学生一样，又瘦又小，脸色苍白。同学们也只在每次老师宣读成绩的时候，才知道班里还有她这么个厉害角色，平时她就像个影子一样躲在一边，不声不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1岁深秋的这场肺病，差点要了她的命，可在她以后的生命里，她几乎一直以感恩的心情对待那场疾病，是这场病将师父和方忆带到了她身边。师父对她的怜爱和悉心照顾，以及后来教她读古文、学天文、识地理，师父的智慧和仁爱深深刻在她的记忆里，给她的生命从此抹上一层温暖的底色，任生活艰险，那束亮光一直都在。
她也很喜欢方忆，这个男孩虽比她小两岁，可比她高大多了，方忆从不欺负她，不会歧视她，当师父夸她聪明伶俐的时候，方忆总是看着她笑，虽然他嘴上不肯叫她姐姐，可她的话，他是句句听的。他还为他们家打水劈材，帮爸爸在地里干活，帮妈妈用镰刀铡猪草。他的友爱让她受伤的心灵得到了慰藉。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在丁语谣眼里，无异于神仙般的日子，和师父学习，和方忆游玩，无拘无束，没有歧视，没有压力，生活难得露出温情的一面。（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