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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余香犹在

我有预测事物发展规律的天赋?

这件事完全按照我的预期发展,我执笔,齐树柏杨思宇参与,尹子奇署名,驳斥常占美所谓重大发现的一篇文章出炉,寄到《西京日报》,一星期后竟然见报了。于是,我对编辑先生们以往的敬仰之情荡然无存了。他们的工作未必严谨,也喜欢凑热闹捞关注搞销量,经济利益第一嘛,市场经济了嘛,什么都要向钱看齐。我怅然若失,尹子奇却大喜过望,这一次,他少有的主动大方了一次,跑到公寓楼一楼小卖部里,买来几瓶啤酒,两包花生米,大家一起小小庆祝了一番,看着他的名字第一次变成铅字,赫然出现在报纸上,激动万分,潸然泪下。

然而有一点却是我万万没有料到的。

地球变暖的见证就在我的衣服上,前两天我还穿着厚厚的冬装,穿着沉重的皮鞋,今天就必须换上衬衫和单鞋。阳光像一个揭去了盖头的新娘,不再害羞,把一脸的春qing热情全泼洒在西京南边的大雁塔上,连唐代冷色的青砖都散发几缕暖意。校园图书馆那边的花园里,几丝嫩芽破土而出。

春天,不知不觉中来了。

我和付捷跪倒在玄奘法师塑像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付捷一边磕头一边嘴里嘀嘀咕咕,她叨咕什么?我没听清楚。我怀疑自己耳朵最近出毛病了,她在身边叨咕,我竟然听不见。磕罢头起身,悄悄问她,她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就不告诉你。”我认为她这是撒娇,不过我喜欢付捷撒娇时的妩媚和一丝傻傻的清纯。我也笑着逗她:“好吧,我正好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既然你不告诉我叨咕什么,我就不告诉你秘密。”付捷果然急了,两条手臂蛇一样缠住了我的脖子,俏丽的脸贴了上来,给了我一个甜甜的吻,撒着娇央求道:“那也是你先告诉我秘密,你先说了我就告诉你。”

三藏法师就在眼前,她竟一点忌讳都没有。我指着三藏法师的塑像,笑道:“你这样子,不怕他老人家动了凡心吗?”付捷忙撒开手,双掌合十,法师像前恭恭敬敬的打躬作揖,祷告说:“不好意思,打扰你老人家了,罪过呀罪过。”我就忍俊不禁。付捷祷告完毕,拉起我忙闪开去。又转了一圈,参观一番墙上的彩绘,都是取经的故事。我始终没看到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和尚那几位的塑像,问付捷这是为什么?付捷笑道:“你当这里是西游记?那是传说,哪有孙悟空猪八戒,你找他们做什么?”

我一本正经说道:“我想给猪八戒磕个头,许个愿。”

付捷奇道:“给猪八戒许什么愿?”

我忍着笑,一本正经说道:“我呀,想给二师兄许个愿,将来好背个漂亮媳妇回家。”

一句话逗得付捷“咯咯”的笑,又不停的捶打起我,娇嗔喝道:“谁说要嫁给你了?一天尽胡说八道的,再没个正行。”我也撑不住,看她又挥起拳头要打,便笑着跑开了。本来还想上大雁塔的,问了两个管理人员,都说这塔现在保护,不让游人上去,我就满腔的遗憾,我想看看阎立本、褚遂良和白居易的手笔呢,那可是中华文化圣人的真迹啊,我真想在那真迹下磕个头。

走出大雁塔,一抹残阳,塔耸风轻。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凄伤的爱的故事。就在这个地方,曾经有过一个叫辩机的和尚,一个入于佛门,却留恋红尘,至死不渝的情僧。我忽然觉得,在爱情面前,什么佛,什么信仰,都抵不过男欢女爱、巫山云雨。因为爱,那才是人的真性情。因为爱,我们来,因为爱,我们去。佛说:万法皆有情。爱在时光里,爱在你我的呼吸间,有爱的尘世中,每个人才能做自己的真实。王阳明说,天理即人性,大哉斯言。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遗存着情僧对爱的眷恋,所以它是那么的炙热,几乎要烫着我了。我依稀看见了,一千年前的长安郊外,美丽的女子,飘逸的和尚,在红尘中相逢,那女子一个眼神、一朵微笑,便摧毁了和尚禅定的心。草庐,云锦,残阳,和一缕缕缓缓流淌的风。女子猜出了故事的开头,和尚猜出了故事的结局。他悔过么?我想,他无怨无悔。

所谓海枯石烂,大概如此。

我思绪绵绵,已不能自己,付捷却开始一个劲喊饿了,催着要回学校,便默默的往回走。付捷问我怎么了,“眼窝子红红的,刚才还好好的?”我勉强一笑,说没什么,风大。她很随便就丢开了,却惦记着我的秘密,又腻味过来,几次三番套我的话。我哪有什么秘密,那不过是骗她告诉我她叨咕什么的伎俩。可我知道,现在告诉她没有秘密,她恐怕不会相信的,反而越发疑心我有秘密,倒不好了,所以我装腔作势,东拉西扯,胡说瞎说。她撅起嘴巴,悠悠说道:“好吧,我先告诉你好了。我刚才祈祷什么啊,我呀,我就祈祷你程寒雨不准爱上李臻。”

我一怔,这种事怎么能在佛前祷告呢?佛哪有时间管她这种事呢?看她眼神切切的望着我,我叹息一声,轻轻揽住她的小蛮腰,她就贴在我身上,脚步慢得能看见阳光的移动。

进了校门,上了台阶,转过花园就进入了公寓区。付捷轻轻说道:“我不希望你有什么秘密,真的!”我站住脚步,一手拦她入怀,一手轻轻的抚摸着她那清秀美丽的脸,小声说道:“那是骗你的,我不会有什么秘密的,特别是对你。”她就嫣然一笑,眼如新月,微微仰起脸,再慢慢闭上眼睛,我低下头,向着那个叫人心驰神往的温柔之乡吻了下去。

我感觉到付捷的腰身一阵颤酥,那是激动了,一个女孩子在一个男孩子怀抱中颤酥,那她一定是爱我的了,被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爱,那是多么幸福的啊。正想以一个热烈的吻表达自己的欢悦之情,两个滚烫的嘴唇还没接触上,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地都在震颤,忙扭头去看,就看见好多人朝我们这边跑过来。付捷一阵羞怯,刚挣脱我的怀抱,就看见有人已经冲到我们两人身边,一个身材魁梧的大家伙,伸过来一个大大的话筒,大声的问道:“你叫程寒雨?我是西京报社记者,听说秦陵兵马俑上的那三个字,是你第一个发现的,是这样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第二个家伙的问题又抛过来了:“我是西京都市报的记者,您认为宋朝的兵马俑是怎么进入秦皇陵俑坑的,请谈谈您的看法。”

然后是第三个问题:“您是说秦陵宋朝时有人进入了吗?”

然后是第四个问题:“程寒雨,您的发现彻底颠覆了历史,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我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响,脑袋要爆炸了,我彻底被吓蒙了,粗略用眼光计算了一下,至少有五六台摄像机、照相机、话筒冲着我和付捷,“啪啪”拍照,叽叽喳喳的提问。付捷脸色煞白,拽着我的胳膊后退着躲避,脚下被道路牙子绊了一下,几乎要摔倒,我忙伸手扶住她,一边又抬起胳膊,遮挡住付捷的脸,冲着记者们喊道:“请不要拍照了,否则告你们侵权。”

记者们根本不理会,还在那里继续拍照提问,不依不饶。渐渐的,校园里的学生们听到风声,围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嘻嘻哈哈,我忙拉起付捷,躲进人群中,然后是落荒而逃。

记者们还不依不饶的追。

跑过一排小竹林,公寓区就在眼前,总算可以躲开疯狂的记者了,我擦一把额头的汗水,吁了口气。付捷也跟着吁气。忽然,就在我眼皮子前面不远处,女生公寓那边,一个矫捷的身影从女生公寓楼七层还是八层高处一跃而下,我真切看见,那身影在半空中翻了一个个儿,两三秒的时间吧,箭一样直冲而下,来不及眨眼,听见“砰”的一声响,重重的摔在地面上。我心中一惊一紧,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头升起:“有人跳楼了?”紧接着,七楼一个窗户里,齐刷刷探出几个女孩子的脑袋,一边朝楼下挥手,一边惊慌失措大喊大叫:“阿娟跳楼了,来人啦,救命啊……”

付捷一个趔趄,突然摔倒在地,她的手还挽着我的胳膊,我也就被她带倒在地,再顾不上疼,忙站起身拉她起来,看她脸色,雪一样白,呼吸之间,就像吞下了一串花椒,哽咽难受。

我小声安慰她:“别怕!”

周围学生们羊群一样涌向了楼下出事地点。

听见谁喊了一嗓子:“赶紧找辅导员。”

我喊道:“赶紧打10吧。”

这下子,尾随而来的记者,终于有事干了,一个个丢下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那个叫阿娟的女孩子身边,“啪啪啪”的一通乱拍乱照,闪光灯要把水泥地面融化了。我拉过一个记者,急急说道:“你有手机吗?赶紧打个电话吧,求求你们别拍照了,赶紧打电话救人吧。”

那记者忙得闭气凝神,都顾不上呼吸,哪里有时间搭理我,挣脱我的手,又拍起来。拍过一通后,他站起身对身旁另一位仍聚精会神拍照的记者笑道:“我敢肯定,明天头版。”那记者晃一晃手中炮筒子一样的照相机,“哈哈”一笑,大声喊道:“那还用说,肯定头版,这个月奖金到手了。”

付捷颤声说道:“那边小卖铺有部电话。”

我撒丫子跑过去,哆哆嗦嗦拨通电话,一时张嘴结舌,嘴干舌燥,半天讲不出话来,还是付捷先镇定下来,一把抢过电话,三言两语说清楚了。我才发现,自己已是一身汗水。

再回到这边时,却看见阿娟的身体披上了一条被单。

她走了,一个陌路的同学。

原来人的生命是如此不堪一击啊!

残阳如血啊!我讨厌这如血的红色。

打发付捷回去,我一双腿灌了铅似的沉重,两层楼,比到西天还远。慢慢的回到宿舍,进门听见齐树柏拍着桌子,大声的讲着阿娟的故事:“她失恋了,她被男朋友抛弃了。”

我脸都没洗躺床上,还没从刚才的惊心动魄中缓过劲来。

尹子奇忿忿不平,在地上溜圈,拍着脑袋骂了一阵子娘,又喊道:“要写一篇文章,谴责这种始乱终弃的可耻行为。”

这两个家伙太武断了吧,怎么知道是始乱终弃呢?那么,是谁乱了她,怎么乱的?请指出来。这篇文章如果我写,我会连阿娟一起谴责,她不该把爱情当做一切,把生命当做儿戏,敢死,难道不敢活吗?

然后,我会操起一块砖头,去拍死那个乱源祸根。

杨思宇抱着吉他坐床边发呆,已是泪水涟涟。

我感慨他的多愁善感。

他幽幽说道:“我认识那个跳下去的阿娟。”

我们几个顿时目瞪口呆,一双双目光冰冷冷投向杨思宇,难道他就是那个乱源祸根吗?就见杨思宇长长嘘了口气,说道:“不要胡思乱想,那个人不是我。阿娟是郑焕如的女朋友。”

郑焕如!不就是那个乐队的队长吗?我心绪略微放松,尹子奇又开始摇头晃脑。齐树柏“呔呔”朝地下唾了几口口水,骂道:“biao子无情戏子无义,千古如此,死的怎么不是他呢?”齐树柏骂郑焕如是“戏子”,其实连杨思宇都骂进去了,好在杨思宇此刻尚沉浸在悲伤之中,没注意到齐树柏的话。

杨思宇继续讲故事:“他们两个从进大学那天谈起,快三年了。最近郑焕如喜欢上艺术学校一个女孩子,就跟阿娟提出要分手。阿娟就哭,两天不吃不喝,今天早上来找郑焕如,她对郑焕如说,她可以为爱去死,那个艺术学校的女孩子能吗?中午那会儿,阿娟喝醉了,跑到乐队跟大家道别,一个一个的握手说再见,那时看她很平静,谁能想得到,竟然是这么个再见法,我们太大意太糊涂了啊。可是,她为什么要跳下去呢?真是个傻瓜啊。真看不如文文静静的一个人,竟性烈如火。”

齐树柏说道:“看看,我说你们那个乐队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不如解散算了。”

他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尹子奇被齐树柏撩拨得一肚子火气,一脚踢开凳子,又一屁股坐下,开始写文章了。

这一夜,我人生中第一次失眠了,原来人的生命是如此不堪重负啊。那个跳下楼的姑娘,那个叫阿娟的女大学生,跟我一般大小,正是豆蔻年华,宛如一滴雨珠,晨曦刚刚吐露眉梢,她却化为无形,香消玉殒了;就似一朵玫瑰,花瓣刚刚绽放出新的生机,她却零落成泥碾作尘了。原来爱情是可以用生命去证明的啊!我不敢说她是傻,但我可以说她对生命不负责任,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她一定还有父亲母亲在啊,她将以何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呢?我也不敢说她是至情至圣,她以死践行了自己对爱的诺言。血染的玫瑰花,鲜红得叫人心痛。女人就是水做的骨血,柔情百转,至死不渝;女人又是虹做的精神,把最美的留在风雨之后。女人最是天地间的精华,爱得深,便摔得重,直到流血牺牲,一往不顾。我胡思乱想,辗转难眠,听见那几个家伙,跟我一样,也都睡不着。尹子奇一个劲的翻来覆去,擀毡似的动弹,把一个床架子折磨得“吱吱呀呀”乱响。齐树柏长吁短叹,杨思宇一会儿上一趟厕所。然而除了杨思宇,我们三个都跟那个姑娘不认识,却为她睡不着觉了。

“班长,你也睡不着?”尹子奇干脆爬起来,脑袋从床围栏边吊下来,几乎要探进我的帘子里,小声问道。

“睡不着,这才二月份,西京这鬼地方就如此炎热。”我也趴床上,睡不着干脆不睡,掀起床帘子,趴着点起一支烟,慢慢的吸。尹子奇一只手伸进我的帘子里面,探出两根指头,晃了晃,说道:“班长,给我一支烟,心里急慌慌的,躺着就是睡不着,急死人呢。可不是二月份天气就热了。这时候在我们伊犁,还是冰天雪地的。在我们伊犁,春天来了时,草原上最爱下雪的,那雪一下就下两三天,地上积雪三尺厚,大地白茫茫一片,晶莹剔透,天高地阔,连伊犁河都是清一色的洁白,胡杨林就像开满了洁白的花,走在旷野里,就是走在雪色冰洁的世界里,那才叫做美呢。西京也下雪,却下得稀稀拉拉,水水浆浆的,一点儿意境都没有,只是惹得人心里惆怅难过,人自个儿的压抑还可排解,老天压抑人,就没法子了。”

齐树柏翻身坐起,听我们两个说话闲扯传,这时干脆跳下床,搬条凳子,靠近我的床坐下,也点了烟抽,长嘘一口气,说道:“你们说说,这人生怎么说的,好端端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十年寒窗,终于熬进大学,说死就死了,说跳楼就跳下去了,难道人生只有爱情一件有意义的事?什么理想,什么信念,什么前途,一件件一样样,难道都是扯咸淡的?说抛弃就抛弃了?班长,子奇,不怕你俩笑话,我真想哭一鼻子。”

尹子奇先抽吸一下鼻子,“嘿”了一声,说道:“也是的呀,这话足见你齐树柏是个男人,我最看不上那些自命风流,号称才子的家伙,只在女孩子身上用手段,占人便宜,事后拍屁股走人,提起裤子就不认账,比混蛋还混蛋,白披了一张人皮。”

我掐灭烟头,也起身下了床,上了一趟厕所,回来桌旁坐下,喝下半杯凉开水,又说道:“自古多情是女子,她这一跳,死得壮烈,死得……至少还有我们几个卧谈缅怀,真正应了那首古诗,‘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她虽不是花,但如此痴情,也难得,怪不得古人最爱用花季来形容少女。”

齐树柏说道:“班长,别掉词儿了,听不明白。我是觉得可惜了,漂亮姑娘个个都是傻子,脸蛋漂亮智商就低,只爱那些长得帅心肠黑的家伙。可惜天下好姑娘都叫狗日了。那个郑焕如,哪天老子打破他的脑袋,叫他尝尝脑袋破了的感觉。”

尹子奇喊杨思宇:“思宇,别装睡了,我知道你没睡着,加入进来吧,咱们弟兄四个来个彻夜卧谈。听徐光讲他们宿舍,一周至少搞一次卧谈,我听了喜欢,这才是新时代大学生活。咱们何不也搞起来,强如死气沉沉,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行尸走肉一样,大家鼓舞精神,敞开胸怀,别推三阻四的,就没意思了。”

杨思宇说道:“你们谈你们的,我听着。”

齐树柏便起身过去,想拉杨思宇起来,掀开杨思宇的床帏子,一边喊“起来吧,别睡了,大家一起谈谈”,一边伸手去拉,刚揭起杨思宇的被子,杨思宇“呼啦”一下翻身起来,伸手一把推开齐树柏,齐树柏不防,被推得一个趔趄,斜着身子飞了出去,只听“啪”的一声响,就见他摔倒在地。我“嗤嗤”笑了,只见齐树柏翻身站起,已是铁青了脸色,两步冲到杨思宇床边,伸手朝杨思宇脸上打了过去,“啪”的一声,杨思宇结结实实挨了一掌,顿时红了脸,也翻身下床,两个人就厮打在一起。

我吃了一惊,忙丢下烟头,赤着脚过去拉开齐树柏,又劝住杨思宇,两个人嘴里不干不净的对骂上了。齐树柏喊道:“老子怕过谁,你去宝鸡打听打听,爷们也是横着走道的人。”杨思宇冷笑一声,说道:“横着走道的那是螃蟹,你长几条腿?”

我喝道:“一人少说一句行不行?小心旁边宿舍听见了,传出去让人笑话。”

杨思宇便钻进被窝,扯过被子,被子蒙住脸,呼呼地生闷气。

齐树柏喊道:“班长,这事你是看见了,不是我的错。”

我劝道:“好了好了,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

我看尹子奇,这家伙在那二人打起来时,已经弄好床帏子,钻被窝里,睡了。什么人嘛!

那几个记者的文章很快见诸报端,他们没能从我嘴里了解到“宋熙宁”的故事,却直面了一位美丽女大学生的终点激情演出。一时间,这事成了街头巷议的热门话题。警察转了一圈,叫来阿娟几个同班同学问了几句,没说什么就走了。记者们开始追踪报道,情杀,仇杀,不情不仇杀,竟搞成了长篇连载。可惜,尹子奇谴责女大学生跳楼的文章,校报不刊登,学校正在极力灭火,讨厌学生火上浇油。所以尹子奇讨巧却买不到乖。

当然,“宋熙宁”的故事还在继续发酵,马蜂窝既然已经捅开,怎么能轻易收场呢?最近几天,记者们把阿娟和“宋熙宁”两件事搁一块儿采访,我怀疑这社会是不是太清净了,弄得记者们找不到新闻素材,只好写这种爱恨情仇、光怪陆离的故事不是故事,传奇不是传奇的怪调调。记者们精神可嘉,蹲在我们学校门口,嗡嗡叫着追着赶着,长枪大炮的对准了我们学校的师生,特别是郑焕如和我,堵住了就一阵噼噼啪啪的拍照,接着抛出几个无法回答的问题,连吃饭的时间都不放过。

我已不堪其烦,只得去找王北海坦白交代,请他帮忙赶走记着。王北海听了一脸愕然,说:“这种事你也敢干,胆子确实比我大。”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他比我经验丰富,知道有问题向领导报告,立即向系主任汇报,系里领导不知道怎么解决,又向校领导汇报,一级级往上推,一直推到了校务会。事情似乎搞复杂了搞大了。我悄悄问王北海,我这事属于什么性质。他呲牙咧嘴说道:“听校办何主任讲,大概属于破坏文物罪。”我吓了一大跳,双膝一软站立不稳,只好趴在桌上央求他:“帮帮忙吧,向校领导解释解释,鉴于我是初犯,从轻发落了吧。”

王北海笑骂一句:“看你那怂样。”

什么样都顾不上了,只要不抓进去,磕头都行。

第二天,王北海到教室检查学生出勤情况,顺便告诉我事情已经平息了,安心学习吧,“可别忘了老子忙前忙后帮你忙”。

我长嘘一口气,连声说谢谢,又问怎么就这么平息了,领导们连我的面都没见,事情来龙去脉都没问一句,就平息了?王北海骂道:“平息了不好?别他娘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下午我就知道了,学校把我的事交给历史系去处理,这对他们未尝不是件好事。我的事就这么渐渐平静下来,我再不敢胡骚情,瞎卖弄自己。等反应过来,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同时署了名的尹子奇几个,这期间竟见事不妙个个当了缩头乌龟,这跟梁启超老先生教了个学生来勾引自家儿媳妇差不多恶心人哪。还有那个常占美,他更是不理我了,不理我还在其次,竟然写了一封义正词严的辩解文章,寄到校报上刊登出来,说那兵马俑的照片是用他的照相机拍的,那天我和他两个人都拍了几张,谁知道那张有字的照片是程寒雨还是常占美拍的?“即便是程寒雨拍的照片,考证的事是常占美完成的,宣扬文化遗产,人人有责,讨论是可以的,但不要否定别人的心血。否则,有点小家子气,像一个爱哭的女孩子,不符合当代大学生的身份。”我感觉像是吃了只苍蝇,吐了还是嘴里胃里不舒服。

杨思宇看见了也义愤填膺,脸红脖子粗的就要找常占美干一架,我思想斗争了半分钟,便释然了,反过来劝杨思宇,说日久见人心,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问杨思宇,郑焕如的事怎么处理了。他说:“派出所问了几句就放回来了,那个警察说这种事没法立案查处。”

我暗自伤神,心想:“阿娟姑娘算是白死了,郑焕如一点皮毛没伤着,什么社会啊?人心不古啊。”又问杨思宇:“这几天跟齐树柏关系处理顺当了没?给他道歉了没?”杨思宇还不服气,梗着脖子说道:“是他先骚扰我的,我为什么给他道歉。”

我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冲他的脸吼道:“你以为自己是美女呢,是个人就想骚扰你?老齐也是出于好心,一个宿舍住着,做什么总得讲个集体观念吧,大家都心热想说说话谈谈心,你什么事总游离于集体之外,老齐直肠子才把你往一起拉,换了我,才懒得理你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杨思宇低头想了想,一会儿叹息起来,说道:“班长,我是嘴上硬,心里明白,都是我的错,阿娟跳楼的事叫我心里难受,那晚不该把气撒到老齐身上,他是嘴头子碎心底善良的人,昨天本想给他道声歉,可他看见我就扭着屁股躲开了,我总不能追着他道歉吧?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我冷笑一声,说道:“你这二皮脸不要也罢。也好,等我闲了给你们俩说和说和。”

杨思宇嬉皮笑脸说道:“呵呵,我就知道班长对我好,不会不管的,这事就全拜托你了。”

我笑骂道:“滚你娘的蛋吧。”

晚上吃饭时,大家都到宿舍,我便关起门来,逼着杨思宇给齐树柏道歉,杨思宇抓着齐树柏的手,一连说了七八声对不起,“老齐你就原谅了吧,总是我猪油蒙了心,糊涂犯了错,哪天请你跳舞去,给你介绍一个漂亮妹妹陪着。”

齐树柏挣足了面子,又听到有这好事,立即脸上挤出笑容,也就丢开了。看他们又说又笑的,宿舍重回往日和谐气氛,我心中感慨,决定原谅常占美,连尹子奇都原谅了,他就是爱出风头,不小心伤了我,于理不当于情可以原谅。这世道,谁都不容易啊。

这件滑稽的事落幕了,我回头重新读了那几篇文章,怀疑常占美那几篇东西,不是他自己写的,他那点能耐我清楚,写不出这么高水平的文章。把这想法说给尹子奇听,他听了瞪大眼睛想一阵子,兴奋的冲出宿舍,跑历史系找人打听。晚上回来告诉我:“还真叫你猜对了,常占美的文章是他们系另外一个学生写的,常占美付给那人每篇文章两百块钱,算是辛苦费。”

哈哈,原来如此。

可我又有点可怜起常占美来,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写什么文章,投什么稿子,害得他丢人丢脸的。

没想到尹子奇在我议论常占美文章的基础上,写了一篇《论大学生操守》的文章,批评大学生抄袭论文,请人代笔发表文章等丑恶行径。这时候写这样的文章,而且是我们宿舍的人,任谁看了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显然有点挑衅的味道。果然,文章在校报刊登后,常占美立即回写了一篇,驳斥了尹子奇的观点。这下校办那位何主任不高兴了,也发表一篇,说大学生就学术问题可以讨论,但绝不提倡互相攻讦、侮辱谩骂之现象发生。何主任有点马后炮了,因为尹子奇已经大大的出名了,他原先写诗,现在既写诗又写散文,终于挂上了西京大学“才子”的头衔,在女生面前很有面子。这头衔原本属于我们宿舍四个人,同学们给我们宿舍起了一个富含诗意的名字,“四才子精舍”。只是我们三个极力拒绝,现在尹子奇一枝独秀。

我劝尹子奇说:“才子不好当,还是低调点好。”尹子奇不以为然,大度承担,坦然处之。这叫齐树柏有点看不惯,已经在我面前几次说尹子奇的坏话了。

我没理会齐树柏,我也不关心尹子奇。

几天后,尹子奇小心翼翼向我套近乎,无缘无故给我一个微笑,主动给我泡茶倒水。我就知道这家伙又琢磨什么坏事儿了。这次我多了个心眼,小心翼翼应付,抱定他不说清楚我绝不掺合的宗旨。然而一连几天,他始终只办事不说话,他不急我倒急了,就在星期那天五晚上,齐树柏杨思宇出去干各自喜欢的事去了,付捷回咸阳的家,宿舍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时,我忍不住问他:“想干什么?说吧。”

尹子奇看我开了口,喜滋滋跑去买了一堆东西,还有啤酒,我毫不客气,能吃的吃了,啤酒也喝着,面无表情的看他,想着他会出什么幺蛾子,琢磨怎么对付。尹子奇嘿嘿的笑,给我撕扯一块卤猪蹄塞手里,说道:“那件事兄弟对不住你,没想到事情会搞得那么大,把记者都招来了,真对不起。”

我脸色沉沉的说道:“有事就说有屁就放,别婆婆妈妈的。”

尹子奇挤我身边坐下,替我倒了一杯啤酒,一脸坏笑的说道:“昨天我和王北海辅导员见面,他说咱们那事其实学校领导并不怎么反感,张煜副校长特别指出,我们的事不但没影响学校,反而提升了学校的声誉,把阿娟跳楼自杀的事儿给压了下去,为学校办了件好事。现在连北京那边的什么专家都知道了,写信询问这事。张煜副校长说了,常占美本来就是学历史的,如果论证兵马俑头像上的字属实,不就是一大发现吗?还说什么科学就是要大胆假设,小心论证,我们几个提出反对意见,也是学术上的互相争鸣,有益无害。”

我一怔,慢慢喝一口啤酒,小心看看尹子奇的眼神,掂量他这话是真是假,王北海为什么不告诉我,却告诉尹子奇呢?他不是说我们破坏文物吗?由此及彼,想起常占美进大学的缘由,不就是什么副校长吗?我忽然有一种被人当猴耍的感觉。

“就为这事儿?”我说道。

他要倒酒,我说不喝了,再喝就醉了。尹子奇不同意,态度坚决的又倒了一杯,举起杯子,要跟我碰杯,我神魂迷失,竟不自觉的举起酒杯跟他碰了,看他一口气灌下去多半杯,只好跟着多喝了几口。听他说道:“也不全是,历史系表彰了你那同学,听说还要推荐他上研究生。兄弟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咱们辛苦搞来的东西成就了常占美,这心里不得劲儿,亏得慌啊。所以想请你再次出马,你是福将,领着弟兄们干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也好有机会上个研究生,将来有个好出路。这社会,学得好不如分得好,干得好不如折腾得好。”

我立即释然,半杯酒一口喝下去了,拍拍尹子奇的肩膀,说道:“说得对,有什么目标了吗?”

尹子奇左右瞅瞅,虽然明知道宿舍里就我们两人,他还是扫视了一圈,说道:“我想办个文学社。”

我一笑说道:“那你就办去嘛,找我做什么?我又不跟你竞争这事儿。”

尹子奇说道:“你听我说嘛,这事最简单,也能立马见效果,系上领导眼前先露个面,混个脸熟,再等机会,一炮打红。”

我“噗嗤”一笑,心想这人贼的很。我就说:“好主意,我一定支持,你先搞个方案报给王北海辅导员,听听他的意见。”

尹子奇大喜,抓起酒瓶倒酒,说道:“就这么定了,晚上不睡觉也要搞出一个方案来。”

我笑道:“那倒不必,明天是礼拜六,老师们休息。”

那天下午,我在教室里学习,当然,我没有学习《公司登记管理》和《个体户登记管理》几门课,那些玩意儿怎么能坐教室里学呢?我怀疑编辑这些书的人跟我们校长有什么关系,才能把这样的书作为教材推到课堂上。不过我也没看小说,我在认真读《消费心理学》。我学习这门课的原因很简单,就两条,一条是这门学课的老师是个漂亮的女老师,喜欢穿白色的裙子上课;另一条是她讲课引经据典,活泼有趣,常拿女人爱美的事做例子,分析人的消费心理,又从人的消费心理延展开来,分析人的性格命运。性格决定命运,这是她最爱讲的一句话。她的课不但我爱听,我们班人人爱听,只要是她的课就没人请假旷课。

看了一阵子书,刚准备写笔记,尹子奇兴冲冲进来,屁股还没坐稳,就塞给我一份材料。我看一眼知道是他那个关于成立文学社的计划方案,还是我帮着修改的,不过这时上面多了几行签字,是王北海的,写着:

“这是搞活大学生文化生活的有益的健康的创新之举,班委会要坚决给予支持和指导帮助。王北海。”

还真有好事的人?想了想,我便对尹子奇说:“既然辅导员批准了,你就放开手脚去干,晚上把全班同学叫到教室里开会,你自己选人手,挑几个能干会干的一起干吧,总之这事你抻头负责,大家一切全听你的。”

尹子奇感激涕零,我等他掉下几滴眼泪的时候,他却说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我听了立马头晕。他说:“请你找� ��系主任,批一点经费吧。”

我确信,有些事是不能随便掺合的,我一个小小的班长找人家系主任要经费?你让村长找县长要钱试试看。我极其坦诚的告诉他:“这事你还是去找辅导员吧,我办不了。”

尹子奇无声一笑,说道:“早就提防你这一招了,我已报告过辅导员,王北海说系上的吴主任最欣赏你,只要你程寒雨出马,要个三千五千不在话下。我大概算了一下,有这五千块钱打底,一期刊物一百份,一份十块钱,加上其他零碎用品十五元封顶,足够办二十期的,这一学期咱们就能过得轰轰烈烈的了,嘿嘿。”

我冷冷说道:“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再不理尹子奇,低头开始写笔记,我自信自己学习上脑子聪明,记忆力超强,一篇文章看上一到两遍,虽说不能倒背如流,至少能记住一些关键内容,这会想了半天,却越想脑子越乱,仿佛脑子里面是一团浆糊,什么消费需求,什么求实心理,什么求美心理,什么从众心理,什么攀比心理等等,统统忘到爪哇国去了,一时气急,一把甩下钢笔,冲还在身边磨蹭,一脸讨好神情的尹子奇喊道:“你他娘的,还坐这干什么,我又不欠你的钱。”

这家伙竟然是个二皮脸,挨了骂还笑,死皮赖脸的说道:“你答应找吴主任,我就告诉你一条消息,咱们等价交换。”

我喊道:“不听。”

尹子奇“噗嗤”一笑,说道:“还是告诉你吧,这事憋在我心里好几天了,一直想告诉你,却又怕你伤心,没敢说。自从你跟付捷好上后,李臻寂寞孤单,竟性情大变,自轻自贱起来,听说她最近跟那个乱源祸根,哦,就是那个乐队队长郑焕如,他俩竟然好上了。想想吧,郑焕如是什么德行?阿娟就是前车之鉴,李臻这不是做贱自己吗?你说你跟杨思宇关系好,我看未必,这么重要的消息,杨思宇告诉你了吗?没有,是吧。唉,可惜了呀,早知如此,我该坚持,至少肥水不流外人田嘛,李臻也不会遭遇非人。我担心,下一个跳楼的会不会是李臻呢?多么风姿绰约的一个美人儿,顿时血肉模糊,一塌糊涂,惨不忍睹哪。”

我忽然呆了,跌倒在凳子上,感觉地球的引力在漫漫膨胀,要把我吸进去,眼前一片模糊,看见尹子奇两个脑袋不停的晃动,嘴巴还在不停的说:“当时看你对李臻感兴趣,兄弟自愧不如,甘愿投降认输,成人之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我似乎要散架了,吐着粗重的气息,求他:“别说了,明天我去找吴主任,一定帮你要到经费,但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尹子奇大喜,攀着我的肩头,笑着说:“别说一件,就是十件八件的我都答应。”

我缓缓说道:“以后不准在我面前提李臻。”

我希望约李臻出去转转植物园,听说植物园里的牡丹开花了,已是满园春色,顺便说说“乱源祸根”的事。

自从开学那天在5宿舍,我和付捷一个热热的拥抱,确定恋爱关系后,李臻就不理我了,即便偶尔她和我不得不单独相处,她也故意一副傲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即便我低声下气的给她说话,她也是冷冷几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有时有同学在场,她也不顾及我的情面。这些事都情有可原,我只当是爱得越深恨得越深,可她怎么能跟那个“乱源祸根”郑焕如那样的情场杀手谈恋爱呢?这不是自己做贱自己吗?不,换句话说更贴切,她这不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吗?我几次约她,她开始不理不睬,听见了装作没听见,后来终于肯跟我说话了,她说:“我跟你出去逛公园,郑焕如知道了算怎么回事?”

“郑焕如!”听听,叫得多亲切,她跟他什么程度了?

我眼圈红了,揉着鼻子走开。我没注意到,就在我转身走开的刹那间,李臻在抹眼泪,把一本书一页页撕碎,扔掉,大风卷起纸屑,散落了一地。我回到宿舍,从皮箱里取出一条围巾,那是去年她在解放路十字路口围在我脖子上的,那围巾还散发着她的味道。我看着它,就是看见了她。

我想,把它还给她吧。我不知道,我的泪,一滴一滴,悄悄落下,渗进了围巾里,柔和了她的清香。(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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