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萝小声吩咐了众鬼仆几句之后，转身轻声对我说：“我们在城外逗留太久，恐怕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赶紧趴在我背上，我们马上进城。”
我从沉思中挣脱出来，依言伏在了她背上。
乌萝背起我，在众鬼仆前后左右簇拥下风驰电掣般飘移，避过鬼镜，闯进了幽都。
由于速度实在太快，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站在幽都城中用黑色火山石铺设的地板上。
城中异常宽敞，造型别致的各种建筑物之间分布有两条河道和六条宽广笔直的道路，此际街上鬼影憧憧，异常热闹。
乌萝示意众鬼仆在前面开道，引着我往一条倒映着灯火的河道堤岸上走：“现在正是一天中幽都城中最热闹的时候，几条街上都在作各种以物易物的交易，众鬼习惯于只交换所需的东西而不囤积，我们不用去凑热闹。”她偏头看了我一眼，“你走在我身后，否则会被视为狂妄而受惩罚。”
我有意识地与她拉开了一点距离。
“鬼界跟人间最大的不同，是鬼交流普遍使用腹语。”乌萝做了一个手语，“所以诺大的城池昼夜没过于嘈杂的噪音。由于种了鬼符，众鬼一旦身体有病疼，能够一目了然的看出来，便于诊治，这应该算是形体透明的最大好处。况且在常温状态下，形体不需要任何饰物遮掩，规避了病菌在躯体上的滋生，利于洁净健康。然而在人间却把*视为罪恶。”
我深有感触地说：“把美贬为丑一贯是人间的闹剧。人类穿衣物初始时是为了抗拒风寒，后来演变为装饰。形体却因遮掩而成了困惑与诱惑的矛盾体，因此才有了罪欲之说。”
乌萝回了一下头：“对形体而言，光和风的危害最大。强光和寒流对形体的损伤，都在加速衰老。同样潮湿和闷热也会侵蚀形体，导致病疼。所以避光、避风、防潮和防燥是生存的第一要务。做不到这几点，便失去了城池和家园存在的意义。”
我环顾着幽都的夜景，表示赞同：“确实。”
“在生命的范畴内，人世间有一个错觉，那就是人类愚蠢地认为男性比女性更具有优越感，其实恰恰相反。”乌萝顿了顿脚步，“作为杂交物类，女性的生理特征仍留存着来自宫的基础传承，所以身体具有先天自我修复能力和免疫性，韧性和耐性都超越了男性。但男性的身体结构并不具备自我修复的功能，为此从体质上承袭的来自地球上的兽性成份具多，青壮年时期虽然孔武有力，爆发力强，却在步入中年后体质急剧衰退，源于兽类的免疫力逐步丧失，故极易疾病缠身，导致中风偏瘫和短寿。所以在神傩巫鬼之中，男性因无法突破身体的先天缺陷，由来只是作为女性的附属物存在。初始时人类文明的开创也由女性牵引和主导，可惜后来本末倒置了，致使文明节节倒退。这也难怪，在崇尚暴力的世界里，征服欲与贪欲总是蒙蔽了文明的本来面目，玷污了自由的本质。顺便提一句，若修仙的话，人类之中的女性比男性的成功率要高许多。这就是为何神界、傩界、巫界、鬼界和仙界有众多妩媚多姿的女性的缘故。”
我体味着她的话，看着身边川流不息走过的风姿绰约的女鬼，受益匪浅。
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对女性的尊崇持续过一个时期。因此源于上古的岩画、壁画塑造最多的是女性的形象，包括诸多神话传说，也是以女性为主体的。但这一切在后世的社会发展史中遭到了颠覆，致使人类又陷入了弱肉强食的兽性怪圈，动物法则阻碍了人性的进化和意识形态的升华，从而感性的愚蠢湮灭了理性的睿智。
由女性主导并开创的原始公有体系，毫无疑问是人类历史上最接近和睦的体制，它最大限度地避免了矛盾和纠纷，使老人、妇女和儿童的权益得到了充分保障。然而母系氏族社会到父系氏族社会的过渡催生了私有制的产生，从此延伸的人类文明所酝酿的都是不公和灾难。只因共有和私有的内涵截然不同。
处于璀璨而宁静的夜晚，我开始有些明白乌萝带我来感受幽都的良苦用心了。
印证一个物种的优劣，取决于该物种所寄托和行使的公共文明程度。这是真理。
再往前走，七座高矮不一跨河腾空的桥显示出来。呈拱形灯火阑珊的桥面倒映在水中，形成了一个个奇妙的圆形，十分壮美。
乌萝停下脚步，侧过身来：“你能看出这几座桥的关联布局吗？”
我眺望着前方观察了一会儿：“这是七星映河格局。传说中七星镶嵌于银河，南明北暗象征昌隆，南暗北明象征衰亡。”
乌萝轻声一笑：“这种说法也对，也不对。不过设局倒关乎众生运势兴衰。幽都设的这个局名叫碧海揽星，七座桥的灯火会随时节循环明暗，这样众鬼就能知晓外界在不同季节的冷暖了。”
我由衷地说：“这种设计实在高明。”
“知天象而调五季，观五行而配五色，仅是十方八法中的一个环节而已。”乌萝毫不做作地说，“可惜天地间许多看得见的东西，人类并不懂得恰如其分地加以运用。执迷于个人的悲欢荣辱，必然就无法参悟天地经纬，人类的狭隘莫过于此。”
她的话令我感触良多。
乌萝做了一个手势，示意我继续往前走。
当我们接近第一座桥时，我清晰地看到在灯光点缀下散发五彩光芒的桥墩、桥廊和桥面，竟然建筑材料都取材于天然玛瑙石。这种石头以色彩斑斓而著称，后世称之为雨花石。粗石专门用装饰园林庭院，细石多用于收藏赏玩，是古太湖流域的特产。因稀少历来弥足珍贵。用来造桥就显得格外醒目。
我正欲向乌萝打探石头的来历，一群女鬼围拢过来。
乌萝用腹语和其中的一个女鬼交流后，转身语调凝重地对我说：“我们的行踪败露了，现在跟她们走，不要抵抗。”
我镇静地点了点头。
那群女鬼带着我、乌萝和众鬼仆走向另一条路。
周边依旧一派安谧。
“看来是去鱼丽宫见鬼母，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闯过的祸太多了。”乌萝轻声对我说，“按人世间的说法，如果人死了会变成鬼生活在幽都，你愿意吗？”
我笑了笑：“可惜人终究只能是人。物以类聚，这是事实。”
“也是。”乌萝似乎叹了一口气，“我能幻化为人形，也能种符让你显现鬼形，但本质上你依然是人，我始终是鬼。要是各界没有了界限，环宇间就不会滋生太多纷扰仇恨了。不过今日你若因越界被弑，我必不会独活。”
我偏头看了看她，心中五味杂陈。
行了一段路后，一座气势恢弘的宫殿显现出来。九道大门内闪烁着七彩光芒。
肃穆的气氛中，众鬼仆被扣留在殿外。
一名女鬼带着乌萝和我登上二十七级宽大的黑色台阶，从中间的大门进入宫殿。
殿内的建筑、装饰和摆设皆由各色水晶构成，无比华丽，真正称得上金碧辉煌。
我们在如梦似幻的境地里连续穿过八重楼宇，进了一个大厅。
厅内熏香幽雅，摆放着九张水晶几案，用珍珠编织的珠帘相当精致。在厅堂中侍立的一群女鬼见到我们进来，殷勤地把乌萝安排到一张几案后坐下，酒水侍候。我则被从侧门带进了一间雅致的小厅。
鬼母后土仪态万方地端坐在小厅正首，显得无比雍容华贵。
我被安排到侧座坐下，奉上香茗，随即侍候的众女鬼告退。
鬼母后土上下打量了我几眼，脸上现出隐约的微笑：“扮鬼的感觉如何？”
我略感尴尬：“在下不知深浅，擅闯幽冥宝地，还望鬼母恕罪。”
鬼母后土发出一声轻叹：“鬼姬顽劣，我行我素，不知天上地下要闯多少祸才会消停。也怪我曾在她面前提及先生在映月岛聚会上的风采，她才会离开冥灵大渊去寻先生。今日先生既然光临幽都，我理当尽地主之谊，请品茗。”
我端起水晶杯呷了一口香茗，心下稍安。
“自青衣重宝施咒改天换地，洪荒灾厄重重，想必先生一行一路坎坷，十分不易。”鬼母后土感慨地说，“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皆累及生灵。无端的喜怒哀乐和爱恶情欲实在糟践生命。怎奈纷争一直不息。”
我沉重地说：“鬼母，在洪荒离乱之时，现实世界也毁灭了。来幽都之前，我有幸见到了大神白泽。对她所倡导的有类无界、万物同息的主张深以为然。在下自思若消除各界的隔阂，破除尊卑贵贱的障碍，致力于提升素养，十三道有望重新开启。”
“先生胸怀大度，可敬可佩。但世间险恶，尤其人心阴暗，要迎来十三道重启殊为不易。”鬼母后土沉默片刻，“昔蚩尤作乱，鬼神共愤之时又对人类生悲悯之心，于是平叛之后，大神女娲倡导神傩巫鬼大赦参与作乱的妖灵精怪和人类之罪，着重教化人类珍视生命，捍卫和平。由此才有了人间兴建城邦、挖渠引水、培植五谷、驯牛牧羊之举。可是杂交的人类并不具备依合自然之能，无法领悟天地万物共生同息的奥义，始终不能摆脱狭隘的禽兽属性兼容杂通，觉悟天地，导致祸乱濒乃，屡屡自取灭亡。所幸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有一小部分人有所觉醒，克己利世，六欲有节，人类的未来才有了一线希望。”
我恍然大悟：“原来正因为如此，人世间才产生了隐士体系，创立了各种原旨宗教。可是由于对神技傩术巫咒鬼符以及仙法的过分依赖和敬畏，一切积极的善法被扭曲和*了，反而变成了一部分人恐恫和勒索世人的工具。人世间太多城邦从前都建有祭祀你的宗庙，但一代又一代去庙里向你的塑像敬香、跪拜和乞福的人，无非是为了一己私欲奢求消灾降福，而对自然的损益和社稷的祸福置若罔闻。人类的狭隘是始终追求个人得失，滥用智慧不择手段追求功名富贵，却愚蠢地践踏和亵渎了公平正义。”
鬼母后土微微一笑：“欲壑难填，己所不欲。此不独是人类的悲哀。往昔兹鱼有心改观幽都，促进神鬼之谊，本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偏偏鬼姬把此事当成私事办了，结果酿成兹鱼被众神所弑的悲剧，还因此加剧了神鬼之间的对立。就拿今日先生私闯幽都的事情来说，倘鬼姬先行向本宫禀报，幽都岂有不敞开大门迎接先生之理？由此可见各界的陈规陋习也是造就众生心生狭隘的一大原因。先生说世人敬我畏我拜我皆因私欲，切中要害。私心不可共铸公器啊。本宫一直践行有类无界的信条，怎奈世人执迷不悟，盲目崇拜，害人不利己。若将来再创文明，切不可树立任何偶像。须知一切皆靠自己创造。如有一天文明程度到达一个高度，万物不分高下，互助互恤，十三道或会开启，近万年的企盼或在一朝成为现实。为此，我在心底嘉许先生的作为。也唯愿先生能纵横过去未来，不畏艰难，完成夙愿。”
迎着她的目光，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